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番外·雨落之后

夏天的雨降临这座城市。

        先是乌云黏上天空，再是密布的黑渐渐掩埋光线，让沉重的水从高处降落，轰隆啪啦地掉了一地。迅疾快速的雨，仿佛只是云的一场把戏，脾气收敛后什么都不剩。然而天确实黑下来了，地面的水坑反照路边的灯。商铺直射的白色光亮，老旧电灯洒下的昏黄，还有各种霓虹灯的彩色，都能在水坑找到亮晶晶的影子。来往都人群都小心地踮着脚走路，除了调皮的、喜欢雨水的孩子，用力踩上去。飘洒的水滴溅向周围，滴上白色纱裙。荷叶的裙边，旋转一圈能荡漾出夏日初荷缱绻的美。只是裙边的主人在意不了这许多，她甚至没注意到她旁边的孩子，也没留心水滴到底沾湿多大的布料。她只是移了两步，随即又站在那里踌躇。不算太高的楼，却低头俯视人群，想把每个各怀心事的生命看穿。雨已经停了，她仍固执地执着伞，藏在阴影之下。今天是周六，来往的人很多。有多少目光往她这里看了呢？又有多少双眼睛记录了她的模样？或许她想多了，这些匆忙的旅客，并不会把时间精力耽搁在无关人员身上。密密麻麻的视线像张网，网住她无法呼吸——却又挣扎着，挣扎在一片笑声中，充满空气的随意与忽视。于是她动了，少女的裙摆扫过夏天的风，走进亮堂的大厅。

        电梯的红色变动，再到门牌的变换。她的视线不停颤抖着，颤抖着准确地找到那个号码。门牌号是金色的，黑色边框嵌入金色内里，再刻下红色号码。直到颤抖的食指敲击木门，她才回过神来。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她的手滞在半空，门突然被拉开，有人凶狠地向后拽，拉出一条缝又止住了。她通过那条缝看那人的眼睛，蓝色眼眸充斥警觉，看清来人后变为惊愕。他上下扫视，看见少女提着湿漉漉的伞，裙边被沾湿。

        刚才屋外下了很大的雨，她应该是冒雨走过来的。少女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棕色皮鞋，鞋尖沾了不少水和泥。她不敢直视对面的眼神，只听见他叹了口气，带着很淡的烟味。原来他抽烟吗？不过他会抽烟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她的大脑被这无聊的细节填满，一时间竟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他拉开房门，敞开着让她进来，坐回床边。这间房只有一张大床，收拾得整洁干净的床褥，只有床头被他坐乱了，床头柜有一个烟灰缸，被按灭的烟头保持它扭曲的形状。此刻他坐在床脚，沉默地看着她。门已经关上了，她却仍然站在门边，乖乖地站在那里，像个好学生。她本来就是好学生，只是好学生罚站都是这样的吗？他没见过好学生罚站，也不觉得她会犯错。门边的人不敢看他，整个房间只有走廊的灯亮着。他坐在黑暗里端详她，端详穿着白色纱裙的少女。

        “你自己来的？”

        她点了点头。

        “已经九点钟了。”他看了一眼腕表，“你家长还让你出来？”

        对面过了一会才回答他，她抬起头，金色瞳孔像干净的湖水。

        “我爸爸平时不在家……他一年只回来几次。”

        这是少年第一次知道她的事情，即便之前有接触，也没有这方面的交流。他对她知之甚少，只知道她的名字，挂在显眼的地方，用清秀字体写下的“克莉丝”。知之甚少的同时他也对她了如指掌，在什么班级念书，平时的行动轨迹是什么样，几点几分去食堂回宿舍，他都知道。他甚至知道她的朋友，经常和她走在一起的女生，还有束起马尾后脖颈的两颗痣。她了解他什么呢？可能只知道他叫斯汀格，或许还知道他是出名的年级吊车尾、问题少年。不，她一定知道这件事。斯汀格直视克莉丝的眼睛，胆怯藏入清澈的湖水。她的眼神永远都是干净的，不论是第一次遇见，还是现在。

        斯汀格突然对这双干净的眼睛感到恼怒，火在他的胸膛燃烧。在克莉丝惊愕且慌乱的眼神中他蹭地站起来，几步逼到她身边。少女被他逼到角落，斯汀格轻而易举地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和腰肢。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纱裙，和平时看见的学生制服不同。但是味道都相同，每件衣服都散发着洗衣液的气味，还有她自己的味道，渗入皮肤的甜。嘴唇也是甜的，斯汀格搞不懂女生涂的到底是唇膏还是口红，总之那些东西都带着化工品的味道。舔舐之后嘴唇露出它原本的色彩，克莉丝的唇比较苍白，和她的皮肤一样。斯汀格用牙齿咬了她的下唇，苍白很快被血色填充，变成玫瑰花瓣的颜色。她始终睁大双眼，斯汀格能在那双波光粼粼的金色湖面看见自己的模样。凶狠，不讲道理，甚至是被人厌恶的脸。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可她还是瑟缩颤抖，像被捕食的无辜羔羊。漫长的半分钟让时间凝固，斯汀格结束这个吻，怀里的克莉丝还是像第一次那样僵硬着。伞的掉落打断两人诡异的沉默，斯汀格左手撑住房门，右手抚上克莉丝因为空调吹拂变得冰冷的脸。

        “你知道来这里意味着什么吗？”他沉声问。

        “……知道。”

        克莉丝的回答让他愣住了，斯汀格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好像在嘲笑克莉丝天真得愚蠢，循规守纪的好学生竟然听话到这个地步。膝盖蹭上女孩的小腿，黑色长裤的面料还算光滑。斯汀格恶劣地把膝盖挤入克莉丝两腿中间，想让眼前的少女知难而退。

        “你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吗？我可是要做上次没有做完的事啊。”

        “……我知道。”克莉丝轻轻回答他，然后直视他的双眼，恐惧从金色湖面消散，只剩平静。

        “我是自愿来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呢？大概是从那个下午开始。寂静的黄昏一切都很好，除了眼前嘈杂的教导主任。无聊的大人，无聊的规章制度。像青蛙一样聒噪，丑陋得皱在一起的脸，不曾修剪的胡茬，散发出腐烂沙丁鱼罐头的味道。斯汀格嫌恶地听他的念话，无非是他又迟到，又破坏了学校的制度。好像破坏学校制度是一件性质非常恶劣的事情，就等于他杀了人放了火犯了法，或者他以后一定会成为这种大人。成年人总是对自己毫无逻辑的推测过于自信，仿佛多吃的米饭多吃的苦多走的道路都是可以拿来炫耀的资本，以此成为压在后辈身上的大山。在他们眼里好像不听话的学生都是未顺服的孙悟空，压了五百年就能西天取经为人所用一样。可是斯汀格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因为不论教导主任说得多严重，学校都不会开除他。他已经为此做过很多“努力”了，打烂学校的玻璃窗户，迟到旷课□□出校园，从不写作业考试交白卷，和同为不良少年的人打架。他一次又一次打破学校的底线，可那群高高在上的人就是不开除他。并不是因为他们带着菩萨的慈善心肠相信他会改邪归正，只是在金钱面前许多人都会选择性地闭上眼。闭上眼又如何呢？闭上眼他们也是讨厌他的。讨厌他的大人，讨厌他的同学。他也讨厌他们，讨厌毫无骨气被金钱压垮的成人，讨厌嘴边挂着“理想”却流于世俗的同学。于是斯汀格不耐烦地挠右额的伤疤，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让这次迟到变得稍微有趣的是有人陪他一起挨骂了，而且对方是个好学生。斯汀格对她有印象，优等班的优等生，因为长得漂亮被人提起好几次。此刻少女安静地站在他旁边，长长的睫毛不时扑闪，表示她不是雕塑。斯汀格第一次见到这么平静的人，好像教导主任一直滔滔不绝地对一块石头训话。他是个猴子，少女是块石头，他们都让教导主任吃瘪。不过那个男人对少女的训话很快就结束了，继而把矛头转向他。

        “那个花瓶是不是你摔坏的？明明下午下课我看见它好好的在那！”

        斯汀格撇了撇嘴。哦，那个小花瓶吗？确实是他打碎的，刚打碎就被教导主任抓住了。不过他冷着脸不说话，任凭对方怎么刺激他都不认。

        “不是他摔坏的。”

        少女的声音让两个男性的对战戛然而止。教导主任不可思议地看过去，斯汀格也看过去。克莉丝看向不敢相信的教导主任，重复了刚才的话。

        “不是他摔碎的。”

        教导主任突然没了声，可能是相信好学生的证明，也可能是不好再耽误她的时间，反正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得到离开许可后她转身就走了，留斯汀格站在后面凝视女孩纤细的背影。他或许应该问点什么，或许该说句谢谢。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对方也没留时间给他。

        于是毫无关系的两人开始交错，虽然只是斯汀格单方面交错。这是他第一次对异性有兴趣，又不肯直接表达他的心迹，因此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去了解她。下午五点会准时出教学楼，早晨六点半会准时进教学楼。经常去二楼食堂，不喜欢人多的时候。斯汀格平日翘课的空闲突然有了作用，他在这漫长的无聊中做无聊的潜伏。不过也有意外，某个夕阳正好的黄昏他坐在体育馆的顶楼，却意外瞥见少女的身影。光柔和她的面庞，拉出长长的影。风吹拂她的裙摆，也吹动他敞开的外套。摇晃的可乐易拉罐溅出一身水，斯汀格不以为意地拍拍衣服，继续盯着操场上移动的小点。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克莉丝笑，对她的女性好友微笑。

        那个笑容让他心里一动。

        【春萝罢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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