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上)
许多年后,后世史学家研究这段风起云涌的近代史时,会发现民国三年是个十分不太平的年头。
元旦伊始,南方政府就爆出临时大总统段德彰与岛国人合谋签署卖国条约的丑闻,舆论震惊、民情沸腾,重压之下,段大总统被迫引咎辞职。
这还只是刚开始,没多久,又传出岛国人打砸外国工厂的消息,这就如一根导火索,将甲午海战以来,蓄积的屈辱和愤怒一股脑引爆,由此引发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动,以及随之而来的“岛国浪人打伤法国记者”事件。
这还不算完,岛国领事馆疲于奔命了大半个月,摁下葫芦浮起瓢,好不容易平息了各国领事的怒火。没消停两天,南四省军情司司长又遭刺杀,而更微妙的是,竟然有新闻爆料称,参与刺杀的枪手之一是北方政府的人。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南四省军政府身上,端看南四省督军兼南方政府临时大总统薛崇山是什么反应。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除了河南督军孙传佐打了几场嘴仗,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自己和刺杀事件绝无干系,照片上的杀手也早在半年前就因违反军纪被赶出军队。
南四省薛崇山和东三省赵鼎钧不约而同地缄口沉默,就似外间的甚嚣尘上跟他们没半毛钱干系。
“南四省和北边的恩怨,那是人自己的事,就算南北迟早有开战的一天,也轮不到岛国人渔翁得利。”
南四省军政府,薛崇山展开新一期《汉民日报》,这一回,跃入眼中的不是邵主编的社论,而是一副妙趣横生的漫画,上面画了一只鹬和一只蚌,分别打着北方和南方政府的标识,鹬的长嘴卡在蚌壳里,两厢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旁边一个渔夫戴着岛国军帽,手上撒开大网,将鹬和蚌一网打入其中。
薛大帅抖了抖报纸,对旁边的薛烨道:“这个邵飞絮还真挺有才,就这么一幅画,什么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薛少帅笑了笑:“邵主编一支笔,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不然怎么能让那姓文的丫头迷得神魂颠倒?”
薛大帅磕了磕烟斗里的烟灰,重新换上烟丝,放回嘴里吸了两口:“东洋人打得好算盘,暗杀不成,就想找个替罪羊,顺势挑拨南北关系,玩一手连消带打——可惜啊,有吉明有眼无珠,找错了人。”
薛烨点头应是。
薛大帅慢慢吐出一串烟圈,眼瞅着淡淡的白烟化入空气,他的眼神也逐渐变得深沉:“这丫头确实不简单,情报玩得转,做生意也有声有色,我听说,她和那个姓丁的小子合伙做了什么家化厂的化生意,连洋人都得排队上门拿订单?”
薛少帅:“是口红生意,听说很受那些领事夫人的欢迎,甚至有商行大班找上门,希望能和丁少合作,把口红生意做到海外去。”
薛大帅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能从那些洋人的口袋里掏出银子当然好……不过阿烨,如今北边也好,南边也罢,最缺的就是钱。那些豪富乡绅有钱,却轻易不肯往外拿,要是咱们自己也能做起一盘生意,倒是比看这些地头蛇的眼色要好得多。”
薛烨目光闪烁了下,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意:“是的父亲,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文饮冰不知道薛家这对狐狸成精的父子打着什么如意算盘,自打她秘密出院后,76号倾巢出动,几乎无孔不入地盯上了岛国人。
可让文司长诧异的是,铃木社长似乎对76号的动作毫无察觉,一个高级秘书无故“失踪”,他却问都不问一声,该怎样就怎样,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
“这老狐狸是什么意思?”76号司长办公室,文饮冰盯着特勤人员呈送上来的报告,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是打算弃车保帅,还是一开始就把这小子当弃子了?”
陈曼泽跟她头碰头盯着那份报告,两条柳叶长眉同样如胶似漆地拧在一起:“就算是弃子,这个铃木义到底是铃木社长的高级秘书,总能从他嘴里问出一点有价值的情报来吧?”
“那也得先撬开他的嘴才行,”文饮冰沉吟片刻,两手一拍,合上文件夹,抬头看向陈曼泽,“他被关进去多久了?“
陈曼泽掐着指头算了算:“到今天是第三天了,那小子也算硬气,整整三天没合过眼,还是一声不吭。”
说到这儿,她刻意停了一拍,目光不动声色地垂下,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文司长的表情:“司长,我觉得这样下去只是白费力气,那小子不会开口的……”
文饮冰截口打断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陈曼泽应声闭嘴。
她俩搭档多年,互相间的了解非比寻常,陈姑娘这边刚起了个话头,文饮冰已经听出她隐而未发的意思。
文司长揉了揉额角,思忖片刻,字斟句酌地开口道:“我不是脑子进水突然手软……只是曼泽,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陈曼泽斜靠着办公桌,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们实施抓捕的时候,他的应对非常镇定,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出。他枪法精准,连伤六人,却没一个伤及要害,就跟故意手下留情似的。”
文饮冰一边条分缕析,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言行举止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按常理根本说不通,就好像……”
文小姐纠结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一张鹅蛋脸差点拧成苦瓜,冥思苦想间,忽然灵光一闪:“就像是他有两个精分人格,成天在脑子里打架一样。”
陈曼泽:“……”
陈姑娘眨了眨眼,发现又跟不上顶头上司的脑回路了,总是雾蒙蒙的眼睛里流露出货真价实的蒙圈。
文饮冰曲起手指敲了敲文件夹,舒展开两条交叠的长腿,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这位精分的兄弟有没有什么话说。”
事实证明,即便文司长留了情,76号的手段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这一回见面,铃木义整个人苍白消瘦了一圈,往里凹陷的脸颊比死人还难看,仿佛那些血色长了腿,一股脑跑到眼睛里,和眼球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处。
这也很正常,如果一个人超过四十八小时没合过眼,又粒米未进,就算是约翰兰博脸色也不会太好看。
文饮冰挥了下手,所有人十分有眼力见地退出去,只留下陈曼泽一个人。这上海滩臭名昭著的特务头子不紧不慢地走到火盆前,伸手烤了烤,没什么语气起伏地问:“已经过了三天,铃木先生可想好说辞了吗?”
铃木义艰难地翕动了下嘴唇,没等开口说话,先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咳嗽。
他咳得又急又凶,一口气甚至来不及吸入肺脏,已经仓促地吐出,进气和出气的频率对不上,越咳越上不来气,到最后几乎撕心裂肺,单薄的胸口和瘦削的肩背如一个破旧的风箱,鼓噪着歇斯底里的杂音。
文司长皱了下眉,只觉得他这咳嗽的症状有点不同寻常,不像是一般的受凉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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