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垆瓯老道自称是不用手机的,因为他自称“出家修行,要手机干吗”,因此造成的联络障碍很是令昌响困扰,但昌响不相信老道的话,不用手机,老道打哪知道的手碟?老家伙如果不是刷抖音才怪呢!
但老道死活也不承认,昌响也很无奈,《聚野时剂》中对红绸荪炮制方式的表述真的就像之前他所说的那样,炒去水份后入药。可是炒干后的药材与其他炮制后风干或晾干的药材明显有质的不同,经过高温炒干后的药用成分还剩下多少?昌响很少对经过千年磨难传承下来的典籍心存怀疑,但这次是真的疑惑了。
站在山脚下,昌响仰望着半山腰上的那缕香烟,上还是不上,这是个问题。在树下那块平整的石板上枯坐着、臆想着,老道会怎么回答自己?“自己悟去”或“打点酒来我要思考一夜”?老道是个妙人,但自从对一个无良病患施治之后便生出了归隐之心,只酗酒、不救命,求告上门的也要挑挑拣拣,让昌响只救命、不治病,疗养中心的基本运行宗旨就是老道定下来的,这些年来,医者的仁心已经在尘世的污泥浊水中浸泡得所剩无几,不是医者没了仁心,而是荒唐的世界对不起仁心。
和老道相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幸运的是,老道手里有些求上三生三世也求不来的古方和宝贝到了昌响的手里,不幸的是,老道把在污泥浊水中挣扎的任务丢给了昌响。红绸荪就是宝贝之一,两年前老道从那个干瘪葫芦里倒出那几粒绝迹多年的种子时,昌响记得老道的神情,怎么形容呢?见过街头咸湿露阴癖吧?那种人路遇美女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老道是一模一样的。
果然,老道一边喝酒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自己悟去”就把昌响轰下了山,连晚饭都没留昌响,老道做饭手艺很一般,自己糊弄自己已经不容易,哪来的闲饭给昌响?昌响叹着气下了山,快到山脚的时候,看到远处广场上零零散散的人群,气就不打一处来——开抖音直播臭美的昌响忍了,放着广场舞音乐乱蹦的昌响也忍了,李晓晓和几个花痴小护士围着新来的曹阿忆起腻算怎么回事?那家伙长头发大胡子,怎么就“帅得没边儿”了?广场舞音乐那么吵,在这种环境中弹吉他是不是太装了?刘建军不是喜欢夜钓吗,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我在分析他。见昌响走近,刘建军说。
分析出什么了?昌响问。
发型、胡子、脸上的忧伤,还有一圈姑娘包围中的装。干什么心理咨询?就凭这脱口而出的上辙上韵,刘建军改行去唱快板也一定能吃得一手好饭。
昌响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吧,你比他会装。
刘建军没理会昌响的调侃,如果真的不是装,那就不排除闭锁型心理障碍,也有可能是失意型或理想型,这需要细致了解他的思维模式、情感特征、反应类型和个性特质,要不要转到我的心理科?
你怎么想的?昌响问道,这家伙满脑袋血管问题,我把他交给方明的心血管科已经够离谱了,谁叫咱们没有神经内科,可是你打算收治这个病人就不讲道理了,脑血管疾病会影响心理健康吗?
刘建军摘下眼镜拽过衣角来擦了擦,同时用他明显涣散的眼神瞪着昌响说,严格意义来讲,任何疾病都可能衍生为心理疾病。
昌响说,那你给我解释解释,脚气能衍生什么心理疾病?
刘建军用涣散的眼神翻了个白眼,得了脚气你总会搓吧?习惯型心理障碍肯定没跑儿。
昌响懒得抬杠,就急忙换了个话题,你听你听,他弹的这曲子好熟。
能不熟吗,这不就是骨朵的那首《凉秋寂寞的花骨朵》?最近可红了。刘建军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了。
有那么红吗?我怎么就叫不出这歌的名字?昌响也坐下了。
你要是能叫上名字才怪了,好好一个南方人偏偏爱听京韵大鼓,内心冲突很严重啊,最近会不会经常有不安、悲伤、挫败感的情绪?刘建军很认真地问。
昌响扔给他一个“滚”,就看到了黏在一起的乔曼和花瑶,点头示意后,昌响问道,贺律师那边手续都办妥了?
乔曼点点头,贺律师是个很干练的姑娘,等瑶瑶完成治疗,昌主任问问贺律师是否有兴趣到我的企业来。
昌响胡乱应着,他在脑袋里臆想乔曼左手花瑶右手贺晓敏的光景,所以打了个寒战。
那么,瑶瑶的治疗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乔曼问。
昌响答道,已经开始备药了,由于我们采取的都是非常规治疗,所以大多数药物都不是现成的。
乔曼点点头,告辞之前忽然说,昌主任真的不认识那个曹阿忆?《凉秋寂寞的花骨朵》的词曲作者,原唱骨朵的经纪人。
昌响心说我干嘛要认识那个头发胡子脏兮兮的还长了个大屁股的糙爷们儿。
李晓晓则表示,曹阿忆的臀大肌“帅得没边儿”。
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也对男人的屁股感兴趣了?昌响又打了个寒战。
巧了,昨晚刚和乔曼聊过贺晓敏,贺晓敏就摆驾僦居了。
与其他季节最明显的区别由于地域的不同就只剩下一个光照。这个南方山坳的秋天在气温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有午饭时照在脸上的阳光角度和温度能够让人们感受到季节在变换。正午的阳光洒在贺晓敏脸上,使这张精美的脸蛋看上去更加精致,她蹙起眉头,夹起一根山药,煲汤也要放这么多盐吗?你配的营养餐是不是毁在朱师傅手里了?
昌响苦笑,习惯就好。
贺晓敏一扔筷子,呸,猪食!
昌响说,把嘴里的东西咽干净了再呸。
我有个想法。贺晓敏自顾着说。
你是老板,都听你的。
该和城区的医院搞搞关系,结对共建才好。
昌响明白她的意思。就凭咱们这个小破疗养院?城里最低的也是二甲,能看得起咱们?
贺晓敏嘟着嘴,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咱们的医疗水平虽然不能参与评级,可咱们就是
能治好三甲都搞不定的病。
昌响陷入沉思,充满了哲学和世界观的沉思。
昌响以及僦居中心的人们都不会自己看不起自己,但这个医疗机构实在太小了,往惨了说大一些的社区医疗点比这儿的床位都多,医疗机构之间的合作共建是要看规模的,海狸鼠和老鼠不会成为朋友;而另一方面,医生与作家有着一种相通的脾性,那就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子的能耐就是强大就是张狂就是目空一切,老子治不好的病别人必须治不好,要是治好了嘿嘿,可以违心地说上一句“真是医学的奇迹啊”,至于背后会不会下刀子或者伸出脚来踩上一踩,那“真是人性的奇迹啊”。
贺晓敏叫了几声昌响都没答应,就抓起餐巾纸揉成一团丢了过来,昌响这才回了魂。
你就不问问你前女友的复查结果?贺晓敏又抓起一张纸来很详细地擦嘴。
用不着,意料之中的结果。昌响说。
还说别的医生张狂?你不也是这个德行?!贺晓敏又把纸揉成一团作势欲丢,还是放下了。
MR3T平扫、同位素造影都显示了方朵朵的病灶与前期检查结果相比已经到了“没法看”的程度,市人医的医生就是这么说的。“没法看”的潜台词其实是“没法看清楚”或“没法看到”,因为大部分原有的肿瘤已经死去了,留下了一堆模模糊糊的组织,也就是肿瘤的尸体,还在垂死挣扎的则明显萎缩了很多,前后相当于蚕豆与绿豆的对比。
昌响摸着鼻子自言自语,第二次穿刺,江舜淮的压力可不小啊,下针的时候他能扎得准吗?
于是,江舜淮就出现了。老昌,我看了你给花瑶做的方案,灵芝、虫草是扶正培本的,红花、赤芍、丹皮是散瘀消肿的,陈皮、半夏是调理肺腑的,散结的药材呢?按理说还应该加土鳖虫的,你为什么不用?
昌响看着他,考考你,土鳖虫的副作用是什么?
出血啊、心衰啊、滑胎啊,她又不是孕妇,我好歹也是杏林世家好不好,拿这玩意儿考我?
有这些副作用已经充分说明了土鳖虫的毒性,在普遍的方剂里,用土鳖虫没有太大的问题,问题是我们这次要用到红绸荪,方剂平常的相生相克我们都懂,可这次红绸荪是君药,微毒就会渗化成中毒,中毒会渗化成巨毒,想让病患死得快点你只管用。昌响说。
江舜淮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说,你这副融瘕清癥丹还真塔玛德千变万化。
没办法,加了一味药进去就要调整一个甚至一部分药,对了老江,方朵朵第二个疗程你得小心了,我让所有科室视力好的主任都去帮你,患者体内的肿瘤仅凭彩超可够你的呛,说不定得用探针做影像,刘建军那个半瞎就算了。
江舜淮问,检查结果出来了?
是啊,所以让你有个思想准备,肿瘤这东西从能摸到再到能看到再到基本看不着,太考验医生的眼神了。
江舜淮看了看贺晓敏面前的餐盘,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其实刘建军也不算半瞎,他钓鱼准着呢。
昌响本来不愿意参与梁雁和乔曼花瑶的谈话,但梁雁非拉上他,因为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治疗方案非常的无稽。所以昌响一直在打哈哈,所以治疗方案看上去和开玩笑似的,所以乔曼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至少她是懂合同法的,与贺晓敏律师接触之后签订的任何一张纸都不是开玩笑的,尽管方案像是在开玩笑、费用也像是在开玩笑。
几个人打了一阵哈哈就散了,在广场上,昌响又看到了被一群花痴围在中间的曹阿忆,大胡子坐在那里目不斜视的弹琴,昌响怀疑他的大屁股是久坐练出来的,李晓晓她们则坚持认为大胡子是个健身达人,臀大肌已经“帅得没边儿”,昌主任您能不能安排一次查体把他剥光了让我们观赏他的马甲线?
一曲终了,见昌响在注视自己,曹阿忆向他微笑着点点头。
昌响也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CA15-5已经下降至接近30KU/L,只比正常值高5个单位,CA19-9数值38,接近正常值37KU/l,比此前的25万U/ml下降了不知多少个级别,CA50也趋于正常,TPA则直接降到了60U/L以下,这些指标都很理想。昌响看着市人医的报告说。
蔡杰一脸茫然,你不是医生用的着说得这么专业?能说点我听的懂的吗?
昌响合上报告,就是疗效很明显的意思,再说的通俗一点就是你的钱没白花。
看向方朵朵,昌响说,如果你也想听点直白的,那就是,不出意外的话你活下来了。
方朵朵抿了抿嘴,轻声问道,不出意外?
昌响一边向门外退去一边说,放心吧,在这里没有意外。
出了方朵朵的病房,昌响觉得自己这趟来的真多余,方朵朵当然不再是当年的方朵朵,反倒是被蔡杰潜移默化成了方怼怼,夫妻俩似乎当杠精已经成为生活习惯。昌响觉得医生这个职业挺没意思的,病患选择相信医生,又反复对医生提出质疑,用刘建军的话来说,病人及其家属的思维有概括性和间接性,但人类大脑对客观现实的反映还有另一种形式,那就是想象。在思维上是信任医生的,在想象中却只信任自己的判断,所以病患反复追问及质疑之后火大了,医生反复解释之后也火大了,于是火大啦火大啦大家吵吧,吵一吵不够啦大家打吧。
想着想着,昌响也火大啦,广场上的人群刚散,毛人曹阿忆抱着吉他坐在池塘边的石板上正发呆,昌响在他旁边坐下,曹先生,自我介绍一下……
曹阿忆打断了他,不用了,昌主任是这家疗养中心大当家的,身藏功与名的隐世中医,市宗教局的清退科员,又乐观向上又颓废无聊的金牌光棍,从不听流行音乐的老古董,科室主任的跟班随从兼下人,护士护工眼里的煞神,吃饭不知咸淡的味觉缺失症患者,喜欢画裸体的咸湿大叔……
昌响摆摆手,这都是那些小姑娘说的?!明天就弄点麻黄、荆芥毒哑了她们。
曹阿忆看着他,按照姑娘们说的,这事儿你可干不出来。
这可不好说,我现在又无聊又烦躁,能鼓捣点积极向上的老歌听听吗?
鼓捣?昌主任的措辞……我颇感……怎么说呢?遗憾吧?嘴里这么说着,曹阿忆还是拨响了吉他,节奏明快的《青春舞曲》。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昌响站起身来,你们玩音乐的真好,自己就有调节情绪的功能与本领,说真的,我确实不怎么听流行音乐,也搞不懂吉他和三弦的区别,反正能用节奏来调节情绪的,都是好玩意儿,谢谢你。
刚走出几步,曹阿忆忽然在身后说道,昌主任真的会把姑娘们毒哑了??
昌响转头笑了笑,曹先生你凭这样的幽默感糊弄姑娘可不好使啊,我们疗养中心有个大律师,她会告诉我哪些行为要负法律责任的。
曹阿忆说,那么,昌主任能让哑掉的姑娘重新发声吗?
昌响答道,惭愧,我们疗养中心没有耳鼻喉科。径直走到前厅迎面撞上李晓晓,他又火大了,嚷了一句,告诉你们啊,我不是被宗教局清退的,我是自己递了辞职信炒了他们的!
一脑门子火星子,没处发火,昌响又转头往宿舍走,就想起乐亭大鼓书里的一句,拿捏着韵白怪腔怪调地唱着,可恨青龙偃月刀,华容道上未诛曹……
不知道他想下刀子的是宗教局局长曹晗还是毛人曹阿忆。
远处的刘建军收起鱼竿,念叨了一句,有点歇斯底里啊。
但是回到宿舍昌响又开始后悔,有这生闷气的工夫不如去把红绸荪炒了。花瑶的恶液质体征比方朵朵严重,所以那天昌响在似乎不经意的接触之间就摸准了方朵朵的生脉,而老道亲自出手也只是把花瑶的生脉表述为“微弱一息”。我是不是有点太漫不经心了?昌响问自己。
花瑶的病真的拖不了多久了。这么想着,昌响拉上宿舍的门,再次向主楼那边走去,男女光棍们的生活是枯燥的,江舜淮多半还在科室呆着,对了,用什么锅子炒红绸荪呢?怎么掌握火候呢?那本《聚野时剂》真的没有明确的说法啊?!
众所周知,熬制中药只能用砂、陶、瓦质的容器,一来不会产生使用金属容器造成的化学变化,二来毕竟是上千年的传承,老祖宗那会儿可没有什么铁锅。思来想去,昌响和江舜淮捧着那些红绸荪去了食堂,找正在打扫卫生的朱师傅借了一只砂锅,互相打量了对方细皮嫩肉的手掌,二人推让了一番,生火,杀青需要大火,江舜淮没争过昌响,在砂锅里翻炒的时候不时嚎出几声惨叫来,揉制过程昌响就当仁不让了,手法虽然生疏,总好过在砂锅里焖猪蹄儿,二次翻炒的活儿还是倒霉的江舜淮,直到他把烫了几个大水泡的手抖嚯着亮给昌响看,红绸荪的叶片已经萎缩到所剩无几。昌响看着剩下的叶片说,好像还有点潮,要不要再来一次?炒茶的时候到了这个程度还是要重复炒一遍的。
江舜淮继续抖手,这塔玛德的不是炒茶好不好?你看你看,真要接碴再炒一次,我这手还要得吗?这可是中医的手!我要靠它摸脉针穴的,再这么下去帮厨都没人要了。
昌响也没辙,古书上的记载相当于现代厨艺教程中的“盐少许”,捧着炒好的红绸荪要回治疗室,江舜淮扎煞着两只手拦住他,去什么治疗室,就着热锅把药一堆煎了就是,有言在先,这煎药的活儿我可没法干了啊。
昌响一想也对,行,我来煎,你去把药材拿来,今晚儿上甭睡了,反正是赔本儿生意,再赔上一夜不睡也不算什么,顺便去药房抓些药来,捎带脚地把你的手也治了,抓哪些药你知道吧?
江舜淮想了想,这我还真知道,当归、大黄、玉天花粉、白芷、黄连、地榆、柴胡、虎杖、白术、玄参、儿茶、艾叶、露蜂房、黑槐枝、象皮、乳香、梅片、官粉,齐了吧?
昌响说,玉金呢?生地呢?还有龙骨、血竭花、蜂黄蜡呢?我就不信你祖上留下来的书里连烫伤的方子都没写齐,还有个关键的东西,不用到药房找,这儿就有。
两个人看向灶台上的香油。
江舜淮完全没有底气地说,其实我家祖上留下了一堆疑难杂症的方子,里头真没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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