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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婆婆的冷漠


夜色之中,高大的身影走进了书房中,拿出怀里的书,放回了书架上。伸出手指点了点书脊。

        他很少笑,脸上终年像是蒙了寒霜,所以他在战场上,有“冷面修罗”的外号,但想起书房中的她,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简直怪异得很,一个人死不怕,鬼也不怕,不仅不怕,还让鬼不要怕!

        他又想起她的眼神,那么的悲天悯人,柔柔的眼波一遍遍划过他藏着的位置,如水如烟的眼眸,仿似藏进了许多的隐痛,因了别人的痛楚,便透露了出来,化为了怜悯。

        她都在这样的境地了,还去怜悯别人?

        他摇头,又看看书架上的那本游记,最初被人瞧见了隐私的愤怒和厌恶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雀跃感,她看了,她笑了,她在想些什么?

        宁俞欢原以为,没有人能想得起她了,瑾王妃在她进门的第二天,就派管家来说不用她晨昏定省,让她好好地在这楼中歇着便是。

        她当即安静地应了,没有半丝委屈的表情。

        倒是管家觉得讪讪的,恭敬地道:“郡王妃若是觉得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打发人给我说一句。”

        她只说了一句:“这里很好,什么也不缺。”

        管家带着非常疑惑的表情走了之后,青竹不高兴了,说话又开始像刀子剁了:“什么叫不缺?好歹不歹的,扔你这儿住,就我和一个老婆子孤鬼儿似的陪着。多少你得叫他调几个丫鬟、婆子过来呀!在家时候还有丫鬟养娘好几个呢--”

        “人多了,看着心头发堵--”宁俞欢安抚青竹,人多了,事多了,烦恼也多了。

        她那天从书房回来后,便将染上了血手印的衣服赶紧换下,趁青竹不在,自己洗干净了。

        她想着赵煊也在这楼中,更不愿意楼中再有别人了,他需要时间看破、需要时间解脱,她不想叫别人扰了他的安宁,抑或是他扰了别人的安宁。

        毕竟像她般不怕鬼的人,很少。

        但靖王妃这日清晨便派人来唤宁俞欢去见她。

        青竹有些担忧:“我听园丁阿全叔道,王妃成天冷着脸,叫人看了就害怕?突然要见你,会不会为难你?”

        宁俞欢微微一笑,检视了一下装束,道:“她是我的婆母,我总得去见她的。”

        早就该见了。

        平南王府不算大,也不奢华,没有现下世家流行的鎏金彩绘、雕梁画栋,也不像长宁侯府十步一亭、百步一阁,宽敞富贵。

        清清朗朗的院子,简单大方的装饰,花草树木都是平常所见,其间更没有奇珍异兽。

        简朴大方的庭院让宁俞欢想起了一瞥之间的赵煊,清隽俊朗的面容,冷冽深邃的眉眼,虽只一瞥,但沉敛自若的气度却让她印象深刻。她想,生前的他应该没有京中贵族男子的自命不凡也不矫揉造作,就像院中最挺拔的那颗杨树,清新自然,光明磊落吧?

        她觉得遗憾,若是能够遇上生前的他,该多好!她定然会引他为知己,无关风月。

        瑾王妃住在府邸西北的院子中,一大片梅花林连绵起伏,将小小的院落掩盖在一片绿荫之中,八月初的时节,梅子累累满了枝头。

        宁俞欢抬头去看缀满枝头的梅子,心中酸涩了一瞬,梅子硕硕,而瑾王妃唯一的儿子却没了。

        因了酸涩生了同情,所以她迈进院门的时候,心情又变得沉重了起来。

        书房中,听赵煊的口气,仿似没有见瑾王妃,不知道瑾王妃若是知道日夜思念的儿子魂魄就在府中,会作何感想?

        瑾王妃站在院子之中,望着大青瓷瓮中合起了花苞的睡莲,睡莲之下金光凛凛的小锦鲤摇摇尾巴游来游去。

        她静静地望着,面无表情。

        宁俞欢走了过去,福下身子:“王妃。”

        瑾王妃淡漠的眼眸动了动,眼尾儿瞟了过来,声音清洌洌地如同睡莲下边冰凉的水:“你穿的是些什么?”

        宁俞欢站定,大大方方地道:“奉王妃旨意,作此装扮。”

        瑾王妃听了,眼眸微抬打量了一下眼前女子,风荷清姿,幽娴淑雅,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自若,里头晶莹水润却并不忧伤。

        虽然一身素白,却像门口池子中亭亭玉立的白荷,含着清新、饱满的生命力,不显颓败也没有凄凉。

        她倒觉得有些奇异了,眉头微微一抬,眼光变得和软了些:“你这段日子没哭?也没闹?”

        宁俞欢点头承认:“嫁是我答应的,我不会哭闹。”

        她这一辈子,不想再去伪装再去奉承,她便是她,原原本本的她。

        清晨凉风拂过,瑾王妃的青色宽袖被吹得动了动,她拢了拢,面色依然淡漠:“不哭是对的,哭了也没用!这身衣服--”

        她下巴抬了抬,眼眸闪了一下,突然提高了声音:“往后不许再穿了,别诚心提醒我死了儿子!”

        这句话有些无理取闹,宁俞欢却不在意,点头应了:“是。”

        瑾王妃没再多说,转身往屋里走,宁俞欢跟了上去,很识趣地也没有说话,进里后静静地立在一旁。不过两面,她便大体知道了瑾王妃的性子,表面上冷漠淡然,心底却未必不悲痛。

        若真的不悲痛,何必在乎她穿的是什么衣服。也就是因为在乎,所以在意。

        说不出来的悲伤,才更加疼痛。

        瑾王妃坐下,接过侍女奉上了的瓷杯子抿了一口,转头见宁俞欢还站着,抬眼朝着边上的椅子看了一下:“坐罢。”

        宁俞欢依命坐下,侍女奉上茶,她点头朝瑾王妃致谢:“谢王妃。”

        瑾王妃又不高兴了,冷冷而不耐烦:“成了,别假模假样地守这些繁文缛节,这府中,横竖只有咱们两人,你别来烦我,我也不管你,守得住这府就守,守不住--”

        她正眼也没有瞧宁俞欢,拿眼尾瞟了她一眼:“守不住,你是死是活也与我无干。”

        宁俞欢手中的杯子顿了一下,微微低垂了眼眸,没有说话。

        瑾王妃喝了半杯茶水,见宁俞欢仍是平平静静,波澜不起,便转了头看她:“八月十四太后生辰,点了名叫你去,卯时一刻去前门厅中候着我。”

        宁俞欢点头称是,瑾王妃的声音又冷冷传来:“宫中该守的规矩,会有嬷嬷教导你,行差踏错,没人护你。”

        她明白,原本自己就是太后强塞给郡王府的摆设,瑾王妃自然不会顾及自己的死活。

        她抬头去看瑾王妃,微微愣了一下,赵煊的面容与瑾王妃太像了,只不过瑾王妃更加柔美殊丽,虽年过四十,却依然雪肤美目、柳眉秀廓。

        只是她满脸冰霜,眉间眼上都淡漠到极致,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仿似永远不会笑一般,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便让整间大厅寒意森森。

        周围侍女、仆妇众多,全都垂首恭立,不敢抬头窥看一下王妃的脸色。

        宁俞欢突然觉得以往对时间凝滞的感受都过浅,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凝滞,没有了生机、没有了希望,一切就像被琥珀液体包裹起了,停滞的枯涩的意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她知道,瑾王妃还在悲痛,用她的方式悲痛,用世人不理解的方式悲痛。她同情这种连痛都不愿意哭一声的决绝,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这口气却让瑾王妃听见了,她觉出了这叹气声的意味,她愈发冷下了眉眼,她不愿意别人看透自己的悲伤,不愿把自己的悲伤作为别人同情、嘲笑、幸灾乐祸的对象。

        她死了丈夫,现在又死了儿子,多么好的一个嘲讽、怜悯的对象,可她并不在乎,她冷心冷肠,她不哀伤,她不拿笑话给别人看。

        她的话语,仿似从冰窟中才拿出来的冰块,微微地冒着寒气:“别在这里假模假样了。长宁侯府的小姐是什么德行,我清楚得很,你不用演孝顺,我也不必装慈爱,就算到了太后、到了皇帝跟前,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回来后,以前是什么样,往后也是什么样,死了活了,互不相干。”

        宁俞欢觉得她有句话说得对,长宁侯府的小姐,人人都称赞端方贤淑、知礼大方,内里是些什么,她才清楚。

        她不辩解,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辩解,开口道:“王妃说得对,但又不全对,无论如何,您是长辈,我的死活你不用管,但您的冷暖,俞欢定然会放在心上。”

        瑾王妃鄙夷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转开了脸,不再理她。

        宁俞欢站起来,恭敬地行礼,告了退,缓缓地退了出来,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青瓷瓮里的睡莲,一条小鱼儿甩着尾巴跃了一下,带出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烁了一瞬。

        她看见了,微微地笑了,即使在这般枯涩的地方,还是有这般鲜活的生命力!

        她回到楼中,青竹赶紧问王妃是怎样的模样,她微微笑了一下:“或许和你差不多,面冷心软。”

        虽然不待见她,却也没有为难她。这一点上,他们母子俩还真是相像。

        青竹翘着嘴巴:“就知道打趣我,把我惹恼了,扔你一个人在这里喂鬼。”

        “鬼”字让宁俞欢心头一动,她赶紧问:“你是看见了什么吗?”

        青竹一愣:“看见什么呀?难不成这里还真有鬼?”

        宁俞欢安抚地笑了笑:“没有鬼,只有我和你,别胡思乱想。”说着起身走了。

        青竹站了半晌,带着抹疑惑的神色,她明明看见,自己提起鬼的时候,小姐的脸色变了。

        一连几天,赵煊并没有再出现,宁俞欢在书房中看书的时候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夜里总是睁着眼睛等到很晚,他不曾出现,也没有入她的梦。

        他生气了?还是想通了,离开了?

        她没时间去恍惚去疑惑,瑾王妃派来的嬷嬷从早到晚地教导着她入宫的一切礼仪,不厌其烦地叫她一遍一遍地演练,弄得青竹在旁边直翻白眼,晚上一边帮她铺床一边不高兴地念叨:“好歹你也是从侯府出来的千金,这么个折腾法,倒像是一进宫就定然会丢丑一般。”

        宁俞欢只是笑笑,她不在意这些,她一个寡妇,还有人特意为难她不成?

        可她料错了,还真有人刻意为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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