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
接任南方政府临时大总统的是南四省督军薛崇山,这也是位传奇人物,发家史甚至能追溯到北洋时代,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到割据一方的军阀大佬,个中跌宕起伏,足够写出一部章回体小说。
当初河口起义一波三折,差点半途夭亡,关键时刻,手握江浙军权的薛崇山站了出来,从腹背给了清廷致命一击,也为摇摆不定的天平加了一块要命的砝码。有了薛大帅旗帜鲜明的支持,已经被清军磨砺得只剩一口气的河口起义终于没死绝,艰难地打响了改天换地的第一炮。
可以说,薛大帅不仅是河口起义的大功臣,也是南方临时政府的开国元老,手握南方四省军政大权,段大总统通电下野后,由他接任临时大总统也算人心所向、实至名归。
不过,这英明神武的薛大帅子孙缘上却不怎么样,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膝下只有一个独子。这位薛公子单名一个烨,字明熹,虽然年纪轻轻,手段却不容小觑。
其实较真论起来,薛少帅绝非什么凶神恶煞的人物,反而谦和有礼,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可不知为何,只要站到此人跟前,陈曼泽就跟政府官员听到76号的大名一样,控制不住地浑身冒汗、手心发凉,恨不能有个地洞跳进去。
随后的事实证明,有类似想法的不止她一个。
办公桌后,传说中的薛少帅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招呼了一声:“来了?”
文司长枪杆似地扎在原地,小臂托着军帽,抬手敬礼:“少帅,您找我?”
男人将手中文件一合,往桌上轻轻一撂,不轻不重地说:“你闹得满城风雨,连堂堂南方政府大总统都只有通电下野的份,很威风吧?”
陈曼泽雕塑一样戳在门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听到文饮冰轻轻抽了口气,心头登时七上八下,生怕文小姐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顶撞回去。
从文司长的历史记录和一路过来的表现看,这种傻缺冒烟的事她不是干不出来。
然后,陈姑娘听见文饮冰非常干脆地说道:“少帅……我错了。”
陈曼泽:“……”
等等,是她耳朵出毛病听错了,还是这个世界玄幻了?
薛烨手里的笔在空中虚点一下,不着痕迹地落回原位,轻轻挑了下眉梢:“错了?你错哪了?”
文饮冰酝酿了一路,打好的腹稿张嘴就来:“我行事冲动,过于冒进,犯了机会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错误。事前没向大帅和少帅报备行动方案,擅自行动,属于无组织无纪律,回去之后一定好好反省,积极改正……”
薛少帅:“……”
陈曼泽:“……”
陈姑娘一双眼珠子差点从眶里瞪脱出来——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女人方才绷着一张脸,虎虎生风的架势活像打算找人拼命,怎么一眨眼就跟换了副灵魂似的,从“愤青”毫无过渡地切换成“佞臣”画风。
究竟是陈姑娘没认清这女人欺下媚上的真面目,还是文司长的节操已经碎成一地渣渣,捡都捡不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陈曼泽觉得自己好像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相比之下,薛少帅的定力强了不止一星半点,短暂的错愕后,他摁平了微微抽搐的嘴角,对文小姐酝酿一路的检讨不置可否,淡定地点了点下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文饮冰清了清嗓子,将事情经过简明扼要都汇报了一遍。
“……我接到线报,段大总统打算和岛国人签订秘密条约,以此换取岛国的军械和武备支持。因为事出突然,发电报通知大帅和少帅已经来不及了,而这份合约一旦签订,无异于将的国运拱手交到岛国人手上,情急之下,我只能兵行险着,封锁南京城,武力逼迫大总统下台。”
薛烨打断她:“你什么时候和钱士昌搭上线的?”
“就在三个多月前,”文饮冰老老实实地答道:“钱队长虽然是警卫队长,段大总统的心腹重臣,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骑头草,只要逮住他的把柄,再给出足够的好处,他自然懂得见风使舵。”
薛烨又问:“那段德彰手下的五个师长,跟了他十多年,你又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文饮冰:“第三师和第六师虽然跟了段德彰多年,却不是他的嫡系,又一向痛恨岛国人,只要放出风声,他们自然半信半疑,按兵不动。第九师又被调往皖苏交界,名为剿匪,实则防备着大帅和北边,就算收到消息,一时也赶不回来。比较麻烦的只有第五师和第七师……”
她刻意顿了一拍,薛烨立刻追问道:“第五师的周成泰和第七师的陆作煊追随段德彰最久,一向忠心耿耿,不是一点蝇头小利就能说动的,你是怎么让他俩改变主意的?”
“第五师的周成泰手下有两个旅长,父母妻儿都死在当年的旅顺大屠杀中,对岛国人恨之入骨。我派人联系了这两个旅长,他俩一听就火了,当即软禁了周师长,又以他的名义发表通电。”
文饮冰说:“至于第七师的陆作煊,确实油盐不进,我派去的人费尽唇舌也没能让他改变主意。没办法,我只好让人在他饮食和茶水里加了点料,确保这位陆师长踏踏实实地睡上三天三夜,不会半路跳出来碍我的事。”
薛烨:“……”
他默然片刻,眼睛里变换过好几种神色,忽然失笑摇头:“栽在你手里,段德彰也不算冤了。”
文饮冰眨巴着一双眼睛,偷偷瞥了眼薛少帅的脸色,没看出火冒三丈的迹象,于是大着胆子表忠心:“少帅,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
她这厢忠心没表完,薛少帅已经掀起半边眼帘,冷冷撩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下、次?”
文饮冰登时意识到说错话了,忙不迭纠正道:“不是,没下次,再也不敢了。”
薛少帅低下头,摆了摆手,那意思大约是“老子现在不想看到你,赶紧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在段大总统跟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文司长如蒙大赦,立马脚底抹油走为上策,结果刚到门口,又被薛烨叫住了。
薛少帅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段德彰和岛国人密谋条约,两边讳莫如深,自然不会外传。你是在总统府里安了眼线,还是钱士昌放出的消息?”
文饮冰摇了摇头:“都不是……是从岛国人那边传出的。”
薛烨微微一眯眼,倒转鹅毛笔头,轻点了点桌板:“岛国人?”
“岛国泰平组合的名字,您应该听说过,”文饮冰说,“从清廷时代开始,这个组织就在不断向输入军火,一边挑拨分裂,一边趁机搜集情报。其中有一个叫勇次郎的人,一直在秘密和军情司接触。”
薛烨闻弦歌而知雅意:“消息是斋藤传出的?”
文饮冰点点头:“少帅,我觉得这个斋藤……”
她话没说完,薛少帅忽然竖起手掌,文饮冰的话音便戛然而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也要知道,父亲一直很不喜欢岛国人,更不赞成我们和岛国组织打交道。”薛烨淡淡地说,“我虽然是南四省的少帅,毕竟不能一手遮天,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审美讲究委婉含蓄,说话尤其如此,也难为薛少帅能把“别和岛国人走太近,否则被老爹逮住我也保不住你”表述得如此春风化雨、润物无形。
文饮冰不太明显地翻了个白眼,心里暗搓搓地将姓薛的祖宗挨个问候一遍,然而话到嘴边,只剩一个规规矩矩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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