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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震怒


心神剧烈震颤之下,白千尘一时懵在火牢中。熊熊火焰包裹着狭窄的牢笼,黑雾在火焰上升起,一如他的心中,一个接一个的疑惑沸腾冒泡。

        傻子能轻松杀掉几个元婴,怎么可能?

        等等,黑雾?

        定睛一看,在愣神的功夫里,浓稠的黑雾已将他笼罩。

        糟糕,魔气侵袭,剑宗仙山马上会变成魔族登陆的战场。

        顾不上傻子那边,在束灵阵法的牵制下,他小心地释放剑气,将魔气阻隔在身体外头。

        修士与魔族战争千年,对魔气最是敏感。在剑宗严阵以待的弟子第一时间发现火脉的异常,许沅带头冲了进来。

        只有魔气,未见魔物。许沅以驱魔法器指路,启动火脉周围祖师爷设下的大阵,将白千尘带出火牢。

        上到地面,所有弟子都紧张地望着他,仇视又戒备。

        人群中的孟吹雨并未说话,倒是蓝清虹的高个跟班吼道:“魔族一个也不能留!他一被我们揪出来关押,魔族就大规模地围拢攻击。许长老,他是无穷祸患,除之方能解弟子心头对魔族之恨!”

        “没错,用佛骨火焚烧,将他连人带皮化成灰烬,灵魂就此湮灭,永世消亡!”

        “对,上佛骨!”

        内门弟子保持沉默,外门弟子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百年前坠落诛魔台而亡,白千尘自认心肠极硬,无坚不摧。可看着曾经对他热情如火、一呼百应地帮他做采集的众人,他仍有种难以呼吸的酸涩。

        他低眉敛目,难得一见的脆弱感中和了带着锐气的美感,夺人心魄。

        “这魔物又在扰人心智!空有一副皮囊又如何,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废物。说不定连皮囊都是假的,魔族下作手段那么多,换一张脸不是轻而易举?少楚楚可怜,你的脸叫人恶心!”

        曾经说就算是废物,他们也会罩着。时过境迁,废物变成了攻讦的武器。

        白千尘自嘲一笑,没有一丝挣扎,被许沅押着往前。

        他被捆仙索绑在一根圆木上,下头堆放着柴火,柴火上头铺了一层佛骨。

        宗禅道的佛修是对付魔修最有力的门派,佛骨便是佛修圆寂后的尸骸。以佛修秘法封印七七四十九日,佛骨大成后,燃烧所生之火能让魔修灰飞烟灭,不留魔血魔尸,不感染其他修士。

        佛骨难得,盖因剑宗先前是地阶门派,百年来都未遭遇过魔族,佛骨无用武之地才有留存。否则,就算捉住了魔族,低阶修士也难以铲除。

        佛骨发着金色佛光,柴火被点燃后,佛光大炽。

        内外弟子尽数到来,齐刷刷地盯着柱子上的白千尘,除了极少几个惋惜的,大部分人有显而易见的快意。

        倒是白千尘,毫无波澜,宛如没有思维的冰块。

        不是他狂傲,而是佛骨火只对魔族有效,对修士而言,那就是普通火焰,不值一提。他不知杨坊对他做了什么手脚,让他在诛魔弥天阵散发魔气,可他非常清楚,他是人不是魔。

        佛骨火一烧,正好让谣言不攻自破。

        “噼啪——”伴随着细小柴火断裂的声音,火舌舔到白千尘脚下。

        他眼皮陡然一跳,紧接着,灵魂一阵剧痛!有愈合趋势的灵魂裂痕瞬间加大,宛如干涸而皴裂的土地,强硬地将灵魂撕裂开来。

        白千尘脸色惨白如纸,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身体上的外伤比不过他心中的愕然——怎么会?这百年来,他的灵魂游荡在外,可他的意识极其清晰。

        魔族与人类最大的不同便是会丧失神智,无法自控,走向杀戮。

        他理智从未消失,就连最想不开时,处在走火入魔边缘想和霁弦同归于尽,漫天的恨意也不过昙花一现,很快就被控住。

        他的思维和百年前没有任何不同,他很清楚。

        但若他是人,该怎么解释他无法承受佛骨炙烤,血液急速在体内涌动的反应?

        失控感如蛆附骨,白千尘心乱如麻,闭眼沉思。

        这一幕落在嘴唇紧闭的蓝清虹眼里,她残留的一点希望彻底破灭,死心道:“在许长老的威压下泰然自若,在佛骨火下原形毕露。他是魔,是叛徒,必须死。”

        “死,死,死!”

        整齐划一的齐呼声中,地面忽然一动。

        杨坊声嘶力竭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打开护山大阵!”

        他悬浮在半空,身下不断滴落血液。护山大阵乃一层透明结界,此情此景让庄长老按捺不住,焦急地御剑上行。

        “等等,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许沅,那可是玄阶门派的长老,若他出事踏虚派追究起来,我们谁也逃不脱干系!”

        许沅执拗地不肯让步,可他触及杨坊身后几乎成了血人的双弯刀修士,眉间浮现一丝不忍。

        趁他分心,庄长老飞快地打开护山大阵,将杨坊放了进来。

        “杨长老,这是怎么了?凤栖长老怎会伤得如此重?”

        杨坊模样凄惨,身上血痕一片,丹田处有个巨大的血窟窿,引以为豪的鲛纱手套不翼而飞。

        而他搀扶着的凤栖,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他的皮被活生生剥去,裸露在外的全是红色肌理。脸上没有脸皮,黑漆漆的眼珠子缓慢地转着,不少女弟子当场吓得尖叫。

        护山大阵再度关上,到了安全的环境,虚脱的杨坊疯狂服下数颗丹药,又点了凤栖全身大脉,扔出一件中品法衣,帮他止血。

        做完一切,他双目圆睁,揪住庄长老的衣领,不复以往高雅,咆哮道:“傻子呢?那个傻子呢?”

        “啊?”庄长老瑟瑟缩缩的,“昨日被许长老劈晕,现在还在内门吧?杨长老找他何事,我这就让弟子把他叫来。”

        “就是他!”杨坊目眦尽裂,“他不是人,他是魔!就是他设下阵法伏击我们,让我同门四人惨死,我和凤栖身受重伤!若不是我有保命法器,我们六人将全部丧生于剑宗山脚下!”

        此事非同小可,许沅施放神识,遍寻宗门上下,没找到人。

        他沉声问:“阿陵人呢?可否有谁看见他?”

        一内门弟子小声道:“今日清晨我见他出门,他黑着脸,问他去哪也不说,就像……要去杀人似的。”

        “就是!他定是昨夜看阿白被抓,心生怨恨,想报复我们,下此狠手。”杨坊情绪太烈,嘴角渗出血迹。

        许沅费解道:“若说他想报仇,我信。可他不过金丹六层,如何能与六位元婴高手比肩?一人况且不是对手,更别说六人联手。”

        “你说我冤枉了他?好啊,你想要证据,我就给你看看什么叫板上钉钉。”

        杨坊从怀里扔出一颗留影石,正要驱动,护山大阵突然轻轻动了动。

        这是有人进入的反应。

        宗门上下都在此,此时回来的,除了傻子,别无他人。

        好奇、质疑、不安的眼神尽数汇集到迈着沉稳步伐走来的傻子身上。

        被这么多人一眨不眨地望着,拿剑的傻子有些不自在,笨拙地挠了挠头,“怎么了?”他身材高大,一眼越过人群看见被绑着焚烧的白千尘,大吼一声冲过来。

        不怕高温烈火,徒手将柴火推翻,举剑将白千尘身后的柱子劈裂,一跃将人抱了下来。

        “阿白,你怎么样?”傻子轻摇白千尘的肩膀,“怎么身上这么多血?阿白,你别吓我,睁开眼睛看看我……”

        白千尘忍过一波灵魂撕裂之痛,抬眸的同时,放出灵力感知傻子的气息。

        人没错,是傻子。体内的灵根、身上的疤痕、看他的灼热眼神,有些呆愣的神态,与先前的傻子一致。

        但不久前在密林中,正是这样一张脸,露出淡然又略带邪气的笑,好似掌控天下的生死。

        当时他细心认真地擦剑,说要将剑带来送给自己。而如今,同样的剑在他手上捏着。

        哪是真的,哪是假的?

        白千尘心中百转千回,电光火石间感受到一股极重的杀气,直冲傻子。

        正要给白千尘擦脸的傻子回过头,抱着他的肩膀一躲,杀气跟着改变方向。

        一旁的许沅一跃而起,挡住袭击傻子的杨坊,“杨长老,阿陵不过金丹,禁不起你一掌。他修为低下,如何能残杀踏虚派高手?”

        杨坊受了伤,喘着气停下,眼中恨意迸发,驱动留影石。

        他走南闯北的经验不少,从飞扇上下来时就暗自使用了留影石。

        惨叫与树藤不断摩擦的让人牙酸的声响中,截然不同的傻子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画面中,他一举一动皆是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好似折磨人是他的本能,能让他无限愉悦。

        破烂的衣服,有些杂乱的头发,躯体全然相同。可其中的灵魂,仿佛从稚嫩苍白变成残暴暗黑。

        弟子们看得倒吸凉气,默默退后,将傻子与白千尘留在最中央。

        “留影石在此,不容你抵赖!”杨坊盛怒道,“他杀我同门,此仇不共戴天,我定要将这邪魔击杀!许沅,若你有意袒护,休怪我不客气,将整个剑宗连根拔起!”

        他不是玩笑,眼下魔患刚起,风口浪尖上,剑宗经不起一点意外。

        如果说白千尘只让大家愤怒,想杀之后快,面对实力莫测的傻子,众人心中便只有惊惧不安。

        气压变得极低,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身上,大家各个面色凝重。

        除了傻子。

        他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割开白千尘身上的捆仙索后,直率地问:“这个要怎么弄开?”

        庄长老怒不可遏,“邪魔,你还有心思问这个!说,你为何要屠杀踏虚派四位高人?”

        “我没有啊。”傻子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留影石,“那个人不是我,我不认识他。”

        “还敢狡辩?他拿的剑为何在你手上?这是你特意为阿白寻来的,是不是?”

        “是我给阿白找的,我在路上捡的。”傻子献宝似的捧上那把踏虚派门人的剑,“阿白,你看看,喜欢不?这把剑很特别,弯弯曲曲的,应该很厉害,我捡到后特意在溪边洗了好久,保证干干净净的。”

        “还装什么傻,我现在便让你魂飞魄散,给他们陪葬!”杨坊凌厉的掌风呼啸而至。

        有留影石,也有剑这样的物证,不该有疑议。可傻子性格单纯,如同白纸一般能一眼看透。

        他怎会杀人?还是用那么诡异血腥的手段?

        许沅眼皮跳个不停,违和感越来越重,总觉得忽略了什么关键地方,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杨坊步步杀机,傻子躲得极其困难。望着他一脸莫名的疑惑表情,狼狈逃窜的模样,许沅身体比大脑更快,不假思索地挡在傻子面前。

        “许沅,你还要偏袒邪魔?你想好,你现在出手,就是与整个踏虚派为敌!你若再执迷不悟,我要将你剑宗扒皮抽筋,让整个宗门覆灭!”

        “杨长老,你指控阿陵是魔,可他终归是我剑宗弟子,剑宗内政不容旁人干涉,我们自会处理。若查明此事乃阿陵所为,剑宗绝不会偏袒,我定亲手将邪魔诛杀,再向踏虚赔罪。”

        “我不要赔罪,我现在就要让傻子死。胆敢阻拦者,我送他一起下地狱!”

        “什么邪魔?你们在说什么呀?说了这个人不是我。”

        怒发冲冠的杨坊与不谙世事的傻子形成鲜明反差。

        保下阿陵,若他是魔族,剑宗将面临巨大的风险。哪怕能控住他,后续如何处理也是个大问题。

        现在将阿陵交出去,剑宗不过损失一个弟子,不足道也。

        杨坊吃过灵药后伤势渐渐复原,元婴七层的威压压顶,许沅额上的汗珠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顶着沉重的压力,他质问道:“不是你,那你人呢?为何不经我的准许下山?阿白被关在此处,你竟能放下他独自离开,以你对他的重视,怎会做这种事?”

        “我下山有事要办。”涉及白千尘,傻子的语气变得着急,“所以我一大早就出门,现在就回来了!很快的,一点时间都没耽搁,这就上来保护阿白!”他心疼地望着苍白的白千尘,“阿白,你哪里痛?我帮你吹吹就不痛了。”

        “荒唐!何事需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办?若你说不出,便是心里有鬼。还有,你捡的剑是踏虚派高人的,剑被困在阵法中,怎么你就能阴差阳错地捡到?”庄长老被杨坊的情绪感染,只觉傻子一派胡言。

        傻子丝毫没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倔强道:“为什么和你说?你欺负阿白,你是坏人,我才不和你说!你们处处针对阿白,我这便带他下山,什么修为什么剑宗,我不稀罕了。”

        “如此嘴硬,我将你牙齿敲掉!”杨坊眼睛通红,食指一勾,从芥子中拿出一串叮当作响的九连环。

        许沅脸色骤变。

        这可不是凡俗武器,而是楔魔环!但此法器阴毒,一旦钻入骨血,环便楔入骨节中,一点一点收缩,叫人生不如死。

        白千尘同样心里一沉。

        通体黑色的楔魔环在半空散开,九环从九个方向一同攻击,直指傻子空门,封住他所有退路。

        许沅软剑出鞘,可双拳难敌四手,无法同时对抗这么多环。

        反应过人的傻子也下意识闪避,可在极限时间内,还是被一环钉入肩膀。

        楔魔环极快没入他体内,他发出一声闷哼,肩膀血流如注,登时站立不住。

        杨坊灵活的双手驱动着楔魔环,声色俱厉道:“孽障,还不跪下!”

        一环入体,其他八环更难以抵挡。他勉强应对,腿抖如筛糠,左手拿着那把弯曲的蛇剑,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跪倒。

        “认罪吧,邪魔歪道!我们早该想到的,阿白是魔族,与他沆瀣一气的,定然也不是什么善类!”孟吹雨人隔得远,声音却很洪亮。

        这一声宛如导火索,先前被留影石画面震慑住的弟子以为傻子受伤,不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讨伐的情绪霎时被点燃。

        “干脆将他二人绑在一起烧死!佛骨火能让他们受尽折磨而亡!”

        “没有时间了!火脉中也有魔气,魔族往这边聚集的速度愈发快,他们必须死!”

        尖锐的指责与针对,应接不暇的袭击,在体内嚣张作祟搅动骨血的楔魔环,三重作用,终于让傻子认清了当下的处境。

        他张了张嘴,慢慢回头,望着被他护在身后的白千尘。

        “阿白,你相信我的对不对?你知道那人不是我,对不对?”

        白千尘神色漠然,一言不发。

        傻子急切地上前要解释,破绽更多,另一个楔魔环见缝插针地楔入他左肩!

        他踉跄一下,连手上的剑都握不住。可他一点儿余光也没分出去,目光极其专注,好像世界只剩他和白千尘两人。

        “阿白,你相信我,不是那样的。他们欺负你,我讨厌他们,可我不会杀他们。阿白,你怎么不说话?你说一句,只一句好不好?你听我说,我下山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

        白千尘偏头。

        无声的拒绝。

        一箩筐的话,全部糊在嗓子眼,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傻子嘴唇动了动,只觉百口莫辩。

        他的心又急又痛,喃喃道:“阿白,你不信我。你为什么不信我?我没有杀人,剑是我捡的,不是我做的,你信我,就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尾音似有颤音,带着哽咽。

        灵魂裂痕的疼痛骤然发作,不得不低头忍耐的白千尘心里一惊,掀开眼皮。

        傻子的眼里饱含着热泪,一颗一颗,不肯落下。

        那双剔透有神的眸子里,藏着百般冤屈,更有万种受伤。

        他的衣服有些紧,能明显看到楔魔环在他肩膀处作祟的起伏痕迹。

        他身后,杨坊步步紧逼,一声接一声地命令:“跪下!”

        偏偏这样执拗,哪怕身体撑不住了,那双腿也不弯曲一点点。

        白千尘突然忆起,这双傲然的腿,只跪过蓝清虹一人。

        那时傻子的威压冲击了她,自己让傻子道歉,傻子面上有屈辱,但二话不说就跪下。

        也是这样的傻子,曾在叶桉的脚下,为了保护一包他爱吃的糕点,备受侮辱,深受重伤。在无人相信他时,堪称痴傻地不离不弃。

        在他心中,傻子原本一点分量也无,随时可以丢弃。

        而现在,傻子的重量那么重。天平的两头,一头是他想脱离剑宗的目标,一头是岌岌可危的宗门,被强压的傻子。

        为他付出一切的傻子,已经超过其他,叫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白千尘微微动了动胳膊,朝傻子伸手。

        从今往后,有他的地方,也必然有傻子。

        不,不是傻子,而是阿陵。

        阿陵身上的谜团,他会亲自破解。

        杨坊算什么东西,胆敢对他护着的人指手画脚,动用私刑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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