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四个世界09
三月的江南,韶光明媚,柳色如云。
三月的雨也像那小姑娘的脸,说翻脸就翻脸。
苏州这几日下起了绵密的细雨,烟雨茫茫,浸透了外头的石板路,雨滴答滴答地顺着瓦檐滴落。
外头河流湍急,路人撑着油纸伞行色匆匆,唯恐被雨打湿了身上的衣服。
不是每个人都穿得起昂贵的布料,便宜的布料怕沾盐水,而雨水本身就是咸的。
春日的雨鲜少有大的,偏生那日的雨跟往常极为不同,直淅淅沥沥地往下落,砸在石板路上,溅起豆大点水花。
水花溅起之时,极速狂奔的马儿便踏着地上的小水池跨了过去,溅起的水花怕是有半人高,直接溅湿了策马人的衣角。
策马人根本无暇理会,一门心思只想快些将怀里的信件送到目的地。
很快那封被刻上雍京薛家名章的信件就被送进了慕家,从慕家下人的手里递至管事,管事再转交给薛老夫人院中的一等丫鬟,这封信件才最终到了薛老夫人的手里。
薛老夫人看到信件上封刻的薛家印记时,神色微凝。
待看完信件后,脸色更是一沉,她放下信,幽幽叹了口气,随即让丫鬟们把家中人全部都叫了回来,只说有事要说。
很快府中各大老爷外加几个儿媳匆匆忙忙地赶到了薛老夫人的院子,他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在面面相觑,议论着老太太突然喊她们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看薛老夫人面色凝重,交谈的议论声这才渐渐停歇。
老三媳妇平日里最是面面俱到,她观察着薛老夫人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母亲可是在为何事发愁?”
薛老夫人看着底下一圈人,也不吊着他们胃口,直接让身边的大丫头将雍京送来的信件拿给老三的媳妇看。
这一看,老三媳妇脸色瞬间一变,“雍京楚大帅要娶侧夫人?”
这话一出,其他人赶忙上前抢过信件一看,看完也是纷纷变了脸色。
薛老夫人沉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这位雍京的楚大帅已过而立之年,至今没有儿子,楚家老夫人本想让他停妻再娶,给他挑一门当户对的人家,奈何发妻娘家势强,只得作罢,便想娶一家世尚可的侧夫人,这侧夫人不求出身勋贵,只求家世清白能生养,我那本家人便想凑这回热闹,攀上楚大帅这门姻亲,要底下旁支也得出人。”
“出人,那也是薛家旁支的事,与我们有何干系?薛家的荣誉,我们半点没沾着,他们有需要倒是能想起我们这些远在蛮荒之地的穷酸亲戚了,我们有事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他们派人来探望过?只知道享受好处,却不想付出代价,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最没心眼的老五媳妇实在气不过,他们又非薛家人,怎么有事就净想到他们,没事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母亲,您可别又耳根子软,又听信了薛家的话。”
薛老夫人活这么大岁数了,底下小辈都能看懂的事,她莫非还能看不懂?
但这世家关系,就好比那大树的根,那缠缠绕绕的,哪是你长你的,我长我的那么简单?
雍京各大世家连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扶持,根系错综复杂。
就是薛家外嫁的女儿也连络着底下各门权贵。
她出身雍京薛家,虽说如今已不再需要依附薛家存活,但慕家再富有,还是皇商,外人看着气派,左右越不过一个‘商’字。
士农工商,商字最贱,如若没有当官的庇护,遇上个什么事,大厦将倾也不过一瞬间的事。
雍京薛家早些年那也是雍京一等一的勋贵,只是近几十年来才渐渐没落,被降等袭爵之后,本家的人也是一辈不如一辈,到如今竟也没了个能支撑起门庭的人,如今当家的薛老爷没多大能耐,只会靠着祖宗的荫庇和早些年嫁出去的女儿混日子,府上早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支撑它还屹立不倒的,当属它还在勋贵名列,只是旧时的勋贵,空有名号没有实权。
不过这样也足够了,足够给苏州的慕家提供一些庇护。
而想要他们的‘庇护’,除了平日里慕家时不时的孝敬,自然也少不得他们有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
现在他们想要底下的旁支和外嫁的女儿把自家未嫁的姑娘送上去,慕家断不会开口去拒绝,也不能去拒绝。
这才是如今慕家最头疼的事。
你说答应吧,这底下各房都好端端地过着日子,谁愿意把家中娇养的女儿送上去给人做妾?若能一举谋得前程那自然最好不过,若不能呢?那便是将人往火坑里推。
不送正经小姐,送个庶女上去,那不也是糊弄人么?
且不说这个,现在家中未嫁的适龄女儿,也没几个,这一时半会的上哪找人去?总不能把刚寻回来的慕七送上去吧?
她们就是想,那老太太能答应?
尤瑟现在可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啊!
她们实在是难以抉择,不知如何是好,这思来想去的,便只有慕清玥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一是年龄适合,一是出身适合,三房的嫡女,怎能不适合?
可送慕清玥上去,三房又哪里乐意?
于是便有人试探问道:“家中姐儿现在就剩玥姐儿、阑姐儿、瑶姐儿了,玥姐儿才刚十五,三哥夫妇本就有意多留她几年,不想她那么早嫁出去,阑姐儿瑶姐儿年岁尚小,如何送得上去?不然让七妹妹去?七妹妹虽说跟过人生过孩子,但她尚且年轻,姿容雅致,又是慕家嫡女,楚家纳妾要求的,也就是出身清白人家,能生养便可,妾左思右想,比起玥儿她们,七妹妹或许更适合一些……”
未等家中各房儿媳说话,家中爷们反而先坐不住了。
他们一直不开口说话,不代表自己是个哑巴。
“七妹妹合适?送玥姐儿阑姐儿她们是糟践,送七妹妹就合适?你怎么不把自家的女儿送上去?”
“我七妹前几年吃尽了苦头,熬坏了身子,好不容易才寻回来,没过两天安生日子,你们好意思打她主意?”
其他爷们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送七妹给楚大帅做妾,他也配?都三十的人了还生不出儿子,谁知道是不是早些年不知节制把身子掏空了,把七妹送过去就能保证给他生儿子吗?”
“家里不是有适龄的庶女吗?直接送上去,但凡能被选上,我马上给她过继到我夫人名下做个正经小姐。”
说把庶女记到自己名下,他的妻子反而不乐意了,碍于慕家人都在场,她只能暗暗瞪了自家老爷一眼。
“总之送七妹去给人做妾糟践,我第一个不答应,至于送谁,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便甩袖离去,把难题留给了剩下的其他人。
其他人那也是头疼得不行,这事闹了几天,最后还是敲定了慕清玥。
慕清玥知道自己要被送给一个大她十几岁的老男人做妾,那是晴天霹雳,死活不愿意,天天在府里哭,还绝食明志,就差以死相逼。
搞得慕家这段时间是鸡犬不宁,没有一天安宁的。
而蔺沅柏自从翻墙进了慕家一次,在慕家发现了慕瑛这个惊天秘密后,他是难受万分,回去后细细思索,结合这些日子他听到的有关尤瑟的过往,立刻就理清楚了全部事情。
尤瑟七年前碰上负心汉与人私奔,七年前楚商筵正好下江南清查贪污受贿案,连根拔除了朝廷中的几大蛀虫,当时这事闹得很大,他印象深刻,时间线对得上,地点也对得上。
那城中口口相传的那个负心人,除了楚商筵还能是谁?
楚商筵那厮不仅得了美人,得了还不知道珍惜,转头就将人抛弃,如今知道人家替他生了个儿子,就想将对方的儿子抢走,这是人能干的事?
那必然不是!
他心里直直唾弃楚商筵,又心疼极了当初那个被人抛弃,孤立无援的尤瑟,恨不得时光回转,能回去抱抱当时的尤瑟。
可一想到尤瑟跟楚商筵的关系,还有尤瑟的儿子,他就头疼得不行,那真是令他如坐针毡,食不下咽。
每每闭上眼睛都是在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事。
因着这个,他人比之前害了相思之时还要更加消瘦,眼底连黑眼圈都有了。
他无比挣扎,又不知如何是好,这几日都不敢去找尤瑟。
独自想了好几天,又实在熬不住这相思之苦,还是没忍住再次去慕家翻了墙。
刚翻墙进府,就发现整个慕家气氛低迷,每个人都情绪不高,哀声连连,到处充斥着一种萎靡不振的氛围,颇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到了尤瑟居住的院子时,尤瑟正好披着披风站在窗前看着外头的细雨。
她身形清瘦,气质如兰,站在窗前看景时,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来得好看。
莫说蔺沅柏在西北晋地没见过如此佳丽,就是在雍京,也是极为少有的,当真绝色丽人,倾国倾城。
蔺沅柏不禁看呆了去,差点就忘了自己来的正事,他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才淋着雨走了过去。
一走近才发现尤瑟脸色苍白,人看着憔悴了不少,他愣了下,不由着急起来,“慕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
他赶紧上前,拉着尤瑟进屋,顺手把窗给合了上去。
“病了怎么能吹风?连我一个糙汉子都知道的事,你怎么能不知道?要是加重了病情,我可得心疼死。”
尤瑟愣愣地看着他从进来后就忙前忙后,看着他着急不已,比她本人还紧张的模样,她不由‘噗嗤’,笑出了声,“无妨,不过老毛病。”
“老毛病?怎么就老毛病了?”蔺沅柏烧热了边上的手炉,试探了下温度才把它递给尤瑟。
尤瑟乖巧接过,嘴角的笑容略苦,“早些年在外熬过了,身体还没养好落下的病根,最近下雨天气转寒,稍稍受了些寒,不妨事的。”
听到尤瑟说起早些年的事,蔺沅柏身体蓦地一僵,他回头看向尤瑟,见她婉约的眉目间暗藏一丝忧郁,人看着清瘦脆弱,仿佛一碰就碎,让人心疼怜爱。
他嘴唇蠕动,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从哪说起。
尤瑟扫了他一眼,从他挣扎犹豫的神情中,她大概猜到了一些东西。
是发现‘真相’了吧?
在犹豫着要不要跟她开口,告诉她‘真相’。
她心下了然,面上还要装作不知,不仅要装作不知,还得引导蔺沅柏将他想说的话说出来。
“左右不过老毛病罢了,比起老毛病,更怕的是心病。”
一听这话,蔺沅柏更担心了,“怎么了?如何就心病了?”
尤瑟眼皮微微垂下,捧起桌上热茶抿了一口,声音幽幽,忽然说道:“我怕是要进京了。”
这话一出,蔺沅柏倏地站了起来,“进京?进的哪门子京?你都知道了?”
尤瑟疑惑地抬头看他,蔺沅柏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尴尬坐下。
“雍京来了书信,说楚大帅要娶一门侧夫人,想要底下送人上去给楚家挑选,慕家如今适龄的嫡女只有清玥一人,玥姐儿年岁尚小,不知世事,不懂世家水深,怕是去了连自身都无法保全,作为她的姑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所以你就要牺牲你自己?”蔺沅柏有些生气。
尤瑟沉默了几秒,她转了转手中的手炉,“不算牺牲吧,我本就不是清白之身了,被人抛弃又有了一个儿子,这世间的世家勋贵谁愿意以正妻之礼迎我进门?”
听到这里,蔺沅柏差点破口而出,说我愿意。
结果被尤瑟清凌凌的眼神扫了过来。
“别说你愿意这种话,你是蔺家嫡子,父亲乃当朝大将军,母亲又是身份尊贵的当朝长公主,你家世显赫,身份不凡,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你的婚姻由不得你做主,你能至今不娶妻子不是你本事了得,抗衡得了家中压力,只是长公主由着你胡闹,纵着你乱来,你娶不到我,你们家不会接纳我这样的女人。”
“我……”蔺沅柏想否认尤瑟说的话,就被尤瑟按住了嘴。
“你若真为我好,就不要说这种话,你是能保证你想娶我,可你保证不了你家里人能接纳我,更保证不了能护住我的性命,你现在看着慕家家世雄厚,却抵不过一个‘权’字,若长公主送来一杯鸩酒,你说我是喝还是不喝?”
她眼神平静,黑亮的眼睛里像一潭深渊,能将人吸进去。
蔺沅柏这时也好似意识到了什么,俊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嘴唇也跟着苍白起来。
尤瑟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他母亲会做的事,以往他被蔺将军和长公主保护得太好,根本没想到这种事上去,但自小生活的环境,耳濡目染之下,他知道尤瑟说的都是真的。
“像我这种蒲柳之姿,嫁谁不是嫁?与其嫁个低门小户,平白被人看不起,还不如谋求一份好的前程,我听说楚大帅能力出众,气度不凡,当是一名良配。”
这条件,对古代的女人来说,当是良配吧?
只可惜,在她这里不是。
蔺沅柏霍地起身,没忍住说道:“他就是七年前抛弃你的那个负心汉,楚商筵根本不是什么良配!”
“楚商筵?”
刀光剑影间,蔺沅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想将话收回,可为时已晚。
尤瑟听见了他的话,她眼神倏然一变,冰冷地刺向他,那眸中的温度让他瑟缩了下。
那盛满金光的眼底,是一把无情的刀,刀刀要人性命,却依旧让人甘愿沉沦。
她忽然就笑了,笑靥如花,美不胜收,“这不正好吗?他欠慕清辞良多,是时候清一清旧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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