第24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我第一眼看到她时,便被她清澈的眸子给吸引住了,只是不知,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天上元节,我在街上闲逛,偶然又遇见了她。
她还是那样的活泼,可她一个人站在人群中发神时,脸上的落寞难以被热闹掩藏。
我走过去逗她玩笑,她瞬时喜笑颜开,我们一路走至明河边,她邀我一同放孔明灯。
我望着那灯出神,曾经的点点滴滴又浮现在脑海中,我将头偏了过去。
落笔时,我满脑子都是阿雪,想着那夜美景良辰,我痴狂地许下的那个宏愿。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我至今也不知她当时许了什么愿,究竟实现了没有。
我提笔落字:但愿天上无限好,万事遂心安如意。
之后的日子里,我鲜少再去找书涵,每次去,也都是在竹林外逛一逛,远远地与她打声招呼。
我本想着日子就这样过去,等哪一日她离开竹林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了,可谁知偏偏又在宫里遇见她。
那天清晨,皇兄身边的张公公私召我进宫,没说明缘由,看起来却十分焦急。我虽然恨他,可也怕真有什么急事,终究狠不下心,还是去了。
没成想,我一路心悬,担忧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竟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淡然地坐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来了,坐吧。”他看了我一眼,放下笔,让人端上茶水,屏退四周。
“出了什么事吗?”
“不算什么大事,我只是觉得蹊跷,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长舒了一口气,复又觉得他是不是故意编出个理由来让我大清早进宫,便有些恼火,没说话。
他接着说,“王忠传来消息,说可里呼邪恐有异动,这些天接连在应城城内发现奸细。”
“这有什么奇怪?”我不解,两军对峙,敌方派人来打探敌情,不是很常见吗,再说可里呼邪本来就一直没消停过,王忠怎会因为这个特意给陛下修书。
“这些奸细全都是匈奴人,他们都是从关外混进来的,对应城的守控了如指掌,我担心是不是镇北军里出了内奸。”
“不可能!”我一口回绝,“能洞悉城防的人至少都是副帅级别,他们跟着我父亲征战匈奴多年,绝对不可能倒戈。”
他叹了口气,“王忠也这么说,如果确实如此,那匈奴军队里头,可能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能猜出应城守控?这绝不可能,恐怕那人是用了什么方法得了防守图。
“漠北诸城的守备图你有吗?”
他摇摇头,“我并非事无巨细样样皆知。”
“你确定?”
他对我的再三盘问有些不满,“便是知道又如何?”
我冷笑一声,“难保不齐你看中的人背叛你,把机密都卖给匈奴人了。”
他有些恼怒地看着我,“朕邀你来是跟你商量正事的,不是听你跟个怨妇一样纠结往事反复抱怨的。”
“正事?陛下怕是找错人了,我如今已是庶民一个,早不过问军中事了。”
“江染!”他一拍桌子,“再敢胡说,别以为朕不敢动你。”
我望着他的目光,觉得可笑,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露出些别的表情,才会提醒我他还勉强算个人。
“陛下九五至尊,谁敢不惧?”我立马站起来向他躬身行礼,“当初陛下杀尽功臣名将之时,草民已经领略过陛下的威严了。”
他指着我,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终是一挥袖子走了。
当年在朝堂上我大闹一场,他虽愤愤地出口判了我重刑,可圣旨一下来,竟全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虽然镇北军的帅印被我硬生生退了回去,可每次边关来了重要的信,还是会送到王府上。
我不明白他既然连我这般放肆都能忍,为何容不下一直扶持他的符家。
与他闹的不欢而散,我心里始终憋着一股火气,便想沿着小路在御花园里散散心。
晨雾缭绕着艳丽的芬芳,暗香浮动,好似梦境一般。
可还没等到我在这个梦里沉醉多久,不远处便传来刺耳的争吵声。
是秦婉的声音?她骂得难听,我不禁皱了眉,走近一看,才发现她对面的那个青衣女子竟然如此熟悉。
我钳制住了秦婉欲往下打的手。
“江染!你,你放手!”
我下手不轻,她必然难以忍受,此刻她面目狰狞,我却仿佛得到了释放般,莫名地痛快。
我放开她的手,将身边的人扶了起来,那人很是惊讶,“你怎么会在这儿?”
“江染,你知不知道这个贱人刚才将我撞倒在地?我不过是想教训教训她,你竟敢出手伤我?”
才不过几年,她仍是少女模样,可行事作风却早融入了这冰冷的深宫。
我不想看到她,也不屑于理会她是如何与书涵起了冲突,她一张嘴我便想到她那大义凛然的父亲,想到相府……我牵了书涵的手转身便走。
我心里很乱,偏巧她又连着在我耳边问了好些个问题,“你和她认识吗?你知道她是宫里的贵妃吗?你就这样为我得罪了她?”
我停下了步子,有些恼怒,“你有完没完?”
我如何会不认识她,我如何不知道她是贵妃,如何不知当初阿雪是怎样待她好,而她又是如何对待她!
我浑身颤抖着,拼命克制,深吸了口气,吞下怒火,转身就走。
可我才走出几步,就听见陛下身边的张公公尖锐的声音。
“皇上驾到!”
他?他来这里做什么。我转过身看了一眼书涵,她也正看着我,眼中有几分疑惑和委屈。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的身份,本以为以后再也不会遇见,只是没想到命运无常,她竟会到宫里来。
我一点也不想再留在这里,可我害怕皇帝偏袒秦婉,对书涵不利,几番挣扎,还是走到了她身边。
他们皆下跪行礼,只有我一人盯着他看。他倒不像往常那边面无表情了,微微皱眉,看不出是怒是疑,只是同样也看着我,周围目光隐隐,我偏过头去,终是缓缓跪下。
秦婉忽然便娇声哭了起来,“陛下,你可要为臣妾做主啊!”秦贵妃边说边看向书涵,“臣妾今早头痛烦闷,大清早就醒了,臣妾这症状反复好久了,就想着亲自来太医院看看,没想到才刚从太医院出来,就被这小姑娘给撞倒了。”
她哭得娇柔,我看得恶心。
皇上装模作样地问来问去,我盯着他看,他也装作不知道,眉头紧锁,像是有些许担忧。
我的目光凌冽,书涵还没答完,他终于忍不了了,转过头来望着我。
我们相对无言,心中却都知对方在恼什么,周围一片死寂。
“陛下,奴才看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儿,不然咱到前边儿那凉亭里先坐下,再慢慢地把事情给理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这场无声的战争才算告一段落。
紫荆花的花瓣随着风吹进凉亭,摇曳飞舞。
秦婉才刚坐下就开始喊疼,扭捏作态。
陛下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受不了她了,便扭头问书涵,“你路走得好好的,怎么会撞倒贵妃娘娘。”
她一下跪倒在地,“回陛下,我光顾着欣赏这满园春色,不小心才撞了娘娘。”
“胡说,我们那么多人走在一起,你难道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吗?我看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绮枝!”秦婉大喝一声,“主子们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份儿?还不掌嘴!”
周遭静默了一会儿,随后便响起了清脆的耳光声。
陛下仍然是冷眼看着,似乎这与他毫无干系。
“既然你的确冲撞了贵妃娘娘,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皇上说完这话就看向身旁的张公公,他立马走上前,道:“冲撞贵妃娘娘,按律当杖责二十。”
二十?就为了这么点破事。我看向皇兄,真好奇他会如何抉择。
他眼神犹疑,“贵妃觉得呢?”
秦婉看了看嘴角已渗出血渍的绮枝,莞尔一笑,道:“臣妾没什么意见,按宫规处理就好。”
我忽地想知道符家灭亡后,她是不是也是这般安然一笑,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那既然如此”
“贵妃娘娘只追究她撞倒您的过错,就不追究我冒犯您的过错吗?”
秦婉愣了愣,看向了我,“我知道王弟只是无心之失,何来追究一说?”
我冷笑一声,“那我想贵妃娘娘误会了,我就是故意的。”
“你!”她气得从椅子上站起,可她下一秒就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了皇兄。
此刻他正冷冷地看着她。
她身子一颤——她在害怕。
也是,被那样一个人盯上,有谁会不害怕?
他转而又看着我,那眼神很奇怪,带着些许怜悯,似乎是在可怜我。
“我冒犯贵妃娘娘,还不知道陛下想怎么罚?”
我瞪着他,这番话带着些挑衅的意味,就像那次朝堂之上。他似乎有些怒了,“那就和她一样,杖责二十。”
他说完这话,整个凉亭都沉默不语,谁都知道他有多纵容我,谁敢不识好歹上来当这个出头鸟。
见此情景,他似乎很生气,“愣着干什么!”
张公公立刻招呼人拿着棍子上来,他们不敢动我,就全去拉书涵。
真是搞笑,这算什么?
我护住她,打去他们的手,望向皇兄,单膝点地,他似乎对我这个动作颇为意外。
“楼姑娘她初次进宫,不熟悉路也不知道宫规,还望陛下开恩,让我替她承受二十杖责。”
他怒道:“你这是存心的吗?你知不知道二十杖意味着什么?”
“知道。”我淡淡答道。
秦婉站了起来,“陛下,王弟他尚且年轻,臣妾这里就不追究了”
“不!”我偏过头去冷眼看着她,“宫规铁律,怎么能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她有些心虚。
“好,好,你既然要这么难为自己,”皇兄从座位上站起,“那就行刑,四十杖!”
“陛下!”书涵有些担忧,“此事皆因我而起,哪有替罪一说?还请陛下”
“书涵,”我打断她,“与你无关。”
她眼底急出了泪,可终究是听了我的什么也没再说。
棍子在我身后规律地打落,皇兄在场,他们一刻也不敢放水,可这伤再怎么痛,也痛不过如今物是人非的悲。
那年中秋,他孤身站在御花园里头,月光倾洒在他身上,他对着我笑。我以为他即便孤寂冷淡,心中总也还存有一丝温情。
我以为摆脱了胡家,退却了匈奴,我们三个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在醉仙楼里喝上几壶,放肆大笑。可到如今,皆是虚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皇兄?
风吹拂起来,紫色的花瓣在我眼前前飘扬,是那棵紫荆。
阿雪就站在那里跳舞,她冲着我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我忽地撑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将那花瓣染成了红色。
她终究是走了,就跟这花瓣一样,也变成了红色。
我痛苦地闭上双眼,抹去了嘴角的血,“继续。”
皇兄一言不发,他又是这般,一到最后就心疼。哪怕他当初也能多给符家一丝怜悯呢?
我笑着看向他,“君无戏言。”
他瞬间面色铁青,“打!”
我一直都知道他的软肋,一直都知道他的痛苦纠结,我知道他内心深处是对我好的,我甚至觉得他内心深处是对符相和阿雪好的!可他一样下了杀手。
杖毕,书涵立即跑到了我身边,我向她示意我无事。
我再看了皇兄一眼,他也皱着眉头看着我。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兄。
我转身离开,看见丘黎从远处走来,他先是一愣,明显是被我身上的伤吓到了,而后立马上前来扶着我。
他扶着我走远了,才道,“你进宫这么久了也没个消息,我都快吓死了。”
我看他这副紧张的模样,对他开着玩笑,“怎么,你以为我又被丢进天牢了?”
“呸,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看着丘黎担忧的脸色,无所谓地朝他笑道,“怕什么?他能干得出第一次就能干得出第二次,只怕哪天我死在这儿了,还要你来替我收尸。”
“江染!”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丘黎愤怒地把我甩开,“你能不能振作一点!”
我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却还笑着反问道,“我还不够振作吗?”
他愣在原地,我哈哈大笑,与他擦肩而过。
“哈哈哈哈哈……”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强忍着泪水,眼前却一片模糊,再看不清前路。
我撞到一棵小树,倚靠着它,手指紧抓着树皮,颤抖着缓缓蹲下,在这无人的角落里沉默地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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