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长刀
扇舞沿着密林小径往醉林返回。
可是自离开罪斋之后,她一直陷在思绪之中无法自拔。
哪里见过?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即便她翻遍了从前那些隐秘的记忆,她也没能找到关于他的一丝踪迹。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无边无际的萧萧秋叶,直到枯黄一叶拂过她右眼下的泪痣,她才缓慢地垂下头来,神色晦暗不明。
“跟了我许久,还不打算现身吗?”
话音刚落,林中树枝开始剧烈摆动起来,仿佛有一阵狂烈的风在枝叶的间隙里凶猛地穿梭,自上而下,要将树下的空气破裂开来。
扇舞冷冷抬眸,瞬间化出锐利如刃的铁扇抵住从上面劈下来的长刀,兵刃相见的一刹,铁扇迸射出许多精巧细薄的飞刀暗器,一致朝对方刺去。
那人在空中飞身躲开飞刀的偷袭,踩在树干未作停顿,借力又气势如虹朝扇舞攻去。扇舞下腰回旋来到那人身后,就在扇刃要刺入血肉的时刻,那人极迅速地回身踹了她一脚,所幸扇舞展扇相抵,只是轻飘飘地退了几步,而那人也同时被震开,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不远处的那棵树下。
扇舞将挡在脸前的扇子缓缓拿下,一双美目锐利地盯着那个握刀的人。
是个穿着浅碧衣衫的女子,那把刀的刀身刻有蔓草图样的花纹,又长又大,足有她半人高,但她方才挥得遒劲有力,可以看出其内力足够深厚,是个天赋极佳且修为很高的刀修。
扇舞认得她,是林独清最器重的弟子,好像唤做“闻沁”。
闻沁举起刀尖指着扇舞,冰冷质问:“你是何人?擅闯神息谷还胆敢私闯谷主宅邸?”
扇舞一点一点把扇子折好,哼笑道:“你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罢?既然对我有所怀疑,方才怎么不直接闯进屋内,当着你们谷主的面将我制服完事?”她以扇掩住暧昧的微笑,只露一双魅惑的眼睛,带着极强的攻击性,“抑或是说,你根本不敢进来?若是碰见我与你们谷主在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住口!”闻沁凶神恶煞地喝止扇舞的话,将手中的长刀直接往她砍去,“侮辱谷主清誉,我这就割了你的舌头!”
扇舞轻蔑一笑,弯腰回旋躲过她的进攻,然而袖摆轻轻扫过她尖锐的刀锋时,被割下了一小片红色的衣料。扇舞目光微凛,不再手下留情,迅猛闪身到闻沁的身后,以折好的扇子猛地锤向她的蝴蝶骨。
闻沁吃痛,还未来得及回身防御,又被扇舞的扇子打到手腕,手臂瞬间没了气力,眼看长刀直直坠落下去,扇舞抬脚往刀柄狠狠一踹,那长刀势如破竹地刺向远处的树木,刀身深深地嵌进了树干正中。而闻沁紧随其后,被抵在长刀边上,锋利的扇骨距离她的喉咙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
扇舞盯着她苍白的脸看了半晌,然后神情冷漠地收回扇子,松开手放任她的身体滑落下去。
“与其跟我在这儿为那些有的没的较劲,不如拿这精力多关心关心你们谷主的身体,”扇舞回望淹没在密林中的草堂,没什么情绪地说,“他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犯了病也没人照顾,指不定哪天你们登门就可以直接给他收尸了。”
“你——”闻沁忍着浑身疼痛,正欲起身再战,可听到她后面的话时,整个人都不动了,惊愕地问,“什么?他……他又犯病了?”
又?
扇舞蹙了蹙眉,看来林独清不止一次犯那样的病。她冷肃地问:“你既知道他有疾病,为何仍放任他一个人呆在那里?”
“你懂什么。”闻沁冷声反驳,却无力地垂下了头。
看她的样子,扇舞好像明白了什么,问:“是他的意思?”
“与你无关。”闻沁说完要扶着树干起身,却使不上力,只好继续枯坐在原地,气呼呼地瞪着扇舞,后者则挑了挑眉,转身欲要离去,走的时候还不忘再调侃一句:“罢了,你们神息谷惯是爱唬人的。”
闻沁被她的话激怒,却碍于手脚无力,只能梗着脖子朝她的背影吼:“你凭什么这样说!”
“世间皆传,神息谷谷主是最最厉害的医修,世上没有他治不好的病症,”扇舞不屑地说,“可如今看来,他连自己身上的病都治不好,又何谈治愈他人的病。”
闻沁愤怒地说:“你又懂什么?医修医身不医心,即便最厉害的医修,也治愈不了……”她的话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只是落寞地摇了摇头。
医身不医心……那么治愈不了什么?
心病吗?
扇舞想起方才在窗外听到的他们之间的对话,他问闻沁,是不是觉得他是个疯子?
明明是那么平静的语气,可她听了却觉得莫名苦涩,那时她脑海里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想要去窥探他们之间的秘密,而是想去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
她停下脚步,淡声说:“我是不懂你们其中的弯弯道道,但有一件事我知道……”她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闻沁,“你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扇舞投来的目光像是能洞察所有的心思,闻沁的呼吸顿了顿,艰难地说:“他是谷主,神息谷的人都不会希望他受到伤害。”
扇舞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移开视线,“我也不希望。”她说得很直白,闻沁听了都明显愣了愣,然后听到她继续说,“我甚至比你们所有人都更加不希望他有任何差池。”
闻沁疑惑地问:“为什么?”
“秘密。”扇舞的眼中有微光流转,红唇勾起一抹娇俏的笑意,“你们有你们的秘密,我自然也有我的秘密。”
闻沁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脸,略微出神。
她常年呆在神息谷内,而谷内女子清修多为素丽淡雅的容颜,眼前这个妩媚冶丽的女子无疑是个异端,她就像是在清水中落下的一滴红墨,不断地坠入、蔓延,在水中缓慢地舒卷出了朵朵缱绻的花,然后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就好像之前那抹绚丽只是一个幻觉。
浓郁的幽香扑面而来,闻沁猛地回神,却见她正垂着头观察自己的脸,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另一只手掌,闲适又好奇的样子。
“你盯着我做什么?”见闻沁一脸受惊的样子,扇舞微微起身,好笑地说:“不会是被我的绝世美颜迷住了罢?”
“你……你无耻!”闻沁的脸瞬间变红,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愧是师徒二人,被调戏之后的反应简直一模一样。
想及此,扇舞的笑意更深了,心情颇好地用扇子抚了抚她炸毛的发顶,“谢谢夸奖啊。”
闻沁疯狂晃头,咬牙切齿地说:“谁夸你了!骂你的话都听不懂吗!”
扇舞把扇子收回来,无所谓地说:“骂我的人多了去了,若要句句当真,那我不活算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把扎在树干里的长刀取了出来,虚虚看了几眼,夸赞道:“倒是把好刀。”
闻沁冷哼一声,“我的刀自然是好刀。”
“不过我很好奇,”扇舞沉吟道,“林谷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修,他如何能教你用刀?”没等闻沁回答,她继续说,“他不是你的授业师尊。”
闻沁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既是神息谷的谷主,便是所有门中弟子的师尊。”
扇舞没听她的话,而是陷入了深思。
神息谷向来是医修当家,青史留名的医修几乎都是出自这里,千百年来备受尊崇,这也是神息谷即便实力远远不及其他三个宗门,却也能够在仙宗立足的原因。但在扇舞的印象中,从前似乎出了一位非医修出身的谷主……
好像就是一位刀修。
扇舞垂头去看刀柄末端那极其微小的刻字。
「谨戮」
扇舞直觉这名字有些熟悉。
“谨戮是谁?”扇舞茫茫地问,像是在问闻沁,也像是在问自己。
闻沁漠然地看着她,并不打算回答。
而扇舞在回忆中好像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才是你的授业师尊。”扇舞对上她的目光,平静地陈述,“也是神息谷的前任谷主。”她看着手里的刀,又说,“这把长刀便是他传给你的?”
闻沁沉默着,缓慢地扶住树木站起身,复杂地看着长刀谨戮。
“怪不得气势凌厉得连我都有些发怵,”扇舞将刀递还给她,神色莫测地说,“也不知百年前有多少魔修的命葬于这把刀下。”
虽然当年她并未参与仙宗围攻魔渊的战斗,但还是有所耳闻,毕竟四大宗门将魔渊的护身屏障给砸得支离破碎,魔尊的元魂被他们撕裂蚕食几近泯灭,从而开启了魔族最为落魄的百年时光,这段耻辱的历史,又有哪个魔修能忘记?
而那时的神息谷谷主,正是刀修谨戮,他是神息谷近千年来唯一以非医修的身份继任谷主之位的人,不仅如此,他还打破了神息谷“不问世事,不倍命厄”的传统,率领宗门弟子参与攻陷天阙、围剿魔尊的种种战事。
对于从前的神息谷,他完完全全就是个异类。但他成为了谷主,谷中弟子就必须听命于他,将他们同化为异类,他便不再算是异类。
后来不知为何,他隐退居后,将谷主之位传给林独清之后便再没音讯。
扇舞猜测,他多半早就死了。
她并不打算问闻沁,那些无足轻重的事闻沁都不会告诉她,更何况是他们的宗门秘事。如今只能靠她自己来慢慢摸索。
谨戮……谨戮……
扇舞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没由来一阵烦躁。
她暴躁地用扇子戳了戳额角,努力在那些苍白的回忆里寻找一个身影。可思来想去,脑海中只是出现一个背着长刀的冷峻青年,他似乎张了张口,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
她实在想不起来,只好作罢。再去看闻沁,她已经把刀收起来背在身后,表情恢复如初。
“你何时离开?”闻沁问。
扇舞耸耸肩,“这你得去问你们谷主。”不说蛊毒岂是短短几天能够破解的,她还要去打探魔尊元魂的踪迹,自然要在此处多停留些时日。
闻沁讶异地问:“谷主许你留在谷内?”
扇舞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就在醉林,要去坐坐吗?”
“……”这反客为主的语气,闻沁听了一顿烦躁,“别以为有谷主这道护身符,你便可以在谷内为所欲为。”她冷眼看着扇舞,告诫道:“我会一直关注你,直到你离开。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否则我不介意谨戮长刀下再多一条魔修的亡魂。”
“我好怕哦。”扇舞装模作样地拍拍胸脯,转身时才收敛起夸张的表情,冷哼一声,“小屁孩儿。”
闻沁要不是手上使不上力,又得提刀去砍她。
直到看着扇舞的身影消失于树林中,闻沁才转身往回走。
不知为何,身后的长刀沉重了许多,耳畔却极轻地回荡着一个沙哑又虚弱的声音:
“闻沁,为师今日便把这把刀传与你。
“待我死后,你须以长刀谨戮守护阿清与神息谷。
“支持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终你一生守护在他的身边,你能做到吗?
“闻沁,你能做到吗?”
闻沁红着眼框,与那时的自己重叠在一起,哽咽着说:“闻沁定当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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