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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冬娘


“夫子!”

        大清早,卢云欢快的声音就从书房外传进来,如一片石子投入湖泊,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接着是一连串噔噔噔的脚步声,秦简音眉头一跳,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书,应声道:“云姑娘,别太冒失,否则卢夫人看见该责备你了。”

        “哎呀,真扫兴!我怎么了嘛,夫子你别告诉我娘亲不就好了。”

        卢云嘴上这样说,却仍笑嘻嘻的,双手背在后面,让秦简音猜猜她拿了什么。

        秦简音随口猜道:“《杜工部集》?”

        上个月他给卢云布置了作业,要她多看些诗,当时她答应的好好的,也不知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没。

        “不对,夫子你能不能别老是钻书里!”卢云嚷道。

        秦简音:“你买了新首饰?”

        “不对不对,这回不是。”卢云摇摇头。

        她虽然爱美,可是除了第一次上课那回,也没有经常买首饰吧?

        “那是何物?云姑娘就别卖关子了。”

        秦简音看着要到授课时间了,也没多大兴趣继续跟她玩你问我猜的游戏,反正以前猜了那么多次就没中过。

        谁知卢云从背后拿出一件衣服放在桌上,说是自己做的。

        卢夫人下半年就开始教卢云刺绣、缝衣,说她再过一年就及笄了,可不能整天疯玩,一点女红也不会。

        卢云叹了口气,说:“夫子,你说为什么我们女子就不能参加科考,长大了就得嫁人成家、相夫教子呢?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想长大,还不如进寺庙当姑子,或者干脆变个男人好了。”

        秦简音也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他很想说,要是凭你现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样子,即使有机会科考,估计也要落榜。

        他这大半年被卢云懒散的态度折腾得够呛,亏得脾气好忍下来了,但是也更加理解当初为何霍老先生会和卢云相看两厌。

        不过这样说话显得太伤人心,因此他斟酌了一会儿,温声道:“虽然女子不能科考,但是云姑娘可以多读书,日后自己挑选个如意郎君,叫他事事听你的。”

        “这样也不错。”卢云趴在书案上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笑起来。

        她不好意思道:“哎呀不说了,夫子先看看我给你做的衣服吧?”说着,将衣服抖开。

        这件长袍确实好看。

        卢云遣人从城里最大的布料店千面阁买的料子,整块的月白色云纹织锦做成衣裳,在日头下闪着流动的光,针脚细密,一看便知做衣服的人花了大心思。

        “这可是我学做的第一件衣裳,夫子穿上肯定好看。”卢云结结巴巴地说。

        她怀着少女的小心思,有点害羞,红着脸将衣服摊开在秦简音的书案上,低头抠手指。

        秦简音顿住了,心中有些错愕,但面上还是一派风轻云淡。

        他缓慢但坚定地将袍子轻轻推回卢云那边,道:“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抱歉,我并不能收。”

        见卢云没有动,他补充道:“云姑娘不如把衣服留给卢公子,他身形跟我差不多,出去谈生意正需要件合身的衣服。”

        他说话时,脸上带着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就算拒绝也显得温柔文雅,可却让卢云的心拔凉拔凉。

        “为什么不要?”卢云不高兴地问。

        “明年云姑娘就该及笄了。未出阁的姑娘家,如果被人传出去给外男做衣服,于名声不好。”

        秦简音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无奈。

        他并不赞同拘着女子的所谓种种礼节,但是世风如此,他也不得不低头。

        离经叛道固然会过得舒心,可也容易给别人造成困扰。

        譬如今日他收了卢云的衣服,即便两人清清白白,回头万一被人传了出去,卢云在钟口城的名声也会被败坏。

        而且大将军一向喜欢斤斤计较,连他叫东郭朗一声朗哥都要嘀咕半天,若是知道他收了姑娘家做的衣物,估计要生气。

        但是听完他的解释,卢云更不高兴了。

        她红着眼圈将衣服一裹,反驳道:“夫子跟其他人也没两样,什么‘男女大防’,明明就是轻视我们女子,叫我们活得更加辛苦。”

        秦简音诧异地看向她,良久不语。

        自到卢家教书以来,他还从未如此刻这般失礼,然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无话可辩。

        罢了,云姑娘误解也好。他想,若是再解释什么,就好像是故意给她留一点情似的。

        既然到了卢府教书,他便是师长,对学生不能有任何违背道德的情感,再说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分辨得出什么是崇敬,什么是爱情么?

        他又不是块木头,当然看得出卢云对他抱有好感,只不过他本无意,此前也一直尽量保持距离,从未给过她什么回应。

        只可惜卢云好像看不太明白。

        小姑娘有自己的心思,藏着掖着没有明说,他自然也不能明着说出来,太直白的话,会伤了她的面子。

        倒还不如冷漠一点,装作她不喜欢的样子,断了她的念想也好。

        卢云见他不吭声,噘着嘴,一把抓起衣服,负气般将袍子团成一团,怏怏不乐地奔出去,扔下一句“今日不想念书”就走了。

        秦简音哑然失笑。这小姑娘,脾气还挺大。

        他起身走出去一瞧,卢云还在外头杵着,拿袍子擦眼泪。

        卢云听见脚步声,还以为他是回心转意了,擦干眼泪回头看,刚挂上笑容,却听见他说:“别想翘课,否则我告诉卢员外去。”

        卢云哭出了声。

        秦简音不为所动,冷漠道:“哭也得学,我收了你家钱的。”

        卢云哭的更厉害了,使劲跺脚,抽抽噎噎地跟着他回书房。

        秦夫子,真不是人。

        …………

        正值十五月圆,冬娘和往常一样去城南庙里祭神,晚上便歇在庙里客房,这次也不例外。

        户外月光空明皎洁,殿内灯火通明,香烟袅袅,忽然有风吹过,烛光摇曳,一尊尊神像的影子也跟着摇晃起来,显得变幻莫测。

        刚落过一场雪,殿前地上有些湿滑,透过月色和灯火的昏黄颜色来看,青砖路都被洇成深色,有点儿像血,映出森森寒气。

        殿后的竹林里,寒风阵阵,竹枝映着冷月,两三只鸦雀时不时叫一声,显得越发阴森凄凉。

        冬娘披着斗篷静静站在竹林里,也不知是等谁。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栖息在枝上的鸟扑啦啦飞散了。

        鸟的影子掠过冬娘的脸,她回头一看,心中沉下来。

        一队黑衣人包围了她。

        “夫人在等人?”

        薛应从黑衣人中走出来,脸上挂着惯常的和煦的笑,但语气冰冷,蕴含一丝杀机。

        冬娘只怔了一瞬,随即露出一个微笑,“我不过闷得慌,出来随便走走,夫君怎么来了。”

        “在等小红么?”

        薛应不紧不慢地说,“她早就死了,在地牢自缢身亡,怎么,你竟不知情?”

        他派去的眼线告诉他,周念将一个婢女囚禁在地牢里,大约是怀疑和当年灭门一事有关,所以刻意留了那婢女一线生机,绑着手的绳子并没那么牢固,试图钓出背后的人。

        可那个婢女为了不牵连他人,选择用那根绳子悬梁自尽,至死也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冬娘神色微变。

        难怪近来小红都没有送消息过来,原来她已经被抓,甚至死了。

        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同甘共苦,情同姐妹,忽然知道小红自尽的消息,冬娘不禁悲从中来。

        薛应道:“白夏,告诉我,你们潜伏的目的是什么,报仇么?杀了我?还是杀了周念?”

        白夏,前知州白诗的女儿,当初钟口城惨案的幸存者之一。

        被一下叫破身份,冬娘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薛应怎会知道她的姓名?

        “前番周念试探我,他府上必是出了事,细查之下,果然有些惊喜。”薛应嗤笑了一声。

        想不到啊,白家人没有死绝,而是暗中蛰伏,针对他和周念的局竟在六年前就布下了,是不是还妄想将他们一网打尽?真是螳臂当车。

        小红假作逃荒而来的穷苦百姓,投到周念府上卖身为奴,而冬娘,也就是白夏,寄身青楼,只为伺机接近他。

        小红出逃之后,周念十分慌乱,难免露出些马脚,薛应的眼线知道了,立即回来禀报。

        于是薛应剥茧抽丝,一点一点怀疑到自家夫人身上,而今终于可以确定,她就是当年的白家人。

        薛应并未让人抓了冬娘,只抱臂玩味地看着她,犹如看一只困兽。

        冬娘冷笑一声,往后退了半步,心念急转。

        听方才薛应的意思,能让周念那么着急,说明小红应该成功盗出了密信,还将密信藏了起来。

        薛应只问自己的目的,虽知道她们是要报仇,可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不知道周念那封密信的存在。

        至于密信可能在的地方,冬娘瞬间想到了江掌柜。

        她忽然冷静下来。

        江掌柜素日低调,又很少与她们往来,应当不会被盯上,只要她不说,谁也猜不到。

        江掌柜是她和小红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害了他。

        想来薛应和周念各怀鬼胎,内部不会是铁板一块,否则何至于还要互相安排眼线,彼此猜忌。

        她相信小红有妥善的安排。

        只要密信不在周念手上,总有一天会大仇得报。

        于是她冷笑着对薛应说:“你自以为耳目通天,可又怎么知道,周念不是在同你做戏呢?”

        趁众人未曾防备,她心一横,拔下头上的簪子,迅速刺入自己脖颈。

        被簪子固定住的头发一下子松散,披落下来,其他发饰也顺势滚落。她口中涌出鲜血,委顿在地,手中握着簪子,却在肆意地笑。

        “冬娘!”薛应神色大变,再无法维持镇定,忙奔上前去,试图捂住她脖颈上的伤口。

        “薛应。”冬娘沙哑着嗓子,鲜血涌得更欢,“你们会……”

        遭报应的。

        她的话没说完,可手一松,再没了声息,双眼还死死盯着薛应。

        那枚染血的簪子从她的手里掉出来,薛应伸手捡起,看了她一眼,敛去眸中深意,挥手叫人把她带回去。

        地上残留的一点血迹很快也被处理干净,一眼看过去,和深色的水渍混合在一起,落在湿漉漉的青砖上,毫不显眼。

        竹林里,竹枝微动,似乎有野兽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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