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请盛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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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乡自古温婉，除州除外。
这个独树一帜的县城，被一条笔直的河流对半穿过。
不知道哪个读书有成的大聪明，说县城既然是被这条河流一分为二的，那就把这河叫做分河好了。
分河之上只有一座分河桥，河这岸富得流油，河那岸穷乡僻壤。用在本地住了四十年的盛赞大爷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谁也不挨谁的边。
江南莞宛郡除州县，民风对半分。
在这，一条长长的巷子被分河水流拦断。在半县富地上的这段叫做意迟巷，过了分河桥，剩下在半县穷壤上的那段，叫做不归巷。
盛赞在两段巷子都有一栋住宅。
意迟巷里的那个小破房子遮不了风挡不了雨，藏在高门大户中，一般人轻易找不见；不归巷的那幢富丽大宅子却修园林建阁楼，在半县穷困地带最为显眼。
不论是在意迟巷，还是在不归巷，大家伙儿都“盛赞”盛赞，称呼他一声“大爷”。盛赞如今六十有五了，也当惯了大爷，他每天都要出门遛弯儿，接受邻里乡亲热情的“盛赞”。
除州县内，尤其两段巷子里，小到刚会说话的娃娃，大到牙口空空的老人，无论是汉子妇女，富人穷人，甚至遛弯儿时候遇到的、见到盛赞以后，热情洋溢得追了他八条街的散养土狗，都各自将对于盛赞的“盛赞”付诸于口，实现于行。
“哟，狗日的盛赞大爷又来遛弯儿啦？”
“欸！这不是咱们的狗屁盛赞大爷嘛！没钱！？没钱你就别想喝老娘的酒！！熟人呐？熟人老娘也不能让你白吃白喝呐！老娘把话撂这儿了，你今儿要么给钱，要么赊命！”
“操恁娘的盛赞大爷！”
“盛赞大爷过年好啊！祝你新的一年好死不死，要活不活！”
“盛赞去死！！”
……
盛赞能怎么办，只能通通受着了。毕竟这一句一句，坦诚无比、直入心扉，粗俗是粗俗了些，但都是邻里乡亲沉甸甸的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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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月色正好，盛赞仰躺在不归巷阁楼的房顶上，轻轻摇着没剩几片扇叶的蒲扇，看着除了自己家以外都低矮又不好看的民房，想起往日亲邻好友以及陌生人的各色“盛赞”，心生暖意。
这暖意一生，盛赞就……更热了。
他是特地跑屋顶上纳凉来的，现在好了，凉快没享着，倒是更热了，身上还被蚊虫叮咬出零零落落的痒包。
盛赞挠挠手背上的痒包，将蒲扇随便一扔，轻松摔下地，爬起来谨慎地扫视周围一圈，没人看见，于是拍拍衣裳大摇大摆地穿廊过道，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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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迟巷，云水酒楼。
“欢娘，今儿个怎么没瞅见那狗日盛大爷的影子？他不老是阴魂不散？莫不是阎王爷总算看不过去，把他收啦？”
正在柜台前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妇人闻言抬起头，轻轻扫视屋内一圈，又望了眼大门外，摇了摇头。
“狗盛赞不来才好咧！白吃白喝，真当老娘这地儿是那鸡屎狗粪的不归巷啦，就算他是真的狗，还能随地大小便呐？一毛不拔的赊命鬼！”
褚丽欢撇撇嘴，继续低头拨算盘。
屋内除了几个常客，还有一个看着眼熟又不眼熟的汉子，褚丽欢正想着叫小二免费送那汉子一碟下酒菜，争取把他养成常客，余光就瞥见门外有个背着书箱的清瘦白衫青年正对着酒楼内小心张望。
“客官是喝酒吃饭还是住店呐？我家云水酒楼都可以招待。”褚丽欢轻摇腰肢过去，倚着酒楼大门问那青年。
见那青年犹豫不决，她走到对方面前，“客官里面请？”
白衫青年又往酒楼里望了一眼，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去，至始至终没有多看欢娘一眼。
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褚丽欢挑了挑眉。
“哟，以老板娘的天人姿色都没能吸引住这青年？到底是老板娘年老色衰了，还是那青年榆木脑袋不开窍呐？”
“放你娘的屁！”褚丽欢狠狠瞪了一眼蹲在自家酒楼门外，端着一碗酒的高壮男子，“老娘姿色无双，哪怕你几十年后进了棺材，老娘还如花似玉！”
“嘿嘿这倒真说不定。”男子瞥了一眼老板娘的高耸胸脯，仰头灌下一碗酒。
坐在靠街临窗最里那桌的汉子，没有收下小二赠的下酒菜，他看了眼门外斗嘴的两人，把桌上仅剩的最后一口酒倒入酒葫芦里，结完账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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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巷，盛赞府前。
一个扎双丸子头的女孩摇摇晃晃踱着步。
周水岳抬头看了一眼富丽堂皇的盛赞家宅子的朱漆大门，转身去摸门口左边那个有一个壮汉高的石狮子。
哎呀，有钱就是不一样啊！门口看家的都不用鸡呀鸭呀狗的，等俺赚了钱，也要整俩大石头放门口看家。不！得整仨！还要比盛有钱的这俩更高更壮！
周水岳沉醉地摩挲着石狮子脚下所踩的那颗精致圆珠，越想心里越美。
“干什么呢周水岳？”
周水岳回头，郑千正蹲在黄泥巴路的对面，一手撑头，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
他嘴里叼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身上穿着那件他已经显摆了三天的新衣服。
前阵子过节嘛，郑千他娘就给她家四个娃娃都做了新衣。郑千见人就要显摆，尤其是遇上他们这些玩得好的，炫耀之词那叫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止。
穿新衣，吃好的，喝好的，生活无忧，这些在意迟巷肯定没什么，天经地义的事，但问题是这是在不归巷，即使是过年，很多人家也不一定能吃上一口好的，更别提人人换新衣了。
在不归巷，谁衣服上没几个补丁？谁一年到头不是翻来覆去就那几件衣服？
郑千有新衣服穿，周水岳羡慕吗？当然羡慕啊！不羡慕她就不是周水岳！
周水岳三岁死了娘，五岁没了爹，辛辛苦苦长到现在，马上满十二岁，就没穿过新衣服，身上穿的都是街坊邻居可怜她，看她一个女孩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才给的旧衣服。
而郑千就不同了，父母双全，家庭美满。
郑千的爹是个木工，憨厚老实，手艺好，常揽活，挣了钱都上交给家里娘们。郑千的娘认得几个字，女红做得好，平时也给意迟巷里那些富人的婢女们帮些绣活，能挣些小钱。她又是个心思细致的，有她管账、操持家务，郑千一家的日子过得也算和和美美。只说在不归巷，那真是当之无愧的中上等了。
哈？你问上等？那还用问？当然是他娘的盛赞大爷那有钱的颓废生活啊！
郑千今年十岁，家里还有三个姐姐，他作为家中独子深受宠爱，家里人对他向来是有求必应，就没有谁不向着他。
周水岳也想有人陪，也想不是一人孤孤单单。但是没法子，她做不到。
盛有钱说了，老天事老多，要考验人间的每一个人。有的人运气好一点起码家庭美满，有的人运气差一点那就使劲倒霉受苦，不管经历什么，只有顺利熬过去的人，才有资格继续留在人间。
“那如果熬不过去咧？”那时候周水岳问。
“熬不过去？熬不过去就死了。死了就是没了，既然人都没了，那就不能留在人间咯。”盛赞是这么说的。
“那盛有钱你的魂儿怎么还在？”
“哈！？大爷我是个人，真真正正的活人，大活人！怎么被你们说得只剩个魂儿了？”
“红姨杜叔，郑千他舅，都说你没有心，因为被狗吃了。而且余叔说了，你是早被阎王爷相中了，所以只在晚上偷摸闯人家宅，你千方百计吊命，所以白天根本不敢见人。还有张婆婆家的大黄狗，见你一次咬你一次，巷里人都说黄狗只咬恶人魂儿。”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别听血口喷人，黄狗乱吠。本大爷乘兴夜游乡亲府邸，以求增近邻里感情，怎么就是偷摸闯人家宅了？还有啊，张婆婆家的大黄对我那是咬吗？那是热情！是见到你盛赞大爷我英俊绝伦面庞的激动！”
“怎么样？傻了吧？惊呆了吧？总算意识到本大爷风流倜傥，丰神俊朗，英俊无双了吧？‘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就是我了，‘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说的也是我，还有‘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嗯，说的还是我，都是我……”
……
周水岳想起往事，再一次惊讶于盛有钱的不要脸。他说的那些诗句她都听不懂，不知道它们代表的好看是多好看。但是有一点周水岳还是知道的，那就是——盛有钱长得很平平无奇，绝对绝对跟“好看”一词沾不上边。
自己还被红姨夸过长得别致哩！盛有钱没人夸，连自己都比不上，可见他是有多不要脸。
这么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皮，怎么能那么厚呢？周水岳不解。
她问对面蹲着的郑千：“你舅马上满八岁了吧？”
“嗯。”听她提起那个比自己还小，他却得喊声舅的江瀛，郑千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沉默片刻，周水岳突然发问：“今儿个怎么还没看见盛有钱出门遛弯儿？”
“咦？”郑千灵光一闪，“还真是！”
他连忙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激动地跑到周水岳面前，惊喜之色溢于言表，“难道他终于死了！？”
周水岳抬头望着天，白云正在游走。
死了？死了好啊。到时候俺第一个冲进盛府帮他敛财。毕竟盛有钱这么有钱，又后继无人，全部给俺也不会觉得可惜吧？
周水岳点点头，狗日的盛有钱真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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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那日过后，至今没有人瞧见盛赞大爷的鬼影。
住在不归巷巷尾的老余说，“狗日的盛赞大爷死了也不给咱邻里乡亲的报个喜，真他娘的不够义气！”
意迟巷，一个年老的教书先生立在自家庭院，看着繁茂的花花草草，抚须而笑。这些天他早睡早起，静赏庭前花开花落，心情好得不得了。
有多久没有过过这样宁静而又惬意的日子啦？嗯，看在盛赞人已不在的份上，老夫暂且就不对他加以“盛赞”啦。
“阿嚏——”
昏暗的山洞里，有个身着青玉色绣竹叶纹长衫，背竹编背篓，手持木枝的年轻人，控制不住自己，打了个震天响喷嚏。
谁在想你盛赞大爷我？
盛赞揉了揉鼻子，双手举起伸了个懒腰，继续朝那唯一的一点光亮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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