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灵言
萧瑟的秋风走过人间,拂过绿叶、带走夏花。万间枯黄里,唯有一片枫林红得像一团火焰,自风中摇曳,犹如一团跳跃的火焰。
片片红枫在凉薄的秋风里簌簌零落,却并未直接落入地面,而是被一阵缥缈的风轻轻卷入了柔软的红绫之中。
红衣女子在树下轻歌曼舞,脚尖轻点在红枫落叶之上,扭着纤腰旋身起舞时,红绡将她萦绕,如同被落日余晖染得绮丽的红云,亦卷亦舒……
明明在萧萧红枫之中翩跹,她却几乎片叶不沾身,若有几片不听话的枫叶欲落在她的霓裳之上乞求片刻眷顾,她则以双扇迅猛出手,生生将叶子斩得粉碎,直到她渐渐缓下曼妙舞姿,方才如星点般坠入脚下尘埃之中。
上方传来掌声,女子仰头望去,冶丽明媚的脸原本还有一丝凌厉,却在看到树上那人的瞬间,柔和得一塌糊涂。
“小雪,”她双手持扇在枫叶之中转了个圈,笑得纯真,“好看吗?”
黑衣劲装的女子点点头,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为她拂去了发丝上的红叶,两人这样对视,就像照镜子似的,不仅容貌一样,就连眼角的泪痣都是一样的。
红衣女子拿扇子在她的脸边调皮似的挥舞,继而满意地点头,含笑道:“你也好看。”
她又将扇子遮住眼前人的半张脸,露出的那双冷淡又凛冽的眉眼渐渐有了笑意,可是下一秒却陡然迸射出了杀意。
红衣女子也沉下脸来,拦住她拔剑的动作,侧目看去。
几个穿着浅碧布衫的人站在不远处,脸色不善地扬声质问:“果然是魔物?!你等出现在醉林之中,对神息谷是何企图?!”
红衣女子摆着纤腰、一步一步走近他们,“我们在此处迷了路,不知几位可否帮助小女子,离开这里啊?”话说得我见犹怜,面上神情好不无辜、惹人垂爱。
“别想耍花招!”他们可不吃这一套,见她一步不停地往这边走来,厉声喝止,“站住!不准过来!”
红衣女子像听不见似的,眼看就要走到跟前,他们只得祭出法器往她攻去。
停留在原地的黑衣女子见他们出手,也拔出一把剑冲了过去。那几个人的修为不高,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就在她要夺人性命的瞬间,红衣女子以扇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可。”
二人相交错身的刹那间,她以另一只手展开折扇,其中有粉末散开,她拉着同伴退到枫树之上,冷漠地看着树下几个人被粉末药晕倒地。
长剑入鞘,黑衣女子环抱双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是神息谷弟子,”红衣女子蹙眉道,“不能杀。”
黑衣女子点点头,正要跳下树去,心口却突来剧痛,若非旁边有人将她拉住,她就要滚落下去。
“怎么了?”红衣女子见状,急切地问,“是蛊发作了吗?”
黑衣女子粗粗喘着气,悲伤地看着她的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红衣女子赶紧拿出药丸喂给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起了效用。
她垂头看着手里的小竹筒,摩挲片刻,轻声说:“终究不是办法……”
衣袖被人紧紧抓住,她微笑着抬起右手抚上眼前人的脸颊,用指尖摩挲了一下她眼角的泪痣,“我们该走了……”慢慢的,她垂下手,又转头去看醉林美丽的风景,茫然地呢喃着,“我们……该做回扇舞与剑凛了。”
剑凛摸了摸身后的两把长剑,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扇舞遥望掩在密林深处的草堂,她闭了闭眼,说:“我去一趟林独清那里。”
剑凛拉住了她,神色担忧。
“放心,”扇舞握了握她的手,“不会有事的。”
剑凛听罢,迟疑地点点头,终于松开了她。
“离开之前,总要与人打个招呼。”
说完,她跳下树枝,往林中草堂走去。
醉林并不在神息谷的宗门地界内,中间隔了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与醉林倒成一道瞩目的景致,在秋日里常有弟子隔着河流来赏枫。她们好不易等到神息谷大修行时出来透透气,谁知还是碰上了他们的人。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她们一直呆在醉林深处一个隐秘的山洞里养伤,当初,林独清因剑凛伤势严重,常来探望诊治,后来剑凛伤势转好之后,已经很少来了。
仙魔殊途,她其实不明白他为何要救她们,起初她以为他也如冥王一般对她们另有所图,但奇怪的是,从始至终他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及,完全不求回报。
似乎,他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救治伤患。
隐去气息,她躲开神息谷的守卫,沿着林中最隐蔽的一条小径来到草堂。这里常年冷清,守卫的人也没有,唯有林独清一人独居于此。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里,第一次倒是没仔细看,那时她一心想要救回妹妹,哪有工夫看这看那,如今将要离开,或许永远不会再来,她倒是来了兴致想要欣赏一番。
扇舞望着乌木匾额上那入木三分的两个字——罪斋。
正疑惑时,里面突然有人打开了门,一位青衫男子站在门内,看见她时略微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他侧身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姑娘请进。”
扇舞走进去后,他关上门,然后走去案牍旁为她斟茶,“姑娘前来可是为令妹伤势?”
她摇头:“今日叨扰,是来向谷主辞行的。”
林独清点头,将热茶递给她,她接下时不小心触到他的手指,有些冰。一触即离,见林独清并无异样,她垂眸去慢慢品茶。
二人各自沉默,直到扇舞喝完,才打破了安静的气氛:“好茶。”
林独清微笑着说:“新鲜的清霁归雅。”
这茶她听说过,是由天山生长的一种罕见的叶子制成,做成茶叶会有天山上霁雪的味道。林独清常年独自清修,采叶炒茶必然是他亲力亲为而成。
她将杯子递过去,他又为她续上一杯。
“上次探望,见令妹伤势大好,如今确是该离开的时候了。”林独清虽然语气温和,扇舞却听出了其中疏离冷淡的意味。
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林独清继续说:“至于她体内残余的蛊毒,甚为复杂,我还需仔细探究一番。不过你且放心,我既答应为她除去体内蛊毒,自然不会食言。待寻到破解之法,我便会派人告知于你。”
她放下茶杯,抬手化了一把红扇,“谷主救命之恩,我们姐妹永生铭记。”她将折扇放于案牍,继续说,“若日后谷主需要帮助,亮此信物,我等定当万死不辞。”
林独清无奈摇头,扇舞及时止住了他的拒绝,说:“谷主切莫推辞,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原则。”她看着那把鲜丽的红扇,继续说:“用与不用,全凭谷主决断。”
说罢,她起身离开,可在闭门之际,她莫名回望一瞬,只见主位上袅袅烟雾,他清峻儒雅的面容隐没于其中,只依稀可见。
或许是见她回眸,林独清抬手挥散了渺渺水雾,想要看清她的神情,然而雾气散去,那抹鲜红的身影已然不见。
他收回目光,看向她的茶杯,里面留有半杯茶水,已经凉了。
林独清闭上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茶炉冷却,他才伸手去将那把扇子收入袖中。
“谷主。”
门外传来闻沁的声音,他抬眸看向门口,抬手去将那边的茶杯放在自己面前,然后说:“进来。”
闻沁走进罪斋时,闻到了一丝异香,浅淡得像个幻觉,随之而来便是清霁归雅的浅香。简单行礼过后,她神色深沉地说:“谷主,如您所料,灵墟来人了。”她从腰间拿出信函,说:“还有雍门的传信,过不了几日大抵也会派人前来。”
“金庭呢?”
“没有动静。”
林独清踱步到她面前,接下雍门的信函看了看,然后拿到烛台烧掉,“无非是害怕那个人的报复。”
“谷主……”闻沁问,“您不怕吗?”
他看着火星灰烬,没有说话。
闻沁望着他冷清萧瑟的背影,心中苦涩。
他良久才说:“神息谷向来隐世,不过问仙宗事务。灵墟的人我就不见了,让他们回去罢。”
“那……谷主,要召回弟子们加强防卫吗?”
“不必,”他摆摆手,“退下罢。”
闻沁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默默退出草堂。她看着匾额上“罪斋”二字,眼中的情绪汹涌澎湃,但最终,她只能松开紧握的拳头,静静离去。
林独清则负手望着主位之上“医者仁心”的题字,喃喃出声:“该来的,总会来。”
“灵言乃各大宗族代代传承的训诫,亦是仙宗的至高理想,‘神量昌恒,仁爱永生’这八个字便是我天阙的灵言。”
“云中氏虽盛着神脉,有着无穷的力量,但绝不可任意妄为、恃强凌弱,唯仁唯爱,才是云中天阙的永存之道也。”
“他是天生的圣者,日后继任天阙宗主,必然会有一番作为。”
“阿月,你天性纯善,心有大爱,这于天阙、甚至天下而言皆是幸事。但你要记住,不要让它成为你的弱点。”
云中月跪地稽首于云中祭坛前,耳畔回响着长辈曾经对他的谆谆教诲。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慢地直起背脊,沉寂地凝望着眼前这片废墟。百年前,他耗费心力还原了天阙遗迹,唯独没有修复这里。
杀孽深重,堕入魔道,他怕手里的鲜血与怨魂玷污这块神圣之地。
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常来此处叩首赎罪,以求祖先的原谅……原谅他的心魔、原谅他的屠戮、原谅他的杀欲。
这些谓之邪祟的东西,有悖于他们的教导,更与天阙宗旨背道而驰,但,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即便手中人命压得他喘不过气,即便要他永生承受炽烈业火的折磨,即便最后要他的命——
他也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乍起的杀意迅速扩散开来,惊得周遭生灵齐齐哀鸣。他站起身,转身往外走去。
“阿月……”身后似乎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叹息,他猛地顿下脚步,却没有回身去看。
“斯人已逝,往昔种种,你就忘了罢……”
“我如何忘得了?”他的红瞳黯淡下来,手掌握成了拳,“我眼睁睁看着你们惨死,您让我如何忘记?”
“我不愿你活得这样痛苦,”她泫然欲泣,声音沉痛不已,“自始至终,我只求你平安喜乐,找一个你心悦,亦心悦于你的女子相扶一生、携手白头……
“我与你父亲没能做到,我希望你能够做到。”
云中月闭上了眼。
“哥哥……”他还听到了镜儿的声音,那个曾被夸赞为莺啼如轻铃的声音,此刻也充满了哀伤,“如今你不必再受制于天阙联姻,去寻一个你真心喜欢的人罢。
“我和父亲母亲,还有天阙的同门……都希望你能够快乐。”
他犹如一个迟暮的老人缓缓转过身来,眼前仍是一片死寂的断壁残垣,根本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耳边也再没有谁的浅语,只余猎猎风声。
他落寞地收回目光,重新迈开步子,离开了云中祭坛。
在门口,他遇见了潜渊。
潜渊看着他,问:“要走了?”
“嗯。”
“那个姑娘呢?”
“同行。”
“你为何不送她回去?”潜渊挑眉道,“我可不见你有什么伤。”
云中月面无表情地说:“与你无关。”说着,与他擦肩而过。
潜渊轻笑一声:“如今倒是我有伤在身……”他转身去看云中月的背影,说,“若你再遇危机,我不会出手相助。”
云中月并未停下脚步。
“那个姑娘身上疑点重重,你定是一早便知。”昨日她在神古巨木之下沉睡,他暗中探查她的灵府,却是一无所获。但更令他吃惊的还是她能够轻易穿过星轨迷阵,若非当时他以蛟珠感应到星轨里微妙的异常,否则他恐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云中月已然归来,尤其,还是在她的帮助下拿回了囚在两大宗门深处的半身元魂。
她绝非普通的鬼魂,虽说她自称来自异世,但如此奇特的体质,很难让人不产生防备之心。
“你既信她,我无话可说,”潜渊这次没再提及前尘往事,只说,“你历经磨难,学到的道理自然不用我再多言。”
这次,云中月停了下来,可是潜渊没再说下去。
二人隔着不远的距离站定良久,云中月微微侧目,却并没有回眸去看他,而是望着身边丰茂的草木。
“多谢。”
潜渊听到这两个冷淡的字眼时,云中月的身影已然远去。
他笑得无奈,待到云中月彻底消失于视野,他抬头去遥望浩渺天地,在手中化出了一颗暗绿色的龙蛋,犹如无比珍贵的宝藏,他怜惜地抚了抚它,温声说:
“乖宝,咱们也该回去了。
“那九十九棵梧桐树若被瘴气侵蚀,恐怕要枯萎了。
“你娘亲见到枯木,会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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