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韩倪把victor带走了。
知道这件事的季裴本来还在参加研讨会,接到电话的时候,走出礼堂,就看到外面流动的人潮中,闪过两个人影。
握着手机的人下意识转头看过去,就听到戴着围巾,牵着男生手的女生道:“你就和我去一趟植物园会怎么样嘛。”
“可是我这周有课。”
“那下周呢?再不行下下周不行,下下周那花都谢了”
女生有些丧气的声音淹没在潮湿的空气中,男生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应。
季裴回过神,耳边纷沓的脚步声让他注意到潮湿地面上积累的金黄色落叶。
握着手机的人忽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再过几天,确实就再无花可看了。
“程恕呢?他没拦着?”
护士捂着手机:“没有,韩小姐一来就把victor带走了。”
本来victor来诊所就只是做个例行检查,这要是主人问起来,他们怎么交代?
也怪金毛的主人,一次都没来过,新来的助手看韩小姐来过几次,还以为狗是她的,没多问就让她带走了
她现在既联系不上狗的主人,也联系不上韩小姐,只能打电话给季裴了。
季裴顿了顿,片刻后才道:“没事。”
他看着面前花圃里光秃秃的枝干,凋零的枝叶失去了生命力,然而就在那嶙峋枝干分割的世界之后,天空依然明朗清亮,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午后,一个中秋即将来临的午后,停顿片刻的人垂眸:“韩小姐不会无缘无故把victor带走,他应该知道。”
他抬头:“这件事我会问清楚。”
护士没见过victor的主人:“他?”
季裴没回话,挂断电话的时候,刚好看到一家甜品铺,在出售今年的月饼,形状很多,排队的人却很少。
他过去买了两盒,把其中一盒分给了医院其他人的时候,抬眸问:“韩小姐把victor带走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她留了个电话,说如果有人找victor就打这个号码,随时都可以来接victor。”
季裴顿了顿。
下午的时候去程恕那里拿了趟化验结果。
穿着白大褂的人表情疲倦,看上去似乎精神不大好,关上门的时候握着门把手站了一会儿,捏着眉心,没说话。
季裴知道,化验结果大概不在他们的预期之内了。
陆知寒很有可能真的服用了一些精神类药物,而且服用的剂量,并不在合理范围内。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季裴突然开口,没有问确切的药物种类,而是问:“那些药的作用是什么?”
程恕没回话,到了桌子边的时候,才想起什么般,摘下手套,嗓音喑哑:“镇定和安眠。”
这种精神类药物没有处方很难开到,但是如果要进行心理干预,的确有可能有机会接触,他只是没想到陆知寒会这么做。
他知道盛柠刚出事的时候也很震惊,但毕竟从事这个行业,很快就缓过来,看到陆知寒还能在笔录上签字的时候,还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
虽然没有意料到,但已经经历过一次,所以才能表现得那么冷静。
现在想起来,陆知寒哪里是冷静。
程恕用力闭眼。
他分明是只能冷静。
“有什么副作用?”
“很多,”程恕闭上眼,像是疲倦得厉害,“眩晕,焦虑,心跳紊乱,还有意识障碍。”
他声音忽然哑了,像是在哑声自言自语:“可是这些和盛柠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会用这些药的陆知寒简直就是,疯了。
陆知寒的母亲因为心理疾病和外感染症状去世的时候,程恕曾经帮陆知寒整理过那些文件。
当时陆知寒在看那些文件的时候仍然是眉眼冷静,叶家人几次找上来说他遗传了叶阿姨的心理问题,他也没有任何神色变化。
他分明,是那么坚定理智的一个人。
程恕在把那些文件给陆知寒看,给他介绍那些药物作用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想到,陆知寒也会有需要用到这些药物的一天。
他所问诊的外科病人里不乏身患重病,如果手术不成功,就很有可能时日无多的患者,但没有一个像陆知寒这样。
明明清醒地知道他不可能跨过生与死的边界,却清醒地默许,甚至是放任自己,向死而生。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他他可以换回盛柠的命,陆知寒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
他的心理状况早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了。
季裴没说话,他想起了到诊所之后仍然时不时就要起身转圈,去门口等盛柠的victor。
古语中有一句写时光流逝,感叹树木也已经衰老残败至此的词,叫树犹如此。
季裴却只能想到他最初理解的含义:旁观者犹如此,真正经历的人又怎么忍受呢。
他第一次觉得他的直觉或许是对的。
季裴握住方向盘。
陆知寒大概真的撑不下去了。
离开医院的时候,开车的人经过了建业路。
分岔路口风雨一齐倾斜,看着绿灯的人手指一顿,最后还是在后车的喇叭声中改道,走了建业路旁的香樟路。
从燕大回来的时候,和宋说:“以后别走高架。”
今天听讲座的时候,主讲的医生也提到宠物如果是在雨天被丢弃的,再被捡回来时,就会本能地排斥再次和主人在雨天外出,因为在它的意识里,雨天已经和被抛弃联系在了一起。
“它不知道雨天是正常的气候,它只知道自己在那个时间段,在那个场景下被丢弃了。”
那是本能反应后留下的心理创伤。
陆知寒不会再经过那里了。
被雨滴打湿的道路向前延伸,整个世界像是在雨声中迎来了尽头。
在循环重复的建议改道机械音背景里,还安然无恙地坐在那辆车里,给他打电话的盛柠是他的一切。
展会闭幕式安排在中秋上午,新闻说白天有一场烟花秀,届时馆内馆外会有无数焰火绽放,对于市民来说是难得的赏烟花机会。
因此这场景虽然不如夜里对比鲜明,美丽壮观,但还是有不少市民聚集在江堤边,期待烟花秀开始。
季裴坐在车里,听着岸边远远传来的欢呼声,敛眸一瞬,拨通了陆知寒的电话。
本来是想问victor的事,还没开口,就听见砰的一声,没有画面的火树银花在穹宇中彻底绽放,遥远地震动电话这端的耳膜。
季裴手指下意识收紧,才意识到,陆知寒竟然在这个时候去了江边。
没问几句,挂断电话的时候,那句“她不喜欢冷清”仍然在他脑海里回响。
放下手机的人沉默片刻,视线直视前方的时候,第一次觉得他和程恕,还有和宋对陆知寒有多么残忍。
他们告诉他都会过去,告诉他盛柠离开的事实,无非是觉得死亡已经无可挽回,他迟早会走出来。
可是过去的陆知寒已经和盛柠永远地留在了江底,他们不会有机会见到那个从前的,不知道事故发生过的陆知寒了。
陆知寒也不会有机会恢复到从前了。
季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心想,他不该多买那盒月饼的。
陆知寒的日历里,不会再有中秋和新年,只有没有盛柠的无尽时间。
红色焰火脱着长长的尾巴坠落的时候,无数仰着头拍照,分享美丽烟火的人群里,有人转身。
背影像是融进夜色里的墨,一点点变淡。
最大的焰火秀已经结束了,天也暗下来,来看热闹的人逐渐离开,陆知寒却蓦地顿住。
他看到她站在流动的人群里,背影和那些坠落的光点一样,移动着融入夜色,变成模糊的光团,却又在下一瞬,变得无比清晰。
像是他耳边时有时无的江水。
她就在他面前,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即将结束的烟花秀,似乎是感觉到他的注视,侧过身来。
精神类药物的服用禁忌很多,有一条,是长期服用可能导致出现意识障碍,产生幻觉。
和宋问他还能看见她的时候,陆知寒还以为,那一个月就是药效的全部了。
没想到他还能看见她。
陆知寒看着她慢慢走近,下意识伸出手。
盛柠没有伸手,只是走到他面前,问他:“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人声逐渐散去,汹涌的江面也仿佛停止了波动,周遭的寂静像是融入夜色的墨水,无声无息地蔓延开。
陆知寒想起这冰冷江水下的她,想起那座空荡荡的墓,也想起那墓旁边预留的位置,想起她问他你今天回家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看着她,去握她的手指碰不到她的身影,看着眼前像是雾气,不断氤氲的盛柠的陆知寒,只能哑声开口:“盛柠。”
她看他:“嗯?”
他又想去听她的呼吸声了,但是在这江边站了很久的人阻止了自己。
人群中有人往这个方向看了几眼,陆知寒却只是在那些陨落的焰火光点里,虚握住她的手,掌心没有温度,只有像是呼吸声的风。
没有愿望的人突然希望这次的幻觉能持续得久一点。
盛柠问:“是不是该回家了,好像有点晚了。”
陆知寒喉咙艰涩:“嗯。”
周围起伏的江流似乎有了声音,盛柠问他在想什么,陆知寒嗓音嘶哑,像是已经忘却了以后:“盛柠。”
她像是看出他未说的话:“我走得很快吗?”
陆知寒握住她的手:“是我走得太慢了。”
她伸出手,白皙的手指上是凉意,陆知寒感觉不到,他只能想到,这里的风太大了,水也太冷了,他得带她回家,不然她会着凉的。
江宁的秋天到了,他该带她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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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桦树特有的纹路蜿蜒着向上盘旋,弯曲的大道铺满落叶,盛柠才意识到,竟然已经是秋天了,行人有的都换上了冬装,她却还是早春的装束。
她抱着书,等郑晓晨扑上来,才转头,学生时代起就和她关系甚笃的好友问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盛柠看了眼金黄的落叶铺陈编织成的地毯:“在想,这里天气挺好的。”
她抬头看天,没有云彩,和江宁气候迥异的y国,所有的景色都是淡淡的,就连天空都无法准确分辨是哪一种色彩。
倒是被那些树木建筑勾勒出的轮廓边缘,很像是方程规整的圆锥弧线,完美的分割比例让她感觉很宁静:
“待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想。”
一瞬间恍若隔世。
郑晓晨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气:“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会很不适应没有手机的集训生活,没想到啊,那我们今天就不出来过节了,现在就回去,看那帮小屁孩怎么解数学题?”
这调侃的语气,让的确很久没有接触集训基地以外世界的盛柠放松下来:“不用。”
她抿嘴笑:“我还是挺喜欢山顶洞人以外的世界的。”
山顶洞人是集训基地内的人的笑称。
他们是第二次参加这种国际性赛事,很多参赛者都是高一高二的学生,还有些年纪比较小,根本闲不住。
如果不是基地管得严,早就溜出来了,网络也是万万没有的。
每当这个时候,郑晓晨和其他负责带队的老师就会稍微放开一些,假装没看到他们上网打游戏。
毕竟封闭集训是他们上一辈的传统,他们很多指导老师都遭不住,更别提他们了,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他们也不会太过严格,免得他们起了逆反心理,集训也不好好集训了。
不过盛柠却逐渐适应了冷清有些单调的生活,以至于进入纪念品商店的时候,看到绚丽多彩的屏幕,还驻足欣赏了一会儿。
穿过风铃组成的门帘,去找郑晓晨的时候听到好友毫不掩饰的怒声:“盛柠和他已经没关系了,以后再看到他打电话就拉黑!拉黑,听到没有!”
“人家也只是问我有没有见过她嘛”
盛柠脚步一顿。
郑晓晨看到她,声音戛然而止。
男友扯了扯她,握着手机的人有点委屈地把手背到身后,等盛柠走近,才忍不住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再搭理他的!”
还好她男朋友那个时候还不认识盛柠,现在倒是想起来要告诉盛柠有个姓陆的人找她了。
她告诉盛柠个鬼!他当初那么对盛柠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见盛柠没说话,郑晓晨又壮着胆子瞪眼:“反正集训结束之前你不能和他说话,离不离婚还是其次,反正不能轻易原谅他!”
盛柠道:“不会的。”
郑晓晨:“不会什么?”
盛柠道:“我已经决定离婚了。”
她声音轻且缓:“等我重新办好身份证,就会把离婚协议书寄过去。”
她似乎是想起什么,借用刚刚看到的广告里的话:“我们都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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