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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下)


一般而言,两个人相处,如果其中一个全情投入,另一个可有可无,那先栽了的那位会跟得了被迫害妄想症似的,成天哆哆嗦嗦、患得患失。

        可如果患得患失的那位发现对方跟自己一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她杞人忧天的毛病就会光速痊愈。

        比如文小姐。

        在确认了自己不是一厢情愿地做白日梦后,文饮冰一颗心犹如坐上了炮仗,嗖一下差点把天灵盖顶出个窟窿。她使出洪荒之力,好不容易把咧到天边的嘴角摁平了,脑回路瞬间恢复到往日的运转速度,心念电转间,已经敲定了“行动方案”。

        她把面部表情飞快地调整到一个介于“落寞”与“自嘲”之间的造型,苦笑似的弯起嘴角:“我明白的……”

        沈翊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文饮冰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衬着她还有点苍白的脸色,瞧上去居然有几分惹人怜惜的“娇弱”:“你这样的人,本该娶一个温婉贤良的名门闺秀,从此琴瑟和谐、夫唱妇随……像我这种靠打打杀杀混饭吃的人,确实太辱没你了。”

        沈翊:“……”

        沈先生做梦也想不到这女人会给他玩一手“以退为进”,耳听她最后几个字带上了隐约的鼻音,登时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文饮冰抬头望着天花板,眼角有点泛红:“我爹是东三省督帅——那不过是名头上说得好听,明眼人都知道,赵家就是靠马匪胡子起家的。我算什么?不过是土匪窝里混出来的小土匪。”

        “我没读过《女则》《女训》,不知道什么是‘妇德’‘妇道’,至于三从四德……”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什么狗屁!”

        二十世纪初的民国如一个沉睡许久的人,被一股强大的外力不容分说地唤醒,终于艰难地睁开一线眼睛……然后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前提下,被纷至沓来的海外文明撞了个头晕目眩。

        这是一个兼容并蓄与固步自封同台竞技的时代,背着程朱礼教的大牌坊蹒跚而行数百年的女性们头一回尝试着甩脱画地为牢的枷锁,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一位敢像文小姐这样一步到位,直接把文明数百年来奉为“珪璋”的三从四德直接踩在脚底下。

        ……踩在脚下还不够,这姑娘一不做、二不休,用鞋尖狠狠碾了两下,非得摁进尘土里才算完。

        这要换一个人,下巴都得砸脚面上,幸而沈先生和文小姐相处多日,对这姑娘的尿性或多或少有些了解,倒没显得太惊讶,只是对她表白表到一半时忽然爆出一句粗口的行为有点无奈。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声打断她:“你既然知道自己走在一条怎样的路上,又何必介意他人的眼光?”

        文饮冰看了她一眼,毫无来由的,鼻子有点发酸。

        她原本是打算将自己从里到外批判一通,怎么刻薄怎么来——以沈翊温润端方的君子作风,肯定听不下去,只要他稍有松口,文小姐就能打蛇随棍上,让这男人彻底心软,乃至半推半就地缴械投降。

        剧本和台词都编好了,只是她没想到,临到阵前,自己这个“主演”居然掉了链子。

        可能是因为这番剖白不经意间戳中了她多年来从不示于人前的隐痛,文饮冰说着说着便有点假戏真做,要不是及时哧溜了一下鼻子,眼泪险些掉了出来。

        她赶紧甩了下头,将那股不合时宜的委屈强压下去,试图把注意力拉回剧本上:“……何况我现在还执掌76号,手上沾过的人命自己都数不过来,想要我的命的人更是能排满整条极司菲尔路,不夸张地说,和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什么分别。”

        “这么个人,只要是身家清白、头脑清醒的男人,躲都躲不及,更别提娶回家了——你会觉得为难,也是情理之中……”

        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片刻,擎等着谦谦君子的沈先生打断她的话音。而沈翊也没让她失望,非常配合地开了口。

        沈翊:“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更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事。”

        文饮冰:“……”

        她抬起头,不出意外地对上沈翊一双眼睛,这男人的瞳孔黑而深邃,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有层次的轮廓,泾渭分明地晕染开,似一片凝固住的湖水。

        她猝不及防地在这片湖水中照见了自己的影子,不多不少、当当正正,再容不下其他旁逸斜出。

        文饮冰喉头一哽,打好的腹稿就这么忘词了。

        沈翊习惯性地抬起手,抬到一半才发现眼镜被摘了下来,此刻正躺在床头柜上。他于是有些尴尬地放下胳膊,手指下意识地寻找到笔直的裤线,贴合在一处来回摩挲。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从何说起。

        该说什么呢?

        他想说“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想说“你其实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甚至想说“你不用把其他人的指指点点放在心上,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脚下的路通往何方,那么只需要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就可以了。”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文小姐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民国土生土长的闺秀们不说天差地别,也起码隔着从上海滩到奉天城的距离。

        但她还是妄自菲薄了,因为至少在沈先生看来,她和“土产闺秀”们的分别不在于山寨货和专柜版。

        所谓的“豪门千金”“名门闺秀”,是富贵乡里纱裹绸堆的瓷器,精致、温婉,价值昂贵却又一碰就碎,只能摆在紫檀木做的博古架上,时而被收藏者拿在手里珍之重之地把玩一番。

        而文饮冰……她不是瓷器,是一把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龙泉宝剑,不管包裹住剑鞘的是金缕玉绣还是布衣荆钗,只要剑锋出鞘,犀利的寒光都会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因为这是一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四方战火将的万里疆土烤成一片碳炉,辗转其中的人们如那蝼蚁一般朝不保夕,想要活命,就得在堆叠如山的尸骨中蹚出一条路来。

        显然,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中,龙泉宝剑比金贵的瓷器更为称手,何况这把宝剑还是传说中铸剑名家欧冶子集天地之精华打造成的,本身就是价值连城。

        ……昔日有人愿以千匹骏马、三处富乡、两座大城换取名剑,尚且求而不能,又怎能被个一无所有的无名小卒轻易攀折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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