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下)
枪响的瞬间,文饮冰压根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后的男人忽然一震,旋即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地瘫在她后背上,不动弹了。
直到陈曼泽冲着她身后举起枪口,文司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接住往下滑倒的人,触碰到他身体时,手心摸到了一片粘腻。
是血迹。
有片刻光景,那一枪像是打在文饮冰后脑上,把她脑瓜壳里的万千思绪干脆震断片了。她机械地抱住沈翊,将衣摆撕成布条,牢牢绑住伤口,嘴里颠三倒四地呼唤着这男人名字,唯恐他一睡就醒不过来。
可惜还是没用。
枪声响起的瞬间,沈翊没感到疼,他的意识像是一只轻飘飘的风筝,被夜风一卷,浑不受力地飞了起来,在夜色中飘来荡去,无边无际,没着没落。
而他却并不觉得惊慌,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这其实不太合常理,这人在荆棘丛生中蹚行了半辈子,每落一步都得思虑再三,步步为营已经成了条件反射,以至于脑子里有根弦,时时刻刻绷紧了,哪怕睡觉说梦话都得事先打好腹稿。
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只要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可是这一刻,沈翊确确实实感到了某种久违的轻松,仿佛负重逆行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一片遮风挡雨的窝棚,可以毫无顾虑地撕开伪装,好好喘上一口气。
就如同他搬入文宅的第一个晚上。
沈翊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那是文饮冰的声音,他甚至不用睁眼,就能想象出那姑娘此刻面无血色的脸。
“一定吓坏她了,”沈翊想,他想应一声,或是动动手指作为回应,然而大脑短暂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力,即便他脑电波活跃的快赶上菜市场了,身体依然一动不动。
实在没辙,沈先生只能放任意识暂且陷入沉眠,维持清醒的最后一刻,他想:“别担心,我只睡一小会儿,醒来就没事了。”
……风筝的线牵在你手里,再远又能飘到哪去呢?
沈翊失去意识后没多久,所有“咬钩”的枪手便一个不落,被76号一网捞尽,全都丢进大牢。
按陈曼泽和众兵哥的想法,一下逮住这么多条“鱼”,大可以拔出萝卜带出泥,顺势再给岛国人一记重击。
然而,就在他们摩拳擦掌、动手的刀子都准备好了之际,薛少帅却紧急叫停了“惊蛇”行动。
“你们的动作太大了,”他对文饮冰说,“现在上海城内人心惶惶,各国领事相继照会军政府,如果76号继续肆无忌惮下去,他们不会再袖手旁观——你已经触及到他们的底线了。”
文饮冰没吭声,嘴唇微微抿紧,绷出一道略显僵硬的弧度。
“岛国人的背后是大不列颠,现阶段,我们还不能和英国人公然叫板,”薛烨放缓了语气,“眼下不是和这些洋人撕破脸的时候,张弛有度,方能长久,现在放他们一马,是为了日后能将所有的债连本带利讨回来!”
薛少帅本以为要花好一番力气才能说服文司长,熟料文小姐可能是吃错药了,居然出奇的好说话,听了顶头上司的解释,她声也没吭一下,干脆利落地并了下脚后跟,然后托着军帽乖乖走人。
薛烨:“……”
有那么一瞬间,南四省少帅几乎以为这姑娘一模一样的美人皮下被另一副灵魂夺舍了。
事实上,就是薛少帅不这么说,文司长也打算收手了——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岛国领事馆和京城的坂西公馆可不是某种温驯的食草动物,76号一通乱七八糟的组合拳挥出,岛国驻南四省的情报机构几乎遭到毁灭性打击,再不知道收敛,岛国人的军舰怕是要开到家门口了。
“还是实力不如人啊,”虽说明白个中道理,可在前往军医院的路上,文饮冰还是越想越不甘心,不由恨恨咬住唇角,刚上嘴的新款口红被她撕扯的面目全非,“总有一天……等南四省海军建好了,总有一天叫这帮净想着白吃白拿的王八羔子有来无回!”
由此可见,薛少帅对文司长的了解实在是入木三分,这姑娘弱不禁风的美人画皮之下,真就是一副女土匪的灵魂。
尤其沈翊还在这回的行动中受伤了,这更让文小姐的心情跳水般暴跌十个点,愧疚和懊悔快要泛滥成灾了。
实事求是地说,沈翊伤得不算重,那一枪从左肩胛处贯穿而出,用康医生的话说,还没他之前受刑的问题大,清理过伤口,再打一针磺胺,就算解决了事。
只不过,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大病初愈,元气没恢复过来,沈翊这一觉睡了足足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一睁眼,他就看到漫天熊熊烈烈的火烧云,从天际一路烧到窗前。那靠着床头闭目养神的女孩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不必脂粉修饰,单这一点艳色已经难描难画。
不经意间,沈先生心头微动,毫无预兆地冒出一个念头:怎么我每次受伤,醒来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她?
就好像……这姑娘是刻意数着秒表卡着点,把他最不堪入目的模样挨个围观了个遍。
想到这儿,沈翊忽然很想拿手捂住脸,简直有点没法面对文小姐了。
就在沈先生的思绪堪堪冲出太平洋,飘到美利坚的地盘上晃悠了一圈之际,文饮冰仿佛听到什么动静,睫毛抖动了下,条件反射般睁开眼。
然后,她就和沈先生的视线来了场亲切的贴面舞。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下。
文饮冰不知道沈翊是怎么想的,反正她自己先是大喜过望,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蹦到一半才想起来,貌似就在一天前,自己还在跟这位打冷战,一时间,脸皮登时不知往哪放合适了。
她揉了揉鼻子,吭哧吭哧半天,话音像是含在嘴里,不舍得往外吐。
沈翊耳力虽好,也听不大清楚,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文饮冰一咬牙、一跺脚:“这回是我错了……我行事冲动,过于冒进,犯了机会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错误,得到了深刻的教训,回去之后一定好好反省,积极改正……”
沈翊:“……”
如果陈曼泽在这儿,就会发现这姑娘的台词就是当初兵围大总统府后、在薛少帅跟前作检讨时的翻版,几乎没改几个字。
用陈姑娘的话说,就是:无聊,无趣,无新意!
沈翊一言不发,浓密的睫毛轻轻一抬,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睛便落定在文饮冰脸上。
文司长保持着面不改色,不动声色地把一口口水吞下去。
两人一言不发,就这么沉默着互相对视,片刻后,沈翊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在床头拍了拍。
文饮冰别别扭扭地凑近了一点。
沈翊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拇指和中指扣在一起,往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下。
文饮冰:“……”
这姑娘眨眨眼,再眨眨眼,破天荒地懵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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