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陌生
一时间,四周只剩一片死寂。
只有异鬼的身子在地上扭曲地蠕动,猩红的嘴里还在吐纳着什么。
它被祁渡拦腰斩断,却并没有立刻死去,反而化成两截,继续朝着灵灯的方向而去——
仿佛是那里有什么它所痛恨的东西。
涂萝见祁渡又要起剑,忙按着他的手,焦急道:“先等等,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我们先调查……”
她望着祁渡轮廓分明的下颌线,那里透着疏离的冷淡,仿佛他是不可动摇的、不可高攀的。
他深邃的黑眸中翻涌着骇人的戾气,不仅仅是对异鬼的仇视,也有对祁月可能受到伤害的怒火。
涂萝偃旗息鼓。
她嘴唇动了动,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它方才似乎在求救……”
话音未落,院中突然涌出一阵威压,而后是铺天盖地的冷意。
众人转头,便看到红莲之光涌现,刹那之后,熟悉的老者出现在众人眼中——怀岭老祖。
“本座在云鼎山便感觉到异鬼的气息,祁渡,你该给个交代。”
花白胡子衬托得他仙气飘然,不惹尘埃,看向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时,那异鬼却突然躁动起来,幽蓝的眸光变成血红色,嘴里面发出“嘶嘶”的声音。
它分明很害怕面前的人,却又拼了命地往前冲。
断了的躯干在地上蠕行,滑稽又扭曲。
祁怀岭蹙起眉头,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他扬起手,周身翻涌起巨大的灵气,而后化作剑意——
汹涌的剑浪砍下去之前,他有明显的停顿。
对上涂萝的双眼,那里似乎藏着隐隐的对抗,她竟然能用意念抑制他的杀机。
祁怀岭压下手中的力道,突然一咬牙,越发用力地挥了下去。
一阵极强的光波散开,那地上的异鬼彻底没了生息,成了几团死气沉沉的烂肉,不再动弹。
同时涂萝也被弹开,微微往后仰,被祁渡顺势接住,搂在怀中。
她感到喉口一阵腥甜,按着自己的胸口,嘴角渗出点点血丝,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迅速擦去,表情如常。
与此同时,祁怀岭也朝她看了过来,目光带着尖锐的审视。
——他本就讨厌她。
涂萝想,他定然是因为自己方才下意识使用了与他对抗的念灵,所以才用这样的眼神打量她。
她闭上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却被祁渡发现端倪,“……你受伤了?”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涂萝想回答他,一开口,又呕出浓稠的鲜血。
混合着方才的呕吐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涂萝觉得很累。
身下沉沉浮浮的。
明明方才没有使用多大的法力,却有种自己再也醒不过来的恐惧感。
她是兔妖时,她的法力来自于内丹,妖力全部都蕴藏其中,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有那么一点,需要靠不断的修炼、一点一点的累积。
她如今已经是凡人,能够运用的法力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全都是凭借着祁渡书架上那些法术秘籍,才能够得以调动。
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回事,竟然能够接得下祁怀岭的一招。
她现在都有些后怕。
祁怀岭当时那个眼神、看着她的样子,好像在看什么邪恶的脏东西。
而他那一剑,虽说是冲着异鬼去的,但是涂萝也被那剑气给波及到。
正是虚弱的时候,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好像又发起烧来。
体内又有两股力量在冲撞,涂萝发觉熟悉的真气涌入她的体内。
她想要睁开眼睛,只能看到祁渡一个模糊的影子,没办法看清楚。
祁渡注意到她的不懂,沉着声音,对她道:“专心。”
他在替她疗伤。
涂萝闭上眼睛,安心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被抱起,安置在熟悉的地方。
祁渡起身,刚要出去,祁怀岭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已然上了年纪,却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祁渡微微挡在他的身前,下意识阻隔了他与涂萝之间的视线。
祁怀岭看向他,语气不冷不淡,“在场之中的人,应该只有你感受到了,她接了我一剑。”
在旁人眼中,只是祁怀岭一剑将那异鬼灰飞烟灭,却难以察觉到他与涂萝之间过的那一招。
所以他在涂萝昏迷之后踏入了离火屋——这里他以前从来不来。
祁渡蹙起眉头,淡声道:“是弟子教她的心法,急于求成了一些。”
“是么?”
祁怀岭看了他几眼,似乎不怀疑他的本事,转了话题,“月弦凝跟林尘镜已经回去,排查云鼎山有没有其他的异鬼,安抚其他弟子。”
祁渡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看向他,启唇道:“此事非同小可,应当通知其余仙盟的门派,让他们做好准备。”
闻言,祁怀岭不赞同地看向他,“只是小小异鬼,不足以挂齿,又何必惊动仙盟,造成恐慌?”
祁渡道:“异族的事情非同小可,更何况是异族?根据门规,应当告知其他门派。”
涂萝正躺着,意识不太清醒,只能依稀听到他们在争执——
她记得,祁渡对怀岭老祖是很敬重的,从来不会忤逆他,她甚少见到他们争执的场面,想要清醒着旁观,却无法言语、也无法睁眼。
听着听着,她便听到他们提起了自己。
“……还有一件事,你与涂萝的婚期虽然已经昭告出去,但若是日后让人发觉她身份有异,反而更加麻烦。”
又来了。
听到这,涂萝心中不快。
她就知道,祁怀岭一直都不喜欢她,这回总算是找到了把柄,开始攻诘她。
从前他就以她是妖怪这重身份,认定了她与祁渡不相配,说什么都不肯同意他们在一起。
涂萝被迫放弃,但心中总有不甘心。
后来她私自上山,却偶然听到祁怀岭无意中说出堕妖秘法,她便觉得那就是老天给她的机会——
谁说一切天定?
她偏不。
她想要与祁渡在一块,谁也不能阻挡她。
或许初出茅庐的少年少女都是这般,情窦初开总让人头脑发热,对爱情拥有无比崇高的向往与热情。此时又恰好处在一个不信天命的年纪,越是被世俗所不容、便越是让涂萝觉得——她要捍卫自己的真爱。
于是她想也没想就步入焚骨炉,飞蛾扑火一般向七宙宣告,她的爱意不能容许任何人拆散践踏,哪怕是怀岭老祖、哪怕是七宙铁律,无人能阻挡她。
她已经与凡人无异,祁怀岭却还是不能接受她。
涂萝心中也对他十分不满。
若不是看在他是祁渡的师尊的份上,她也懒得理会他。
不就是上一任剑尊么?她的师父也未必比他差。
可师父才不会对任何物种有什么偏见,他对天下万物都是一视同仁的态度——全都看不起。
因着她的身份,人妖殊途,涂萝能够理解祁怀岭的不看好。。
可她现在都已经堕了妖,就连祁渡都已经接受了她,他又凭什么对她不满?
她又不是要跟他做道侣!
涂萝的思绪飘散。
恍然间,仿佛又听到他们两人说了几句什么。
她有些没听清,但从他们的语气可以判断出,应当是不怎么和谐的谈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能感觉到祁怀岭拂袖而去,似乎带着愤怒。
而后,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
她感觉到额头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抚过,是祁渡温热的掌心。
涂萝出于本能地在他手心里面蹭了一下。
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又从她的额心传入她的四肢肺腑。
这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的神经都被舒展,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之前受的伤已经被修复。
涂萝能感觉到身体轻盈了不少。
昏迷之前,她很确定自己是被祁怀岭的剑气给伤到。
疗伤完之后,她的法力也竟然精进了不少。
先前她一直需要借助媒介才能够使出一些小法术,现在体内已经有了真气流转。
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随即张开嘴,念念有词。
原本应当放在她对面木格里面的玉屏便飞了过来,落在她的掌心。
手感不对。
她睁开眼睛一看,发现原本应当是玉屏的东西——竟然变成了束发冠。
涂萝愣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不在离火屋,而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轻灵的声音:
“你刚才用的是隔空取物吗?好厉害!”
“是谁?”
涂萝吓了一跳,连忙掀开衾被,“谁在说话?”
那道影子在她身边转了个圈,又翩翩然立到一盏灵灯旁,现了人形,“是我。”
涂萝看着她月牙色的身影,吐出一口气,“是你啊……”
祁月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很喜悦,“你知道我?”
涂萝点了点头,“你叫祁月,是祁渡的小师妹。”
闻言,她的眼神微微黯淡,“是他这么跟你说的吗?”
涂萝点头,“阿弦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说你是他们的小师姑。”
她看了一眼那盏灵灯,问她,“那是寄托你灵魂的地方吗?”
“嗯。”
祁月说:“平时大师兄都是随时随地带在身上的。”
“哦。”涂萝摸了摸的鼻子,“那他今天怎么把灵灯留在这里呢?”
“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对我有些芥蒂……”
她打量着涂萝的神色,声音很弱,飘到她的面前,对她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你是不是有些生气呀?”
涂萝这才打量着她,一身月牙色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豆蔻的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
尤其是说话的神态,一派的天真懵懂。
虽然她自己本来也是一个小姑娘,但难免使得她看向她时觉得有几分不谙世事。
于是对她道:“你不要多想,我对你没有什么芥蒂,即便是我有情绪,那也是对着祁渡的,和你没有关系……”
听她这么说,祁月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一直担心你会不喜欢我呢。”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涂萝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按道理来说,她之前都不知道祁渡有这么一个小师妹。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但她方才的语气,好像是很笃定她会如何的样子。
祁月说道:“你没有不开心就最好啦,谁也没有想到昨天晚上会遇到异鬼,所以师兄忘记了你在主阁,没有考虑到你可能会遇到危险,但他当时也是太紧张了,也是因为我太没用,现在还不能保护自己……我还以为你会因为这件事情不高兴呢,不过现在看来,你是个很温柔大方的姐姐!不会介意这些小事。”
她松了口气的样子,让涂萝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
原本都没有多想,她这么一说,她心里面倒是有点想法了。
是啊,昨天那么危险的时候,祁渡是不是只记挂着祁月的安危,把自己抛之脑后了呢?
祁月见涂萝陡然沉默下来,便有些怔愣,试探道:“我刚才说错什么话了吗?”
涂萝回过神来,勉强对她扯出一个笑,摇了摇头,“没有……”
她习惯了做兔妖的时候直来直往,现在成了人,有了七情六欲,可她却不知道怎么驾驭。
她甚至都不知道生出的这种细微的不高兴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祁月一下便笑得开心,对她说道:“那我们以后就是好姐妹了,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师姐,但同门里都是师兄,师尊他收弟子很严格,我是最小的一个,师兄们都开始广收门徒,我们的辈分就越来越大,你看阿弦跟尘镜都叫我小师姑了,其实我跟他们差不多大……”
她喋喋不休起来。
涂萝应付着她,心情已不在这里。
祁月敏锐地感受到她的心不在焉,小声说道:“涂、涂萝……我能叫你小萝吗?”
涂萝没回答,她便又笑道:“我总以为自己是最小的,便想着当你是我师姐,但我都已经沉睡了这么多年,说起来,你或许比我还要小呢……”
涂萝说:“我以前是妖怪,已经几百岁了。”
祁月:“……”
“这样啊……”
她摸了摸脑袋,“那你比我们大很多。”
涂萝应了一声,“对于妖怪来说,几百岁不算太大,刚会化形的年纪。”
“嗯。”祁月点点头,“那我以后就叫你小萝吧,或者……叫你嫂子?”
涂萝眼神一顿,想了想,随即不好意思地道:“这不好吧?我跟祁渡还不是正式的道侣……”
祁月笑着道:“那我还是叫你小萝。”
“嗯嗯。”
涂萝点点头,“等我们大婚之后,你再叫我嫂子吧。”
祁月脸色变了变,笑意收敛了一些。
“对了,你方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被这么一打岔,涂萝便什么都忘记了,心情又轻快起来,“你好像欲言又止,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还不太会辨别凡人的感情,所以你得跟我有话直说才行了。”
祁月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原本以为小萝会介意我与大师兄曾经……”
这时,门被打开。
一道皎白的身影走了进来,带来门外的霜寒,惊起一室的冷意。
涂萝下意识向门口的方向看去,还未起身,祁月便反应比她更快地扑向祁渡,“师兄!”
涂萝尴尬地停在原地。
手触上心口的位置,那里又传来一阵艰涩的疼痛。
又来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她心浮气躁,甚至看祁渡都带了几丝怨气。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她真的很想将面前这对情深意笃的师兄妹都粉碎掉,再也不碍她的眼。
这种陌生的情绪来得汹涌,她克制不住,冷冷道:“你们能出去兄妹情深吗?我很烦,离我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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