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榕木(一)
是城郊一处极隐蔽的宅子,院中时常飘着浓重的药香味儿,还不时会传出婴儿的啼哭。
只见一上乾推门而入,容貌是世间少见的绮丽,身形修长,着华服,面色寂冷踩过院中的银杏叶子,走到一间屋子前面。
他顿了顿,冷漠的桃花眼里泛起不常见的旖旎,嘴角不自觉勾起一笑。
屋里的床榻上,躺着一和庸,三千鸦发披散,面色红润,双眼却紧闭。
像是陷入美梦,随时都会醒过来。
上乾走到和庸面前,修长的手满是柔情抚上和庸脸颊,丝毫不见往日朝堂上的冰冷肃杀,清冷的梅花香此时极尽缠绵,沾染榻上之人的身体的每一寸。
上乾褪去华裳,着绸白里衣,在榻上小心地将和庸拥进怀抱。
他闭上眼将头埋进和庸柔软的脖颈,搭在和庸细瘦腰间的手不自觉缩紧。
“许木,我好想你。”
“醒醒,好吗?”
“你舍得丢下我,难道舍得丢下孩子吗?”
世人皆道宋相是上天派给大启的神,几次三番救万民于水火。
可是唯一能让宋相觉着还活着的人,却紧闭着眼,再也不想救赎他。
榕木最初只是许府打杂的小厮,或许小厮也算不上,许府里的所有人都能踩他一脚。
他娘是奴籍,和贱奴厮混生的他自然也是奴籍。
幼时的榕木还只是个身形孱弱,蓬头垢面,叫人看不清面向,无端有几分阴沉的孩子。
倘若谁说他日后有绝世的风采,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榕木日复一日做着府里最下等的活,直到有一天,他被派到嫡长公子许木的院里做些洒扫的伙计。
嫡长公子是个身份尊贵的,他合该连见都见不到一面,幼时他懵懂,还当管事的发了回善心。
后来才知晓,他是被人故意丢过去,羞辱嫡长公子。
因为他比贱奴还不如,是府里最腌臜的那个。
他被人带着去了那间偏僻的小院,第一眼见到嫡长公子,只觉得是天上的谪仙下凡。
他从未见过这样俊美却又贵气的人,他愣愣地看着嫡长公子,好像那时就有一颗种子隐秘地种下。
嫡长公子扫了眼他,皱了皱眉,随即吩咐小厮带他清理一番。
目光又落回书里,不再分他丝毫。
嫡长公子每天都很忙,他忙着读书、忙着照顾大夫人。至于一个不起
眼的小奴,他自然不会记得。
榕木却感念嫡长公子,他在小院里虽还是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却每天都能吃饱穿暖。
其他下人虽还是无视他,却不再刁难他。
他还能每日偷偷摸摸躲在窗户底下,听着夫子教导嫡长公子或者嫡长公子朗读着典籍。
终于有一天,他被管事的抓个正着。
许是挣扎的声音打搅了嫡长公子,嫡长公子打开窗子,皱眉看着他们。
管事的抓着他,
“大公子,这小奴躲在这儿偷懒,小人这就去处罚这小奴。”
嫡长公子看向管事,
“罢了,还只是个小童,能做些什么。”
又看向他,目光还是清冷,
“你若日后想听,就来吧。”
又不了一句,
“莫搅我清净就行。”
自那日后,他总会躲在窗户底下,有时还能捡到启蒙的书籍,和精细的宣纸、笔墨。
他再蠢笨也知晓,是嫡长公子故意丢那儿,让他捡着。
他早就知道,嫡长公子是最仁厚的人,虽看着清冷,里面却是热乎的,连小小的贱奴也肯怜悯。
他有次去小院后面的小池塘抓了几条小鱼,用他从厨房偷来的瓷碗盛着,悄悄放在窗檐上。
他想,嫡长公子每日关在房中苦读,多无趣啊,抓几条活物过去,说不定还能给嫡长公子带几分乐趣。
第二日他再过去,那只瓷碗已经不见了。
他小小地雀跃,抱着捡的宣纸坐在草地上傻乎乎地笑。
自从嫡长公子收了他的小鱼,他就下了决心,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好玩的都送给嫡长公子。
嫡长公子长得那么好看,就该多笑笑。
有段时间正值夏天,他就抓住蛐蛐、知了,用自己编的小笼,送给嫡长公子。
嫡长公子有时也会故意落下吃食放在窗户下,是他从未吃过的点心。
榕木的嘴巴塞得满满地,碎屑洒了满身,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转眼又到了秋日,榕木每日捡些火红的落叶,用偷来的浆糊沾了朵花送给嫡长公子。
秋雨总是绵绵,榕木却舍不得离开,他蜷缩在窗户底下,努力听着嫡长公子念书。
忽而书声停止,一把油纸扇从头顶伸下来,
“拿着,看着机灵,怎么这么蠢笨,下雨了也不知道躲一躲。”
榕木抬头,是嫡长公子那双柳叶眼,话虽是不客气,眼里却泛着些许关心。
“谢谢大公子!”
他将伞抱进自己怀里,大公子愣了一下,随即一笑,
“你把伞抱在怀里作甚,难不成这样能避雨?”
榕木小小的脸一红,忙把油纸伞撑开,嫡长公子摇了摇头,继续回了屋子。
大启子民会在十二周岁那日,用古器分出为乾坤或庸。
嫡长公子这么优秀,想想也知道是个上乾。
却不想,嫡长公子却是最平凡的和庸,若在寻常人家倒也无碍,嫡长公子却是世家的大公子,自是少不得人嘲笑、讽刺。
那晚回来,嫡长公子虽是脸色惨白,第二日,却是更甚的苦读,依旧照顾着大夫人,想尽办法叫大夫人开心。
是极冷的一年冬日,大夫人撒手人寰,终是弃了大公子。
大公子跪在大夫人榻前一夜,榕木小心翼翼躲在暗处。
大夫人的院子很清冷,哪怕是去了,也只有几个仆从跪在榻前小声抽泣。
他听到几个仆从小声说着话,
“唉,大夫人去了,大公子方才去请老爷,老爷却”
榕木睁大眼睛,大公子这么伤心,老爷为什么还不来!
不行,他就算舍了这条贱命,也要了大公子的心愿。
他熟悉地找到老爷的书房,果不其然,窗子隐约透出些光亮,而外面竟空无一人。
待他小心地推门而进,入目的便是站在昏黄烛光里的老爷。
那个下人口中叱咤风云的男人,此时眼中不见望日风采,一片寂然沧桑。
他“噗通”跪在男人面前,颤着声音,
“请老爷去看看少爷,去最后再见一眼大夫人。”
男人冷寂地目光看向他,声音清雅带着常居高位的威压,
“回去吧,告诉大公子生死有命。”
榕木咬着牙,闭上眼,
“老爷明明每天晚上都会悄悄去瞧大夫人,大夫人现在病逝,老爷为何要装着漠不关心!”
他抬起头,清亮的目光探进男人眼里,男人眼眸微动,
“小童,你不怕我?”
他没有回答榕木的问题,而是问出这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大公子是我的恩人,我现在在帮大公子恳求老爷,为什么要怕?”
他横竖是一条贱命,往日里只能拿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回报,要是这条命能帮大公子,能让大公子开心,他也是情愿的。
高高在上的男人开口,语气微起波澜,
“他与你何恩只有?”
男人顿了顿,接着道,
“你在他的小院里,每日还是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施舍给你的,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他未曾对你笑,未曾真正关心与你,你为他触怒我,真的值得?”
榕木一笑,两眼弯弯,初显日后风采,
“就像老爷说得,大公子给我的,不过是对他微不足道的东西。”
“可是,我知道,我能吃饱穿暖是他特意吩咐过的,我能每天躲在窗户底下跟着听几句圣贤书、写几个大字,是他施舍的。
我能吃上从未尝过的糕点、得一把躲雨的伞,也是他施舍的。
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都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他顿了顿,
“也是别人永远不会给我的。”
“所以老爷,大公子值得。”
烛火幽幽,身形单薄的小童直直看着丞相,不见分毫惧怕。
“相反,榕木不懂,老爷,您明明在意大夫人,却连遗容都不敢见一面。”
“我天资愚笨,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却知道有些事,不去做,会后悔一辈子。”
“哪怕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总能得个心安。”
良久,男人的叹息溶在烛火中。
“是啊,不会心安。”
他这辈子,都不会心安了。
他看向跪在身前的稚子,寂静的目光泛起波澜。
那晚,许相终去见了发妻最后一面。
那晚,许府少了个叫榕木的小奴,京城宋府,多了位公子,唤宋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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