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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下)


此时正是中午,按理说不是探视的时间,可谁都知道,第一军医院的顶头大老板就是文饮冰,文司长亲自驾临,有谁敢拦?

        正因为这样,文饮冰十分轻松地穿过重重岗哨,来到最里间的特别病房,她换上探视用的口罩和隔离衣,开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遮着厚重的窗帘,光线透不进来,日光灯却大亮着。兴许因为一应摆设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铺,白色的被褥,连带那个床上的人都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某种死气沉沉的苍白。

        如果不是他脸上的氧气面罩随着呼吸起伏有规律地凝结出雾气,文饮冰可能真把他当成一个死人。

        她随手拉过一把椅子,贴着床头坐下,两条长腿一上一下地交叠在一处,手肘搭着膝盖,掌心托住腮,就着这个三角支撑的姿势,歪头端详着病床上的男人。

        这人一只右手露在被外,从手腕到手指都缠着厚厚的纱布,也难为护士能找到缝隙插入输液管。文饮冰为他拉了拉被褥,小心盖好那只手,视线却沿着被褥的起伏轮廓一路而上,落定在这人脸上。

        这男人长相颇为不俗,哪怕在76号大狱和军医院特别病房里挨个体验过一轮,重伤连着重病,把本就不多的血肉越发耗干了,双颊深深凹陷,脸色苍白中泛起不正常的青灰,活像一具形销骨立的尸首。

        可他这具“尸首”,愣是比旁人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气韵。

        他闭着眼,因为脸色苍白,睫毛显得越发浓密,鸦翅一样浓墨重彩,低低垂落时,黑白交映,简直有种触目惊心的意味。

        文饮冰不知不觉地看入了神,忍不住将椅子挪得近了些,伸出手指,自然而然地抚过这人紧皱的眉心。

        “干嘛总把自己弄得这么紧张?”她低声自语,“没了你,天也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至于这么拼命吗?”

        昏迷中的男人没法呛声,由着文小姐在那儿自说自话。

        文饮冰轻轻叹了口气,她想着这男人在冰冷的深渊里负重逆行,一脚凉水一脚泥地趟过血雨腥风,以及当面背后的明刀暗枪。

        换成任何一个人,包括文小姐自己,从里到外都得冷透了吧?

        可他呢?他是怎么在这个艰难的世道里,独自坚持着一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路,守住这一点滚烫的心头血?

        为国为民,甘愿改头换面、自污其身,被人戳着脊梁骨,唾沫星子劈头盖脸,还差点死在血浓于水的同胞手里,这是个什么滋味?

        难不成,这人一副心肠真是铁石铸就的,因为无情无私,所以混到这份上依然能不恨不怨?还是说,他这辈子就被“家国”两个字困住了,索性把自己当成一把柴火,轰轰烈烈地烧没了,殉了这方破碎的山河,就当全了这一身忠烈?

        想到这儿,文饮冰心头一时间涌上百般滋味,不知怎的,手背便轻轻滑过这人瘦脱形的脸颊,说不出的温柔怜惜。

        然后……就见这男人鸦翅一般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了颤,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一线眼睛。

        文饮冰:“……”

        有那么一瞬间,文司长几乎以为是自己连熬两个通宵的缘故,看花了眼。

        不过,文小姐虽然富有鸵鸟精神,事实却毫不留情地给了她两记大耳刮子,只见那男人慢慢挪动眼珠,有些涣散的视线上天入地逡巡过一遭,逐渐凝聚在……某只落在他脸颊边缘、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咸猪手上。

        文饮冰:“……”

        这乌龙可闹大了,文司长活像被十万伏特的高压电打了,忙不迭收回手,正直无辜地抬头望天,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惜,她反应虽快,还是晚了一步,男人稍稍扬起下巴,循着那只缩回去的“爪子”看过去——可能是昏睡太久了,有点对不准焦距,他微微眯起眼,吃力地辨认了好一会儿,眼珠忽然轻轻一缩。

        看样子是认出了某位害他进了牢房又进病房的文姓小姐。

        大约是应验了那句“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这人不声不响,却愣是把文饮冰看出一身冷汗。堂堂76号头把交椅,此刻坐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手脚都不知往哪摆合适。

        直到那人偏过头,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文司长才如梦初醒,头也不回冲出门去。不多会儿,一群医生护士着急忙慌地冲进来,从里到外,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仔仔细细给病人做了个全身检查。

        病房的门虚掩着,门上镶了一小块玻璃,透过巴掌大的窗户,可以看见病房里的情形。文饮冰没急着走,就这么抱胸靠在门口,不时从玻璃窗往里瞄一眼——医生护士将病床围得水泄不通,就如一堵人搭的围墙,遮挡得滴水不漏,除了床角垂落的白色被单,其他什么也看不清。

        可文小姐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又一眼,就算看不见那人的脸,依然莫名地安下一颗心。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护士陆陆续续地折转出来,文饮冰心念一动,一把扯住走在最后的康角寒:“他怎么样了?”

        女医生摘下口罩,顺手将一绺带落的发丝掖回脑后:“烧已经退了,人也清醒过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你也可以放下一颗心。”

        文饮冰往里探了探头,不依不饶地问:“那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这可不好说,”康角寒从白大褂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笔,在病案上迅速记下几笔,“肺痨本就不容易痊愈,他又在76号大牢里受了重刑,无异于雪上加霜,就算醒过来,怎么着也得养上一阵,不然很容易落下病根。”

        文饮冰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那就让他安心养病吧,这段时间还要劳烦你多费心。”

        康角寒摆一摆手,示意她“客气话少说”,白大褂的衣角行云流水般一飘,十分潇洒地走人了。

        医生护士都走干净,病床里重新安静下来。按说,文饮冰完成了按部就班的探视,应该返回76号,可不知怎的,她只觉得那一览无余的病房里藏着一把小钩子,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搔挠着心头软肉,让她舍不得抬腿走人。

        觑着四下没人,文司长拧开病房房门,偷偷溜了回去。床上的男人闭着眼睛,氧气罩已经摘下了,他似乎是体力不支,被医生们一通折腾,又睡着了。

        大概是被连日来的伤病耗尽了血色,他脸色暗淡,嘴唇也一片煞白,跟个烧坏了的瓷瓶似的,白釉上爬满了曲曲折折的裂纹。

        文饮冰为他掖了掖被角,一只手摸进衣兜,变魔术似的摸出一瓶葡萄糖水。她倒了一瓶盖底子的水,用医用棉签蘸了,小心翼翼涂进这人唇缝。

        却不料这男人睫毛一颤,若有所觉似的,重新睁开眼。

        文饮冰:“……”

        这小子居然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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