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原点
林独清像从前许多次望着她的背影那样,凝视着那抹热烈而明媚的枫红远去。
扇舞快步在林中穿梭,由于之前费了太多心力,此刻内伤颇有复发的趋势,加之体内的蛊太久没有得到蛊母的滋养,也开始惴惴不安、蠢蠢欲动。
她跃上树枝,背靠着树干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从袖中慢慢抽出那把被林独清保存完好的红扇……
凝视着红扇的目光迷惘且悲伤,往昔历历在目,扇舞难过地闭上了眼。
灵墟和雍门的攻势太猛烈,神息谷已然失守,漫天的硝烟遮住了晚霞,仿佛提前入了夜。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混乱与嘈杂,好在神息谷草木丰茂、地形复杂,外面的人想要在短时间内深入确实并非易事。
她正要跃上另一棵树,却忽然被空气中的魔气所吸引,很轻、很浅,带了股清冷的幽香,穿过她散在了浓烟之中。
似同类,又不似同类。
扇舞顿住动作,藏在树端暗中探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丝丝魔气,难道是她的错觉?
她正沉思时,又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几声怪异的闷哼,她连忙循声去找,余光忽地瞥见了一个被火焰吞噬的黑色背影。
再眨眼,那人早已没了踪迹,连气息也察觉不到丝毫。
四下皆是灰白的粉末,还有炽热的温度。
是火。
火焰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人活活化灰,让人死得悄无声息、无痕无迹。这绝对是一种极其厉害的火系法术才能达到的境界,但火系法术极难修炼,这世间能修成火术的人本就不多,能炼到这种境地的人……她只能想到两个人。
一个是现在的金庭宗主,一个便是……魔族的尊主。
联想方才捕捉到的丝缕魔气,扇舞的脸色瞬间大变,往罪斋的方向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罪斋的门前凭空浮现出一簇金红的火光,烈烈燃烧出了一个人的模样,突来一阵凛冽的风将火星溅开,仿佛被人用宽大的袖摆狠厉掠过,接着,一道颀长的身影自火光中走来。
他身着宽大的黑袍,光滑水亮的绸缎倒映着周围火光的魅影,绘成了衣袍上似莲似火的红色暗纹,卷草一样漫漫然盘旋舒展,有着一种灵动的诡谲,奇异又微妙。
银质的腰封和护腕上也雕镂了精致典雅的莲花图腾,隐在黑袍之下,掐住了窄腰与腕骨,暗红的内衫则跟着它们在一阵阵的黑浪里沉浮,遥遥看去,有些不真切。
漆黑一身,更衬得脸庞与双手比冷玉还要苍白易碎,他仿佛是以玄冰铸造而成的鬼魅,精美绝伦的容颜即便是在幻丽的火光里,也在无时无刻地散发着凛冽的寒气,似乎怎么也暖不了、猜不透。
他环转手腕,绚丽的火焰乖顺地回到了他的掌心,他攥拳紧紧握住,继而抬头去看草堂檐下的那扇大开的门。
“罪斋?”
两个字,挨个挨个被他嘲讽般地念了出来,话音刚落,门内走出了一个消瘦虚弱的青衫男子。
二人四目相对,林独清整个人都定在那里。
“阿月……”林独清喃喃出声,大抵是许久未见,他竟从那张脸上隐隐绰绰地瞧出了煦华和云中鹤的影子,一时有些恍然。
直到一股爆裂的气团将他整个人掀进了屋子里,重重落在地上,他才终于意识到,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而师姐与云中鹤,再也回不来了。
“林独清——!”
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在焦急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可他旧伤在身又被震得头晕目眩,以致此刻的神思颇为困顿,分辨不清那呼唤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云中月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食指轻轻一提,无形之中凝化出的结界将身后奔来的人猛地弹出几丈之外——扇舞被生生砸在树上,五脏六腑翻腾,她接连呕了好几口血。
那浓郁的魔气,那强大的力量……
扇舞无比震惊地看着那个慢慢走进罪斋里的黑衣男人,她挣扎着跑过去,结果还未碰到结界边缘,又被掀了出去。
“魔尊!”她尖叫着嘶喊几声,却不知结界将所有东西都隔离在外,包括声音。
云中月踱步到林独清面前,幽暗的红瞳凝视着那张消瘦虚弱的脸庞,冷嗤一声:“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他捻了捻手指,扯起嘴角嘲讽道,“竟这般弱。”
林独清浑身疼痛,却仍挣扎着要爬起来,云中月抬抬指尖便将他又推出几米,整个人把屏风砸得稀碎。
这下他彻底起不来了。
云中月抬眸,看到匾额上的四个字,冷笑着以念力将其撕得粉碎。
“仙宗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要脸。”他慢慢踱步到林独清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声音没有任何情绪,直叫人听了心底生寒,“仁心?你们有过吗?”
他单手揪住林独清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锐利如刀的目光逼视那双迷离而微阖的眼,几乎是使劲浑身解数,才能忍住不把手里的人给直接弄死,“屠戮天阙的那夜,你们又有谁想起了自家的灵言?”
“阿月,”林独清闭上眼,声音颤抖着说,“对不起……”
云中月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死死扼住他的脖子,讥讽道:“这样廉价的话,说出来有何意义?
“你不嫌恶心,我嫌。”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抬起另一只手收回发散出去的所有灵息,他将目光下移至林独清的丹田处,微微凝目。
林独清在窒息的边缘,根本没有看到云中月脸上一闪而过的微讶。
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复杂,在林独清垂死的那一刻,终于松开了手,任由手里的人瘫倒在地。
林独清捂住咽喉烈烈喘息,然后抬起头看着云中月,声音嘶哑地说:“仙宗有罪,神息谷更甚,但……求你看在师姐的份上,绕过神息谷万万弟子……”
“她被你们逼死了,”云中月面无表情地说,“连转世都没有。”
听罢,林独清的眼中渐渐浮起热泪,他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弯曲双膝,跪在了云中月的面前,这还不够,他弯腰匍匐下去,把额头死死抵住地板:
“你要的东西我会亲手奉上,唯一的请求……求你不要伤害神息谷的人。”
云中月冷笑:“你在跟我谈条件?”
“不。”林独清慢慢直起背脊,对上他不屑的目光,眼中含着无奈与悲哀,而掩藏在那之后的,是某种难以察觉的、坚定的决绝:
“阿月,舅舅拜托你。”
云中月听到他的话,刚要勃然大怒,然而下一瞬,一阵华光自林独清的周身迸溅散开,犹如奔涌的泉流溢出水池,没有止境地蔓延开来,淹没了整个罪斋。
云中月倏地睁大了眼,他下意识想要抬手去阻止,但最终还是没有出手,漠然地看着林独清散尽毕生修为,生生剖开自己的墟鼎——神魂震荡、无比痛苦,从深处取下那块沉寂已久的魂魄碎片,真的如他所言,亲手奉还给了它的主人。
黯淡的元魂静静地漂浮在半空,而林独清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气力,直直坠落下去。
云中月瞥向他,以念力将他接住。
许是感受到了同类的召唤,元魂碎片渐渐有了颜色,而云中月体内的神息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像是迎接久未归家的至亲,兴奋中带着些惶然,缓慢地靠近那块虚弱的碎片。
云中月逐渐变得不耐,暗自催动心法去加快它们融合的速度,神息变得急切起来,如缕缕丝线将元魂碎片紧紧缠绕住,而它似乎在他人的领域呆了太久的时间,竟有些排斥云中月的融合。
他拧紧了眉头,直接伸手去把它握住,刹那间,突然冒出来的金红色火焰将他整个手掌包裹住,他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冷漠地将那块不听话的元魂掌控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碎片忽然震荡起来,失控般挣开了云中月对它的桎梏,喷溅出蛛丝一样的神息,形成了一个巨大又坚固的牢笼,将他整个人都包围在里面。
云中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攥紧了双手,红莲业火随着他的盎然怒气从他的体内迸发而出,熊熊莲火瞬间吞噬了神息编制而成的囚牢。
可是,就像瀑布逆流而上、花朵回到萌芽,乍起的烟火坍缩成了最原始的状态,一切的一切归于原点……
他听到了自己初生的心脏在轻微跳动,听到了母亲隔着肚皮与他唱着熟悉的歌,父亲由远而近的爽朗的笑声……
所有的火焰都回到了躯壳内的灵魂深处,他震荡的瞳孔像是染了彩墨的清潭,五彩缤纷、流光溢彩,最后的最后,都被清澈的池水化为虚无。
似乎是累极、倦极,他慢慢阖上沉重的眼帘,将黑眸里的喜怒与哀乐、天真和脆弱……全部埋藏在了不知处。
扇舞使尽浑身解数,却怎么都凿不开那个该死的结界,她缓缓跪在地上,神情麻木地望着夜空。
魔尊前来,定时要亲自取回他的元魂碎片……林独清,恐怕凶多吉少。
她的眼瞳里没有一丝光亮,整个人犹如失了魂魄般一动不动,唯有一滴泪从眼尾滑落,在漆黑的夜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鬓角的青丝里。
她的身体渐渐颤抖起来,似乎痛极,她捂住胸口,整个人佝偻着趴了下去,将整张脸埋进泥土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蓦地,一阵刺眼的光亮闪过,扇舞猛地抬头看去,只见一团巨大的金红色火焰爆裂开来,就在她以为整个罪斋都将被烈火吞没时,那火焰又奇妙地收缩了回去。与此同时,眼前的结界也开始变得不稳定。
这个坚不可摧的屏障瞬间变成了一触即破的泡沫,脆弱到令扇舞都不敢相信。
可她的的确确进入了结界内。
不再多想,她迫不及待地跑进屋内,眼前的景象却让她诧异不已:
罪斋的厅堂几乎被拆了个粉碎,青衫男子浑身伤痕,一动不动地横在地上,而那个阴郁的黑衣男子,漂浮在红丝交织而成的牢笼里,面如冷玉,睫若凤羽,似乎陷进了深眠。
“林独清!”她嘶喊着跑到林独清的身边,他的唇边全是血迹,体内的灵力更是……
灵力?
扇舞的心脏猛地一抖,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放在他的额心,可是,都不用她施法探查,此时此刻她已经感觉不到一丁点儿属于他的灵力了。
他的毕生修为烟消云散,却不知为何还有一息尚存,但即便如此,他从此以后就只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了。
扇舞既悲愤又庆幸,她抬眸,幽幽盯着不远处的魔尊,可她明明心中愤恨不已,心中却生不出一点要去杀了他的想法,即便她聚精会神妄想动他一分一毫,手里也使不出任何力气。
红莲业火不愧为魔族至高秘法,以前听闻其能操纵魔修心神的传闻,她还曾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没想到竟是真的。
难怪那么多魔物都跃跃欲试,却不知是何原因,总是以失败告终,即便是绛尘那样厉害的高阶魔修,都没办法修成红莲业火。两百年前恐怕谁都想不到,魔渊传说里的红莲业火竟是由一个堕魔的仙者重现于世,更没人能料到——这个仙者,会是那位清雅尊贵的天阙少主。
扇舞闭了闭眼,抬手化出闻沁临走时给她的灵丹,倾身去扶起林独清,没有犹豫地把丹药喂给了他。
她的眼睛酸涩,此刻她只能无助地将他紧紧抱住,就像天山遇险时依偎着取暖那样,只要她多给他一些温度,他就会很快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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