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错(六)
一夜的冷风吹得海兰珠头昏脑胀,第二日清晨她便开始发烧。
心疼的旧疾又开始犯,她趟在塌上,却觉得这是解脱。
探病的吴克善只有放弃先前带着妹妹一起去乌得城的打算,与葛尔泰商议后,决定让海兰珠回娘家养病。
意外的是葛尔泰并没有反对,反而海兰珠心头愁起。
但她不敢说什么,只得乖乖上了马车。由莽布泰护送回科尔沁主营。
临上车吴克善还在为妹妹心疼,只有尽力安慰她。
“海兰珠妹妹,我已经通知主营的人了,你尽管放心的回去养病,阿妈还有布木布泰一定高兴坏了,翘首以盼着你呢。”
想到亲人,病中的海兰珠终于浮出一抹笑。朝哥哥颔首。
反观葛尔泰却是一脸冷漠,她不想再看,于是侧过头,静静地睡去。
她梦中睡得不安稳,一直在出冷汗。
莽布泰得知后,急忙叫来随行大夫。大夫却只是摇首,说是心病大于顽疾,只有随她去睡。
莽布泰听得莫名其妙,忍着臂上伤痛怒道:“这是什么话?主子已经睡了两天,不吃不喝的算是怎样?”
“我到是听说过一种心病,有个部落的妇女在儿子被狼叼走后心痛成灾,于是就此睡下,周围人以为她死了,却探得到鼻息,说来也怪,那妇女痴呆地这样睡......”
不等说完,莽布泰已经青筋暴起:“听你放狗屁!”
大夫也头疼了,于是找来侍女,打算硬灌些汤水。
这时,却听远远传来“莫琳胡儿”(马头琴)的悠扬琴声,那样的低昂,如此的缠绵......
一时间众人竟听得痴了,莽布泰最先回过神,向海兰珠看去,却惊讶地发现她已不知何时坐起,正仔细地听着。
海兰珠掀开帘子,却见到阳光明媚地草原那畔有着羊群团团,这琴声便是自游牧人传来。
车队辘轳地走着,云朵后一点点呈现出大片蔚蓝的天空。
她突然问向莽布泰:“还有多久到主营?”
“晚上便到了。”
她拢拢发,说道:“...我饿了。”
于是,众人立刻兴奋地端来饭菜,海兰珠自行醒来已经够令人惊讶,但她难得的好胃口更是令人掉下巴。
海兰珠用完餐,便唤来侍女。
她看到镜中的自己竟如此憔悴,不由得叹口气。
侍女端来福晋的正服,她却一把推开。“我是海兰珠,科尔沁草原的格格。”她如此对自己说,命侍女又端来一些科尔沁的衣饰。
科尔沁女子服饰不论长短,一律都是长襟,腰系红、绿绸腰带,脚穿牛皮的长筒马靴、藏靴。特别讲究头饰,颈上喜欢戴大串珊瑚和珠宝等,头发多用黑布缝成漂亮的辫套。然后缝在辫子上;辫套用金、银钱和五彩丝线绣成各种美丽的图案,有的镶有圆形或方形的银牌,十分好看。未婚姑娘将头发辫成若干小辫,又总成一辫,垂于脑后,辫套上缀有许多银牌等物。
海兰珠想着往事,重新梳妆起自己。
“好看吗?”
她似乎问着侍女,又似在问自己。
侍女眨着大眼,忙不迭点头。
“如果阿妈认不出我了,该怎么办?”
那侍女是科尔沁人,用家乡的话告诉她:“格格,您是草原最美丽的花!您的美貌直到现在还在咱们科尔沁传诵,您和四年前出嫁时一样,那么的动人!”
海兰珠听到她的家乡话,心中涌出欣慰。
于是她撑起精神,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聊着,旅途漫漫以此相陪。
傍晚的时候,远远传来马蹄靠近的声音。
海兰珠探出头看去,只见一个花样少女骑着白色的马驹,一边挥手一边大喊着着接近车队。
她心里震动,神情也变得欣喜,努力地想要把那少女看得更清楚。
——四年不见了,是她吗?她的小妹妹布木布泰!
“姐姐!海兰珠姐姐!”那少女同样看到了海兰珠,利落地跳下马便冲进海兰珠的怀中。
“布木布泰!”海兰珠紧紧抱着妹妹,感觉到她当年还是稚嫩的小身躯已经是个渐渐成熟的小少女了。
“姐姐,布木布泰好想你啊!”
“姐姐也想你,我的好妹妹。”她泪流满面来不及擦,又看到熟悉的身影。激动地大喊:“阿爸!”
寨桑贝勒也激动走上前抱住女儿,海兰珠仔细地打量父亲的鬓角,发现白发竟已经覆盖大半。
她心中酸楚,伏在父亲肩上恸哭。
“海兰珠,阿爸的宝贝女儿,你让阿爸好想啊!”寨桑威严的老脸也绷起一道道心疼的皱纹。“快别哭了,都嫁人了怎么还是那么爱哭。”
布木布泰立刻走上前,将圆润的红脸蛋贴在海兰珠的脸旁,细声道:“好姐姐,阿妈还在帐里备着你最喜欢的奶茶等着你呢,咱们别哭了,快回去吧!”
海兰珠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她几乎忘了自己是如何被拥进帐,当母亲站在面前时,她还觉得一切如梦境般,只是,那么的真实。
“阿妈!”她跪坐在母亲的膝旁,抱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腰身。
博尔济吉特氏摸着女儿的头,早已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海兰珠轻轻阖上眼,亲情是如此的真实,总可以给那些迷路不得回家的人们最大的安慰。
一家四口该哭地哭,该笑地笑。
直到寨桑贝勒觉得不妥才叫人备来饭食,海兰珠见到都是自己爱吃的家乡菜,不由得喜笑颜开。
她病了多日,属这一日里吃的最多。
博尔济吉特氏问了女儿一些家常,却与丈夫默契地没有提到姑爷葛尔泰。布木布泰则一直兴奋地拉着姐姐吃这吃那,直到很晚才去安睡。
海兰珠躺在塌上,很久仍旧没有从重逢的激动中冷静下来。
这时,有人猫着腰走了进来,她仔细看去不由笑道:“布木布泰,做什么这般鬼精灵?”
布木布泰仅着单衣,做着鬼脸钻进姐姐的被窝。
“阿妈怕我吵到你休息,不让我来打扰。可布木布泰实在想姐姐,好想和姐姐说说话。”十三岁少女的双眸那样的澄澈,闪动着伶俐的光芒。
“你想说什么啊?”海兰珠笑点了她俏俏的鼻头。
“姐姐,你知道吗?大家都说布木布泰长得越大越像姐姐,姐姐当年是草原的第一朵花,那么布木布泰如今是不是也是最漂亮的?”一边还手舞足蹈。
“不害羞。”海兰珠被她的灵动活泼打败了。
“姐姐,为什么女孩子到最后都要嫁人?”
妹妹的话题变得如此快,海兰珠不知道该如此回答。
“姐姐,阿爸阿妈还有哥哥都说,布木布泰不是小孩子了……”少女又眨眨眼。“姐姐,嫁人会幸福吗?”
“……幸福。”海兰珠轻轻合上眼,低低吐道。
“骗人。”布木布泰突然推开她的眼。“那为什么偶尔阿爸阿妈还有哥哥在别人口中得知你的消息时,都愁着脸?”
海兰珠听后皱起眉,一旁的布木布泰指着道:“就是这个表情!”
“我见过姐夫葛尔泰贝勒了,他好英俊哦,姐姐,为什么你要皱眉呢?”
海兰珠不言语,只是将妹妹搂得更紧。
少女似乎感受到身旁人的情绪,聪明地不再说话。
许久,海兰珠合上眼,“我的好妹妹布木布泰,你一定会嫁给一个真正的‘巴图鲁’,你会幸福的。”但愿不会像我一样,她诚心地祈祷。
“姐姐,你知道吗?布木布泰真的要嫁人了。”
“哦?是谁?”她浮起笑。
“是姑父。”
蓦地,她张开眼,感觉从指尖到心脏,正一点点僵硬。
“……哪个姑父?”她的声音带颤,引来布木布泰的好奇。
“就是哲哲姑姑嫁的大金四贝勒啊。”布木布泰带着一丝向往,继续道,“你知道吗?前阵子哲哲姑姑从盛京捎人告诉阿爸,要我过去做伴。今次姑父还亲自来探亲——其实,就是准备与咱们科尔沁再度联姻。”
海兰珠只觉自己麻木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布木布泰沉浸自己心事,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姐姐,其实布木布泰知道,我是必须嫁给姑父的,而今大金老汗王是日渐西山,大明朝与察哈尔虎视眈眈,咱们科尔沁与大金的关系只能是‘亲上加亲’,但姑姑如今却只给姑父生了一个格格……”如此沉重的话题,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却说得头头是道,让人几乎忘记她的年龄。“阿爸说过,这天下,早晚是满人的江山……”
“别说了。”海兰珠只觉得如此寒冷,冷得她彻骨地痛。
“姐姐,你不舒服?”布木布泰担忧地看着那愁眉不展的容颜。
“布木布泰,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她想想。“我想嫁一个可以让我心跳加速的大英雄!”
海兰珠偷偷将泪水掩去,“小傻瓜,千万不要去那样爱一个人——你知道吗?越是让人心跳加速的爱情,越是容易伤人最深……”
海兰珠渐渐知道为什么丈夫葛尔泰不会阻止她回到娘家了。他一定是为了要让她亲眼见到科尔沁与大金的联姻。
当海兰珠明白这一切后,便于第二日清晨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回到察哈尔驻扎的帐营。她觉得自己像在逃亡,一不小心便会被感情的洪流淹没。
卫兵自然认得他们的贝勒爷福晋,于是恭敬带路走向一个帐营。
海兰珠刚站定,帐帘便被一把掀开。两个人影冲出。
“格格!”乌兰齐兰两个丫头红着眼,要行礼。
海兰珠一把扶住,想起自叶赫城一别的种种,紧紧抱住两个贴身多年的心腹。
“格格,你没事太好了!”
三个女人彼此抽泣相望。海兰珠想起什么般看向齐兰。
“齐兰,你伪装成我跑开后有没有发生什么?”
乌兰齐兰神色暗了一下,齐兰很快笑道:“能有什么,齐兰不是好好站在格格面前吗?”
海兰珠觉得不妥,又说不出来为什么,方要再问,一把声音插了进来。
“呦!我当是白日见了鬼呢,看看我瞧见谁了?这不是咱们应该当了压寨夫人的兰侧福晋吗?”她故意加重“侧”字。
海兰珠回首,果然看见那人一身大红正服,掐着丰满的腰身。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为她扇着风,一副皇后娘娘出宫般的架势——不是多日不见的富察福晋是谁?
乌兰见主子不放话,首先暗耐不住到回道:“富察福晋,咱们兰福晋几时当了什么压寨夫人?她自始自终都是贝勒爷的福晋,不知道您这是在诬蔑咱们兰福晋呢,还是在拐弯抹角骂贝勒爷?”
富察福晋瞪着眼。
乌兰继续道:“再说句犯上的话,您是比咱们兰福晋晚进门的,这个‘侧’字挂在您头上,那也是响当当的。”凭什么这个女人总是这样眉高眼低地看人?
“鬼丫头,日后有你好看!”富察福晋咬牙切齿地朝地上吐了口痰。恨恨地冷哼着离开。
乌兰摆了个胜利的姿势,海兰珠看着雀跃不已的她,只有摇头。
三人刚入帐坐定,有见一个丫头来传话。
海兰珠认出这正是富察福晋刚才身边的侍女之一,温笑道:“有什么事吗?”
那丫头淡淡道:“主子让我来通知兰福晋,贝勒爷今晚回来,要您一起出席宴会。”敢情富察福晋刚才来是要说这件事,顺便找茬,哪知没有得到什么便宜却却被乌兰弄得心浮气燥,只得再派人来传话。
乌兰正得意着,却看到主子一脸的不安。
“晚宴?宴请谁?”
那丫头看也注意到她的不对。“是科尔沁的塞桑王爷、台吉以及大金四贝勒爷。”
——是他!他终于来了!
海兰珠咬着牙。“去,说我身子不爽,不能去晚宴。”
“主子,您又不舒服了?”
那丫头刚退下去,海兰珠便苍白着脸倒在塌上。
哪知不一会又有人告见,这一回来人却是莽布泰。
海兰珠看着来人,在他不知如何说起时道:“他不同意对吗?”葛尔泰又怎么会放弃任何一个折磨她的机会?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终于唤来齐兰乌兰开始打扮。
盛装之后,像个木偶般坐了整整一下午。
直到来到宴会她仍旧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垂着首,却依旧感觉周围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抬起头来。”丈夫的声音那样的冷漠,海兰珠鼓起勇气,看向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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