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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游僧喜·十年辛苦不寻常


  似乎是沉浸在久远一段心事的萦索里,普雅没有再急于开口言语。她侧目,示意左右侍立的下人尽数退下,即而抬手持着琉璃小壶,为法度满了一盏玫瑰露。

  “那是我心中的一个结,也是我一种莫名的执念,却说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执念。”徐软的声息在这时缓缓自普雅口中氲出来,她姿态闲然,双肘覆在了小几的面儿上,身子微微趴了一趴,噙着几分慵懒。

  法度脑海倏然闪过一抹灵光!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感应,他突然急不可耐的期盼着普雅将她的故事讲出来,生怕中途她突然改变主意、不愿与他分享……

  这种感觉、这样的急迫,对于修行加身的法度来说诚然不多见,大抵就只有在聆听上师教诲、亦或者寻到了佛法感知了佛洗时才会倏然涌现!可今时今刻,随着普雅那软糯的殷唇、碎玉的犀齿徐徐然浅动,凑化出清泉一般泠泠的韵致,法度只觉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那所有的灵魂积聚出的一抹念力全都赴之予了其中去!那心那魂儿都再也分不出了任何一缕盛放其它感情、其它注意力的空间!

  普雅的双眸渐渐涣散,那是因她陷入了思绪的洪潮,一字一句都是自顾自的倏倏然。

  她道:“十三年前也有一位僧人,他顶着漫天的黄尘风沙、穿过千年的堡垒烽燧、顺着万年积聚行成的雅丹地貌、沿着分布莫测的绿洲林泉……一路行向大漠深处,来到了这绿洲之上大漠珍珠的临昌古域。”眉眼忽动,普雅颔首,“他跟你很像。”

  法度凝聚的神思没有半点儿的移转和涣散,他的内心充斥着何其蓬勃的一团执着的火,似乎那是一旦爆发就可以埋葬天地的大力量!是关乎佛、关乎法、关乎僧的冥冥指引与旷古追随!

  这一停的当口,法度又激动又沉着,依稀算起十三年前普雅梅朵的年龄,那大抵就是在普雅七岁、自己十岁的那年。

  十三年前,十三年前……

  普雅继续,那如含丹的小口此刻似乎吐出万丈霞光的珠玉,徐徐然消散了现实与回忆的界限,合该清明的一切在这一刻倏然变得模糊不清:“他为大漠蛮地带来一脉如清泉般新生的希翼,以他的‘法’浇灌萌芽的美好,使之遍地花开。他传播爱的种子,把大爱之光波及到临昌、甚至周边贫瘠之处的每一寸土地;他犹如一位住世的佛陀,一夜之间使美妙的天道在临昌化现生根,复苏善、美、与救赎……”

  法度的心境随着普雅的字句又被调动到了另一重念力的高地,他的心情不自觉激动,浮展眼前的回忆景致使得他有如流光重现、感同身受:“阿弥陀佛。”内心止不住的真切欢喜,对于释家佛门的弟子在听到对本门大德如此的赞誉、对妙法如此的肯定之后,这样的欢喜最是止得不住!他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隔过浩淼的时空与恍惚的幻梦,礼赞虚空中那位先行的僧人。

  思绪就此被堆叠到一个极致的点,便连陷入回忆、沉浸在一段美好过往中的普雅自身都止不住心潮澎湃、神思泉涌。

  只是当那美好的追思渐渐冷却,当一段似乎不愿触及的往事重现脑海、似乎漫入眼帘时,普雅冷不丁便心念僵定、一瞬有如自温暖的朗春跌落了酷寒的深冬:“母后爱上了他。”声息骤落,凛凛的只觉悲凉,“但他只爱他的佛。”又是一句,目顿神痴。

  身披僧袍、不染纤尘、又一身出世离苦与莫测修为的佛门大德,似乎总是容易吸引怀有真、善、美心灵的女子,轻易引得对他爱慕、为他痴狂!

  法度微愣,思绪也跟着沦入了一场暴风雪般倏然僵冻住……

  “可母后仍然执着的追随他,只追随他。”转眸时她徐徐一叹,声息沉淀,后半句刻意着重。

  “这该是多么坚韧不拔的一种大爱啊!”法度心中又一澎湃,如此不做声的默默的想,“追随着他,只追随他……”难道当真是俗世男女之间一段微不足道的小爱?这般的执着与如是的不悔,隔过普雅坚韧的语气法度可以感知的很是清楚。他心思转动,总觉这之中有些什么别样的滋味,那是身为佛门弟子的一种默契的共融,他心总觉,前王后对于那位僧人的爱并非世俗所思所想、所自以为眼见为实的那般面貌。

  普雅神思尚浓,言语的自顾自:“父王盛怒,下旨斩杀那游僧。”

  法度目光一动。

  “母后带着他逃往了圣地,让他延着屑格木神山一路溯上而去。那圣地本是我们临昌古来的净地,殊胜无比,素来奉为天阶神土,又设各类法阵屏障;除非祭祀与膜拜,平时便是连国王也不能随意闯入。”

  法度颔首,思绪暗忖。

  普雅眸波微潋,眼下隔着时光的洪流忆起那陈年的一段旧事,似乎依旧有什么东西是令她心念动容、光鲜咄咄的:“可是那天,父王破了这个例,他带领骑士一路紧追母后和那游僧到了圣地。”徐徐吁气,声息微缓,“但性情刚烈的母后横刀拦在父王的队军之前,以柔弱之姿与一颗坚韧之心,执意护那和尚周全……”

  普雅的眼睛很美、很明媚,依稀间渗透出斑斑点点阳光的碎金。她抬手支颚、敛了一下眸子,声息极真挚、也颇柔美:“母后说,她护的并不是她的情郎,而是佛……母后说,她从不曾背叛过父王,身与心都没有!”不知道普雅对她母后是否是信的,也不知道她能否理解母后当年的执着、又能理解多少;但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似是透过时光的阻隔,眸波里是与她母后当年一样的坚韧,如出一辙,“她说,可她不能再说其它,她以她的性命守住了一个承诺!”

  说到这里的时候,普雅不再言语。

  法度也不言语,耐心的静等她心情平复、神思微稳之后启口继续,一任那缪缪的穿堂风隔窗而入、撩拨的她发丝微乱,也撩拨的他袍袖轻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依稀可以听得流转的风声缪动撩拨。普雅那混沌的眸色渐渐沉淀,那是自幻境重新落入现实之后神色的重现,她定定的:“之后,她便用那把短刀自尽,倒在了圣地屑格木神山前高高矗起的莲形缠蛇神柱间。”

  这隔绝着风尘、漫溯着很浓的宿命与动容气息味道的故事,随着前王后的大义殉法、以身祭命之后,算是娓娓的告一段落。

  普雅径自沉沦在她的故事里,关乎她的父王、她的母后那两位她一生最重要的人一段以性命、以情识铸就而成的故事里。

  这一旁,法度渐渐刚毅的面孔间染就了天光一缕。他的手不知何时伸进了宽硕的袖口里,紧紧的握住那把上师赠予、一路相随的莲花刺,紧紧的。

  十年了,这般流徙行脚、处处修行已有十年,整十年,不长不短的十年。

  十三年前,十三年前,游僧,承诺,护佛……

  他的心脉有浪涛一浪叠一浪的涛涛漫溯,那是何其惊喜与动容的澎湃!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直指一个进一步的真相,让法度黯淡的希翼就此蒙上了灼亮的光泽,让他没了头绪的黯淡流光就此昙然被点亮!

  “那一年,我七岁。”普雅过于专注自己的心境,面前法度神色的流转她纹丝没有察觉到,“我始终记得那天,父王是如何抱着渐趋冰凉的母后的身体,歇斯底里的发出那一声沉闷在喉咙里的嘶吼;记得那样英伟矫健的他,是如何跌跌撞撞的抱着母后一步步回到属于他二人曾经的爱巢、彼时的灵堂,看着母后那前夜尚且柔软的身体就那么一点点变僵、变硬……”

  她的声音充斥着一脉哀伤,涓涓的,使法度听来心颤。而那一张艳如玫瑰的冠娆当代的颜,配上这样一脉哀伤,看在眼里更是叫人心碎。

  心知道那一天、那一晚,对年仅七岁的孩子来说,眼睁睁看着母亲如花的性命那样凋朽、父亲伟岸的身形一夜憔悴,那种感觉有多么不能承受……但是普雅忍过来了,扛过来了。

  又或许这便是她的命,她与生俱来注定逃不脱、走不掉的一段宿命?她注定会成为临昌的王,就如同她注定会从容面对劫难的横生、种种凛冽的局势与险峻的事态一样昭昭钦定!

  “女王是大菩萨。”法度缓缓,素指不知不觉的重新拨动起一串指间的念珠,心境趋于平和,“你和你父王都是。”他看向普雅,见普雅也抬了盈眸与他相对,“你们并没有因为前王后与那游僧的缘故,而就此连带着憎恨佛门、铲除佛教、屠戮释家弟子。这是何其难得,赖于深种的善根、素性的本心善知识。”不重不高,却自成笃定。

  普雅微微的懵了一下,法度此刻的话一如先前许多次一样,是如是的莫测高深,使她不能解意。

  法度没有多说什么,趁女王思绪辗转间起身离开。

  他揣着满怀沉淀的心思一路出了金灿的寝殿,一番兜转,早将那先前辞行的念头彻底打消!

  他不仅不能走,而且这一次,怕是得打算长久的停留了……真个是冥冥中佛陀指引的缘份!

  大漠西疆、空谷聆梵,是宿命的钦定还是因果的成熟?

  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好像终于来到了该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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