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走投无路的苍龙男孩
第十章、走投无路的苍龙男孩
“噫!”黄鵷的叫声从爆炸里脱颖而出,形神俱灭的痛苦没有发生。燕眉张眼望去,鸟妖王展开翅膀,掀起“涅槃之火”,撑起金红色的巨伞,不可思议地挡住了青白色的光焰。
两种旷世的力量凌空交锋,阴雷的爆炸更胜一筹,霎时间,“涅槃之火”被挤压成薄薄一片,就像一个脆弱的气泡,层层重压之下,随时都会破灭。
可是黄鵷赢得了时间,燕眉向前疾冲,突出了“九阴雷阵”,拉起惊慌失措的龙蛛,一阵风闯入“云涯幻境”,回头望去,黄鵷节节后退,突然收起火焰,掉头追赶上来。
一人二妖疯狂逃亡,阴雷不依不饶,光焰万马奔腾,幻境中的墙壁分崩离析,云气遇上光焰,蒸发得一干二净。
吞没了大半个“云涯幻境”,阴雷的力量终于耗尽,光焰如潮退去,爆炸化为了无尽的回声。
燕眉的耳朵嗡嗡鸣响,胸腹隐隐作痛,嘴巴里尽是浓烈的血气。黄鵷的羽毛暗淡无光,飞翔起来也踉踉跄跄,刚才情急救人,鸟妖王使出了毕生妖力,没有它拼死阻挡,燕眉固然丧命,阴雷的冲击波也会一路突破“北斗印门”。
燕眉回头望去,阴雷重新凝结,就像归巢的乌鸦,透着无言的困倦。元珠的影子没有出现,封印成功了,不祥之物再次陷入休眠
转过一道“真墙”,印门就在眼前,巨大的青狐挡在门前,龇牙咧嘴,筋肉坟起,身子加上九条尾巴,拼尽全力撑住门扇。
燕眉看得心惊,印门和阴雷相互关联,阴雷一旦爆炸,印门立刻关闭,若不是狐青衣守在门外,她逃出雷阵,也会沦为瓮中之鳖。
“蠢丫头,看你干的好事,”造化笔飞过来大声呵斥,“这下子全玉京的人也听到了。”燕眉心生惭愧,无言以对,
狐青衣收起变相,印门轰然合拢,他回头盯着燕眉:“你受伤了?”
“不碍事。”燕眉微微喘息。
“给我‘壶公乾坤袋’!”狐青衣伸出手。
女孩交出袋子,狐王扯开袋口,对她说道:“你也进来。”燕眉回头看去,阳明星躺在地上昏迷未醒,犹豫问道:“他怎么办?”
“顾不上了,让他留下。”狐青衣说完,燕眉跳进乾坤袋,黄鵷、龙蛛也先后投身其间,狐王又说:“造化笔,收起房子。”
“好呢!”造化笔钻进手袋,议事厅瞬间蒸发,五个守卫站在远处,呆柯柯地望着地上的元迈古。
警报声响彻北极宫,数不清的飞云梯带着守卫冲了过来。他们先前受了蒙骗,围绕造化笔伪造的“北斗印门”忙活,而今发现上当,狐青衣早已隐身,与他们擦身而过,化身旋风,穿过关卡,变成普通守卫,踩着飞云梯直上辅星层,到了云室外面,变回原形叫道:“陆苍空、禹笑笑。”
两人从云室里冒出头来,陆苍空劈头就问:“失败了吗?”
“说不清。”狐王轻轻摇头。
“燕眉呢?”禹笑笑急切问道。
“我在这儿。”手袋传出燕眉虚弱的声音,听见女孩无恙,两人同时松一口气。
“斗廷关闭了浑天城,”符环里传来杜风烈的声音,“捉到你们之前不会打开。”
“很抱歉,”贝雨小声嘀咕,“浑天城的门户完全使用人力控制……”
“你们在城里躲几天,避过风头再说。”简怀鲁建议。
“想得美,”杜风烈低吼,“皇师利一来谁也逃不了。”
“那可怎么办?”贝露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怎么办?怎么办?”贝雨嘟囔。
“传音符”寂静时许,山烂石忽然开口:“浑天城有一个入口,可以直通‘逆鳞密室’。”
双胞胎齐声欢呼,狐青衣也如释重负,没好气说道:“山胖子,干吗不早说?”
“天皓白交代过,万不得已,这个入口不能使用。”胖道师有点儿委屈。。
“入口在哪儿?”
“南楚月的办公室,”山烂石闷声解释,“‘丹元星’掌管‘红尘监察司’,多少要表示出对红尘的兴趣。所以天皓白送了她一些红尘的古董,南楚月放在办公室装点门面,有一张古画动了手脚,事实上是密室的入口。”
“天道师为什么不让用?”贝雨永远心存好奇。
“还用问吗?”隔着一道符咒,也能想象胖道师乱翻白眼,“你们这些冒失鬼知道了,哪天脑子一热,借它潜入斗廷,结果刚冒头就撞上南楚月,你说够呛不够呛?”
“今天的事儿也够呛,”造化笔在手袋里抱怨,“我老人家被你们害惨了,这下子谁都知道我是你们的帮凶。”
“帮凶?呸!”贝雨啐道,“老笔妖,别说那么难听。”
“都怪你俩,”造化笔痛心疾首,“要不是你们吹得天花乱坠,我才不会趟这一摊浑水。”
“怎么怪我们?”贝露反驳,“你自己也想捉弄人。”
“我不管,就怪你们,就怪你们……”
“造化笔,”云炼霞打断它说,“你不能回学宫了,先在外面躲几天。”
“造孽呀,”老笔妖唉声叹气,“我这么大一把年纪还流离失所。”
“别废话了,”杜风烈催促,“皇师利快要来了。”狐青衣打开乾坤袋,向陆苍空和禹笑笑说:“你们也进来。”
两人对望一眼,禹笑笑当先跳入,陆苍空摇着头跟上。狐青衣拎起乾坤袋,隐身赶往丹元层,沿途兵荒马乱,守卫飞来飞去,到了丹元层,他绕开守卫,来到南楚月的办公室,定眼一看,门外坐着一个年轻英俊的男秘书,受了气氛感染,呆在桌边紧张不安,狐青衣变成守卫走上去,问道:“星官大人在吗?”
“刚出去,”男秘书紧张地盯着他,“下面出了什么事?我听到好大的声音。”
“有人炸了北极宫,”狐青衣冷冷说道,“你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魔徒吗?”男秘书脸色煞白,“你、你找星官有事?”
“一点儿小事,”狐青衣说道,“你还是快去避难吧。”
“好的。”秘书从抽屉里掏出一串钥匙,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那是办公室的钥匙吗?”狐青衣忽又问道。
“问这个干吗?”秘书白他一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狐青衣眼射奇光,“把钥匙给我。”
秘书略一挣扎,乖乖奉上钥匙,狐青衣又对他说:“坐下。”后者老老实实坐回原位,直视前方,两眼呆滞。
狐青衣隐身走到门前,打开室门,回头把钥匙塞回抽屉,冲着秘书写符:“万物皆空。”秘书一脸迷茫,还没醒转过来,狐王已经踅进了办公室。
室内装饰华丽、色彩浓艳,一瞧就是南楚月的风格。圆凳上摆放绿锈斑斑的青铜彝器和光亮如新的古瓷花瓶,都是来自红尘的古物,彝器上面的饕餮兽纹吧嗒嘴巴,眼珠子骨碌乱转,花瓶里的牡丹花也无风自动,似在翩翩起舞。墙上的古画不止一张,有山水,有人物,画上的人物都是活的,一个个伸长脖子向着门口张望——这些古董都是南楚月的暗哨,负责监视办公室里的动静,一旦发现有异,就会大声报警。
“定!”狐青衣使出“天狐遁甲”,古董应声僵硬,兽纹瞠目结舌,牡丹花耷拉脑袋,古画上的人物也失去了神采,木呆呆定在那儿。
“还有五只‘天眼符’。”黄鵷在手袋里提醒。
狐青衣扫眼望去,果如鸟妖王所言,两只藏在天花板上,一只藏在花瓶后面,还有两只最为隐秘,藏在书架的图书中间,闪烁微光,极难发现。
“龙蛛!”狐青衣叫了一声,打开袋口,五根蛛丝嗖嗖飞出,一根细丝联结一只符眼,再跟通灵网联结起来,不过片刻,贝雨高兴地说:“‘天眼符’都控制住了,你们想干嘛就干嘛。”狐青衣显露身形,把手袋放在地上,说道:“出来吧!”
三人三妖钻出袋口,狐青衣走到墙边,望着古画大皱眉头:“山胖子,哪一幅?”
“展子虔的《游春图》,”山烂石回答,“符咒是‘身在画谷也游春’,入口是凉棚。”狐青衣扫眼望去,很快找到《游春图》,画纸不大,色彩分明,两侧山林茂盛,居中谷底平坦,中有几个游人,撑着凉棚正在休憩。
“老龙蛛,”蛛仙子插嘴,“别忘了回收蛛丝。”
“放心好了。”老龙蛛嘎声回答。
狐青衣抽出毛笔,对着古画写符念咒:“身在画谷也游春!”春字出口,古画涌起天青色的奇光,豁然冲出画面,瀑布似的倾泻在一众道妖身上。
霎时天翻地覆,四周景物异变,古朴俊秀的山水在眼前展现。众人分成了两拨,身处两边的山林,隔着一道平谷遥遥相望。
平谷上的游人走出凉棚向他们招手,狐青衣一行想起山烂石的话,入口是凉棚,也即是说必须走下山坡,进入凉棚才能离开此间。
砰的一声,室门突然敞开,南楚月怒冲冲地闯进来,后面跟着京伽。
画中人大惊失色,谷底平坦空旷,贸然进入,必被发现。狐青衣忙打手势,示意同伴就地隐蔽,所幸地势起伏、草木丰茂,众人纷纷藏到树丛后面,《游春图》尺寸不大,人在画里更加细小,若不仔细观看,根本很难发现。
进入画里的一刻,狐青衣撤去“天狐遁甲”。古画、古董、奇花又恢复生机,龙蛛得了蛛仙子提醒,也早早回收蛛丝,所以南楚月进门以后并未发现异样。她没有落座,只是踱来踱去,京伽关上房门,站在一旁沉默观望。
“你确定?”南楚月停下脚步,咬着嘴唇盯着真人星。
“千真万确,”京伽苦着脸说,“白虎厅在印门附近发现了燕眉的元气,还有黄鵷、龙蛛和青衣狐的妖气。”
“这个闯祸精,”南楚月咬牙说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元迈古要求活捉燕眉。”
“他想干吗?”南楚月浑身一震,“难道说……”
“用燕眉胁迫天道者。”京伽小声说道。
“他想逼燕玄机自杀?”南楚月怒形于色,画中的燕眉也气得发抖,狐青衣怕她暴起,匆忙伸手把她按住。
“他认为这是代价最小的办法,燕家父女一死,威胁就能解除。”
“什么?”南楚月更加震惊,“他们还要处死燕眉?”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别忘了,燕家还是影魔。”
“我想他不会在意家人的死活。”京伽冷冰冰说道。
“要通知燕玄机吗?”南楚月盯着同僚,“你同意我就去做。”京伽眉尖抖动,挣扎半晌,摇头说:“不行,我们用了神印。”
“讨厌!”南楚月一拳捶在桌上,“我真的鬼迷心窍,我不该同意这个。”京伽看了看四周,轻声说:“不通知燕玄机,我们也可以帮助燕眉。”南楚月双目一亮:“你找我就为这个?”
“不能让白虎厅逮住燕眉……”京伽话没说完,取出通灵镜扫了一眼,脸色惨变:“完了,皇师利到了,他让我去见他。”
南楚月也是脸色煞白,取出通灵镜看了看,喃喃说道:“他会抓住燕眉吗?”
“毫无悬念。”京伽沮丧地说。
“混账,”南楚月轻轻跺脚,“我们应该怎么做?”
“随机应变。”真人星摇着头走出门外,南楚月呆了呆,收起镜子快步跟上。
大门再次合上,画中人跳了起来,一窝蜂冲进凉棚,霎时冷意扑面,水墨山水消失了,前方一团白火燃烧正旺。
望见白火,燕眉心力交瘁,浑身一软,忽然昏了过去。
紫微杉在风中摇曳,金黄色的叶片飒飒作响,如同森林的歌声,随着长风传向远方。
夜深了,天空像是水浸过的黑铁,阴沉沉饱含湿润的青色。月亮如同一只白鸟,不慌不忙地从森林上方飞过。
人面枭在树梢上嘀咕,它长了一张老妪的脸孔,发出的声音却像女孩的叹息。暗绿色的眼珠忽闪一下,突然闪电扑落,攥住一只粗心的鼠蜥,一口吞了下去,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咔啦啦,声音传入耳孔,仿佛猛兽踩踏枯枝。人面枭蹿到高处,循声望去,发现进食的生物不止它一个——
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歪歪扭扭躺着几人,身形模糊不清,看不出是男是女,嘴巴张得老大,扭曲的身体像是一个痛苦的句号。
只有一个人在动,他趴在那儿,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发出咂咂咂的怪声。头发一起一伏,脊背微微耸动,活是一只巨大的蜥蜴啃食猎物。
过了一阵,“蜥蜴”松弛下来,一点点挺身站起,呼出一口长气,幽冷的眸子闪闪发亮,里面的神气又满足、又痛苦。
“好吃么?”一个声音冷冷响起,人面枭吓了一跳,噗啦啦地飞走了。
“蜥蜴”掉过头,锋锐的目光到处扫射,忽见一道模糊的人影站在不远的杉树下,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样。
“蜥蜴”心中纳闷,对方远看仿佛人类,细看又像是虚无的空气,完全无法捕捉到他的形体。
“魑魅?不像!”“蜥蜴”有些不安,捏着毛笔喝问:“你是谁?”
“一二三四……”说话者的目光扫过地面,“五个,加上村子里的六个,你一口气吃掉了十一个元神。”
“算错了,”“蜥蜴”冷冷地说,“加上你十二个。”
“我很乐意让你吃,”说话者叹了口气,“只要你吃得下去。”“蜥蜴”嗤之以鼻:“我见过很多吹牛的家伙,他们都在我的肚子里。”
“这些天我发现了一件趣事,”说话者不慌不忙地说,“魔徒的品级跟它的食量成正比,一次吞掉的元神越多,魔徒的品级就越高,一品一个,二品两个,三品三个……你吃掉十一个元神,足见你的品级不低。”
“胡扯,”“蜥蜴”厉声说,“哪儿有这种事?”
“我还没说完,”说话者声音平和,但有一种深沉的力量,“为了秘密活动,魔道实行垂直管理,高品级和低品级单线联系,好比一个二品魔徒可以控制许多一品魔徒,可是每个一品魔徒只认识一个二品魔徒,二品以上的魔徒它们完全接触不到。同样的二品魔徒都只认识一个三品魔徒,三品只认识四品,依次往上,直到魔师为止。”
“你怎么知道这些?”进食者的语气很不自在。
“我花了十天时间,抓到了两个一品魔徒,通过它们我又找到了一个二品魔徒,透过二品再找三品,依次往上,到你这儿是七品,足足花掉了我两个月。这是个笨功夫,可要找到天宗我,这功课又不得不做。”
“你要找大魔师?”进食者愣了一下,“你疯了?”
“只要捉住你,我就能知道你上面的品级,以你的能力,上面的魔徒应该不多。八品?九品?或许再过两品,我就能见到天宗我。”
“捉住我?”“蜥蜴”冷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申屠鹰,”说话者漫不经意地说,“玄都市人,玄武道种,十二年前进入魔道,星原大战的幸存者。战后你逃亡西方,一直躲在不死群岛。五年前你重拾旧业,开始到处游荡,一边吞噬元神,一边偷偷摸摸地发展下线……”
“闭嘴,”进食者失声高叫,“谁告诉你的?”
“你的手下,”说话者顿了顿,“蒲流你记得吧?”
“你……”申屠鹰吞咽口水,“你真是一品品找到我的?”
“对!”
“你把他们怎么了?
“你马上就知道了!”
“玄叱飞光!”申屠鹰挥笔指向人影,数十道电蛇交织成网,刺穿黑乎乎的人影,把后面的巨木拦腰轰断,一阵惊心动魄的巨响,折断的树木东倒西歪地砸中地面,惊起无数飞鸟虫妖,还有不知名的小兽四处逃窜。
申屠鹰笔指前方,缓缓走走近断树,拂去尘埃,定眼细瞧,除了折断的树枝,地上一无所有。他的心沉了一下,忽听身后有人轻声说:“你找我?”
“南明烈火!”申屠鹰本能转身,挥笔横扫,“极烈符”像是火焰弯刀,破开黑沉沉的夜色,照亮了他身后的中年男子——
男子又高又瘦,胡须又乱又黑,清瘦的面孔棱角明快,细长的凤眼黑里透红,浅灰色的套装十分合身,披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
男子纹风不动,火焰经过他的身边,如同见到君王的奴隶,无可奈何地左右绕开。
“燕玄机!”申屠鹰用尽力气向后跳出,可是到了半空,突然停止不动,无形的力量扯住他的四肢,申屠鹰进退不得、上下不能,活是台上的傀儡,除了呲牙咧嘴,再也无能为力。
“灰飞烟灭!”魔徒倒转毛笔,“惊爆符”对准下颌,他当机立断,打算炸掉自己的头。
啪,符光闪了一下,申屠鹰的脑袋完好无损,笔尖上的火星就像烧尽的烟花, 嗤嗤嗤喷洒一会儿,有气没力地暗淡下去。魔徒保持自杀的姿态,翻着白眼悬在半空,身体僵硬如石,只有脑子还在转动。
燕玄机看了看身边的火焰,轻轻打个响指,火焰应声熄灭。他伸出食指,向内一勾,申屠鹰飘到他身前,缓缓下降,双脚落地。
燕玄机反手抽出毛笔,轻轻一抖,笔尖亮起红光。这支毛笔名叫“凰炬”,笔杆是碧梧桐的枝条,笔斗是鲛人女王的鲛珠,笔头是十二凤凰之首——黄钟凤的尾羽。
“我不爱用摄神术,”燕玄机幽幽地说,“可你太顽固了。”
申屠鹰想要闭眼,可是眼皮僵硬,笔尖落到他的额头,天道者一笔一画地写出古怪的符字,那是最高深的凤篆。这种文字是凤凰所创,凤凰消失已久,通晓凤篆的“凤言者”比起“龙语者”还要稀少。
凤篆在申屠鹰的额心连成一圈,像极了一只火亮的凤眼,里面突突乱动,似有什么东西急着出来。
燕玄机把笔收回,左手食指点向“凤眼”,啪,“凤眼”从中裂开,一股墨绿色的冷光钻进他的指尖。
天道者闭上双眼,脸上闪过一连串奇异的表情,惊讶、喜悦、愤怒,最终化为深沉的悲伤,口中的声音就像梦呓:“……噢,是他……玉京……嘘云大街……极乐塔……”
过了片刻,他收起食指,睁开双眼,眼里莹润朦胧,透出无尽迷茫。他看了看天,月亮穿过云雾,变得有些暗淡,天边寒星闪烁,就像行将熄灭的灯火。
“我绕了一个大圈,还是回到了终点,”燕玄机呼出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谁也逃不脱命运的追赶。”
申屠鹰眼睑抽动,眼珠乱转,心里真是痛快极了。
“你很高兴吧?”天道者看他一眼,“我也很高兴,”他沉默了五秒,轻声说道,“我就要见到我的儿子了。”
申屠鹰的眼珠疯狂转动,如果他能开口,准要纵声狂笑。
“真好!”燕玄机掉头走开,扬手打了一个响指。
嗤啦,粗大的电光从天而降,钻进申屠鹰的顶门,又从他的四肢百骸钻了出来,无数电光缠绕魔徒,如同狂怒的潮水把他吞没。
又过几秒,电光消失了,申屠鹰也失去踪影,晚风扬起着细白的灰烬,古老的山林又恢复了安宁。
方飞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站在冰窟的中央,前方沙沙有声,冰龙的身躯正在一点点地凸现。
“不对!”他发现剧情变了,这一次直接来到了冰窟的尽头。没有水人雪兽,就连山都也失去踪影,只剩他一个,孤独面对冰雪巨龙
“来不及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天道师?”方飞吃惊地掉头,可是这儿的活物除了他自己,就只有那个正在现身的灾星。
“你得赶快!”那个声音又说,“来不及了。”
“谁在说话?”方飞的叫声在冰窟里激起连绵的回响,他望着冰龙不胜困惑,那声音似乎来自冰龙,可这完全不合常理。
“快,快想办法……”千真万确,声音来自冰龙,龙体脱离了冰墙,飘浮如山,苍白的双眼不怀好意。
“你在跟我说话?”方飞冲着冰龙叫喊。
“昂!”冰龙回以一声怒吼,数不清的冰雹向他飞来。
“冰龙咆哮!”方飞双手向前,晶光涌现,海量的冰雹无中生有,旋转,翻滚,不断膨胀,呼啸向前。
冰窟里响起繁密的激响,两拨冰雹迎头相撞,每一颗都有对手,每一颗都很精准,每一颗都无路可逃,每一颗都粉身碎骨,碎裂的冰屑迸射飞溅,如同一朵朵当空怒放的绝美雪莲。
持续了五分多钟,撞击停了下来,冰窟里布满细碎的冰花,飘飘洒洒,就像是下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雪。
冰龙停止咆哮,身躯若隐若现,鱼儿一样在冰雪中游荡,从上到下,从左往右,来来去去地寻找敌人。
方飞消失了!死了?逃了?冰雪遮蔽了冰龙的视线,让它的知觉也变得迟钝。
“嘘!”巨龙吐出一股强风,冰花狂舞,随着风势徐徐散开。
风雪里闪出一道人影,模模糊糊,神速了得。冰龙挥爪扫向人影,可是一抓落空,方飞溜到左侧,跳上冰墙,开始撒腿狂奔,冰雪在他脚下反复凝结、融化,飘扬的雪花如同翅膀一样把他向上托举,方飞一口气跑到冰窟顶端,拧腰转身,扑向龙头。
“噢!”冰龙抬头咬出,方飞身子一缩,穿过它的牙缝。巨龙一声暴吼,拧转长长的身子,飘逸的龙尾化作一只巨大的苍蝇拍子,觑准人影消失的地方横扫过去。
砰,龙尾击中冰墙,声如炸雷,坚冰四分五裂,整座冰窟动荡不安。
“嘘!”冰龙又一次吹开冰雪,所见光亮皎洁,只有水晶通透的冰块,它困惑地摇头,苍白的眼珠左右逡巡。
“在这儿!”声音来自上面,雪花随风飘散,方飞站在龙角之间,俨然驭龙的骑士,单薄的身躯挺直如枪。
“昂!”冰龙扬起龙爪,不顾一切地抓向头角。
“水生木!”方飞双手向下,大喝一声,“长!”
龙爪应声一顿,停在一米开外,天青色的光芒钻进龙头,仿佛粗大的血脉不断延伸,豁啦一声,藤蔓从冰龙的眼窝里钻了出来,像是蟒蛇来回摇摆,青光一刻不停,闪电蹿向龙尾,所过之处,藤蔓蓬勃生长,一如钝刀割肉,切开层层坚冰。
冰龙挣扎翻腾,光芒渐渐暗弱,忽然它停止飞翔,龙体深处传来碎裂的声音,喀啦啦,龙体崩溃瓦解,变成一堆了无生气的冰块,纷纷砸落在地,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方飞滚落一边,喘着粗气目睹冰龙的毁灭。当所有的冰块落下,一个雪白的光团涌现出来,直径不过数寸,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突然轻轻一抖,变成一个又高又瘦的老者,毛茸茸的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
“天道师!”方飞冲口而出,胸中万分激动——山都没有骗人,天皓白的元神真的困在冰龙的体内,他打败了冰龙,也解放了元神。
“干得漂亮,可还没完!”天皓白的声音响过,冰窟开始剧烈的摇晃,冰墙纷纷碎裂,涌出滔天洪水,方飞来不及逃走,就被卷了进去。
“水遁术”毫无作用,水流不听使唤,方飞深深地陷入漩涡,呛了几口水,强烈的窒息让他失去知觉。
“呀!”他惊叫着醒来,用尽力气大口呼吸,溺水的痛苦还在胸口徘徊,可是眼前的黑暗却比梦里还要深沉。
身子沉重得可怕,每一寸骨骼都在酸痛,盘震离开以后,超常的引力卷土重来。方飞吃力的挪动身子,扶着金门缓慢坐起,他感觉一阵后怕——身在这种地方,居然还敢深入梦乡。
只有黑暗,没有声音,无穷的重力把他向下拉扯。方飞靠着金门气喘如牛,脊椎传来折断的痛楚,他的骨骼无法支撑身体,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来做梦,呆在丙离之国,慢慢地虚弱死去。
“燕眉……”方飞脑海里闪过女孩的笑脸,眼泪飞快地顺着脸颊滑落,引力继续拉扯,神志渐渐迷糊,他正要闭上眼睛,忽听一个声音说道:“果然有人……”柔和沙哑,竟是一个女子。
“幻觉?”方飞心里嘀咕,人之将死,免不了胡思乱想。
“你可不能睡着,”女子的声音忽又响起,“要么永远也醒不了。”
“谁?”方飞瞪大双眼,可是相当困难,引力俘获了眼皮,让它变得沉重异常。
黑暗依旧,无人回应。谁会来这儿?这儿是盘古的心脏,天狱的地牢,流放星球的至深处。如果世上真有神明,那么这里一定是诸神遗忘的地方。
方飞呼出一口气,刚要闭上眼睛,不远处忽然亮了,那是一团火焰,就像一只小鸟,快活地跳来跳去,火焰映照出一只人手,手指纤细修长,形状完美无缺,如同一件镶嵌在墙上的玉石雕塑。
人手形的壁灯,似乎有点儿意思,可是方飞更在意谁把它点亮。火焰照亮了牢房,不出他的意料,牢房四四方方,横直不过十米,目之所及,除了金属的牢门,只有灰褐色的息壤。
“咦!”女子的语气中透着惊奇,“你只是个孩子?”
声音来自人手,准确地说来自人手后面的墙壁,方飞极目观望,忽见一张人脸从墙壁上凸现出来,接下来是脖子、胸腹、双肩、四肢……一个清秀的女子穿墙而过,左手托着火焰,款款向他走来,到了近前,弯腰注视,火光映照出她的面孔,那不是一张真正的人脸,而是徒有人形的息壤,更让他震惊的是——“女子”全身都是息壤,她是一个活脱脱的“泥人”。
“可惜,”泥女打量方飞,轻轻摇了摇头,“你肯定不超过十六岁。”
“十五。”方飞虚弱地回答,为了使用喉舌也要使出全力。
“你怎么会来这儿?”泥女皱眉的时候,眼角清晰显现出细密的皱纹,她已不再年轻,颧骨凸出,锁骨分明,不止清瘦,还有一些营养不良。
“杀人。”方飞终于回过神来,他无力猜测泥女的来历,只是尽可能地简化回答的字句。
“杀人?”泥女微微皱眉,“杀了谁?”
“囚犯……两个。”
“你杀了两个囚犯?”泥女惊讶地扬起眉毛,“你这么小,怎么可能?”
“事实,一个。”方飞感觉肋骨在挤压心肺,呼吸越发艰难,脑子更加迷糊。
“噢,”泥女颖悟非凡,“你是说,你杀死的只有一个人,另外一个不是你杀的。”
“对……”
“你的身体一定很沉,”泥女对方飞的困境了然于心,“就像许多人在拉扯你。”
“对……”
“这儿的引力是紫微的四倍,不能克服这种引力,一个时辰你就会死掉。”
方飞的心跳动起来,他有许多话说,到了嘴边变成了一个字:“救!”
“救了你又能怎样?”泥女望着手心的火焰微微出神,“你最后还是会死。”
“救!”方飞固执地请求。
“为什么?”泥女对他的求生欲感到诧异。
“一……个……人……”方飞断断续续地回应,泥女看着他,忽然说道:“你是度者吧?”
“对!”
“你说的人是你的点化人?”
“对!”
“男还是女?”
“女!”
“一个女孩?”
“对!”方飞大喘了两口气,心里有些诧异,泥女拥有非比寻常的洞察力,泥做的眼珠能够看穿他的内心。
“世界就像流水一样变幻不定,但有两种东西可以长存,一个是爱,一个是恨,”泥女注视方飞,“你爱那个女孩吗?”
方飞犹豫半晌,终于说出了久藏心底的秘密:“对!”
“为了她,你愿付出一切吗?”
“对!”这一次男孩毫不迟疑。
泥女沉默一下,小声说:“好吧!我们来试试。”
“谢……”方飞激动地说。
“你不必谢我,”泥女看他的眼神不胜伤感,“死亡很快会来,一切都是徒劳。”她话里有话,方飞猜想不透,忽听泥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飞……”
“方飞,你知道‘元神随身’吗?”
“知!”
“我们受制于引力,引力越大,身体越沉,”泥女的声音变得轻柔,“可元神是一种精神能量,不受引力控制,即使到了太阳上面,它也可以行动自如。道者的元神很强大,轻而易举就能感知,很多人驱使元神,迫使它来跟随身体。”泥女停顿了一下,“可这并不是唯一的途径。”
方飞的心中有光亮闪过,他凝神内视,找到元神,缥缈的灵体还是那么光彩迷人。
“对付盘古之力,只有一个办法,”泥女在他耳边呢喃,“那就是‘身随元神’,用元神来控制身体,我知道这很难……”她忽然停下了,惊讶地望着方飞站了起来,一蹿一升,像有无形的绳索在上面拉扯。
“你怎么做到的?”泥女望着男孩惊疑不定,“之前来这儿的人,没有一个能做到‘身随元神’。”
“这儿关过许多人吗?”方飞用元神控制喉舌,尽管中气不足,但已能够轻松地交谈。
“不算很多,”泥女顿了顿,“每三个月会来一到两个。”
“每三个月?”方飞奇怪道,“天狱会按时送来囚犯?”
“聪明!”泥女面露赞许,“即便是魔鬼,没食物也会饿死。”
“魔鬼,食物?”方飞心念一闪,脱口而出,“这儿有魔徒?”
“你又猜对了,”泥女苦笑点头,“这儿关押了一个魔徒,凶险残忍,道行极高,他的化身能像鱼儿一样在息壤中穿行,找到送来的囚徒,吞噬他们的元神。”
“在息壤中穿行,”方飞望着泥女心生恐惧,“就跟你一样?”
“别害怕,我不是魔徒,”泥女叹了口气,“我跟他有同样的能力,这也是我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
“什么能力?”
“制御五行。”
“那是什么?”方飞仍觉糊涂。
“操纵万物的力量。”泥女一边说话,一边把玩手心的火焰,火焰的周围出现若干晶亮的水珠,越聚越多,如同行星环绕太阳,围绕火焰悠然地旋转。
方非敏锐的发现,水珠里长出许多绿色的细丝,它们突破了水面,变成柔嫩的绿藻,绿藻的枝叶进入火焰,烧成一团白灰,白灰凝聚一团,在火焰中翻腾不已,最终变成一朵金白色的奇花,闪耀生姿,摇曳着从火焰里绽放出来。
“常、圣、至、天,道者的四重境界,”泥女娓娓说道,“大多数道者都停留在了第一层,庸庸碌碌,了此一生,只有很少人能进入‘圣’的境界,无所不察,无微不显,圣道者里又有极少有人能达到‘至’的境界。成为‘至道者’的标志就是‘制御五行’,完全控制水、木、火、土、金五大化身。”
“我已经控制了水和木,”方飞寻思,“还剩三种。”
“最高明的符咒需要‘制御五行’才能完成,好比‘仙藻万罗符’需要木化身,‘冥海死水符’需要水化身,‘焚天金雨符’和‘羲和惊爆符’都是火化身和金化身的结合,‘盘古天引符’没有对‘土化身’的了解是万万写不出的;这一类符咒都有生命,所以也叫它们‘幻生符’。”
“无怪我知道‘幻生符’的咒语一直写不出来。”方飞暗自琢磨,“原来还差重要的东西。”
“五大化身的修炼难度各不相同,水化身入手最容易,木化身其次,后面依次是火化身、土化身、金化身,许多圣道者能把水、木、火三种化身练得出神入化,可是练到土化身就大受阻碍,终其一生无法参透,更别说练出金化身,达到‘制御五行’境界。”
“原来金化身最厉害!”方飞感叹。
“谁说的?”泥女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懂五行生克?”
“可您说金化身最难修炼。”
“最难修炼不等于最厉害,好比一件玉器,花了许多工夫打磨出来,可我拿块石头轻轻一敲,就能把它砸得粉碎。五行之间互相克制,南火克西金,如果机缘巧合,使用火化身的圣道者也能打败使用金化身的至道者。”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制御五行?”
“五行不止是相克,还会相生,当你练成五大化身,化身之间会形成一个奇妙的循环,生生不息,周流不绝,你对物质的控制将会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远远超过任何圣道者。假如圣道者和至道者较量一百次,九十九次获胜的都是至道者,控制力的差距很难用机运弥补,更重要的是,”泥女停顿一下,注目男孩,“对于道者来说,制御五行是修炼风化身的前提,风化身融入五行,就能达到‘六合通神’的境界,打开通往天道的大门。”
“风也有化身?”方飞闻所未闻。
“风是六相之一,风化身能让五行发生奇妙的质变。好比风和木融合能引出雷电,风与土融合能搬山卸岭,风能让水和土变出沼泽,让木和土创造剧毒,让金和木制造音波,让土和水变化气味,让火和电控制光线,创造不可思议的幻象……当你拥有这些能力,你就可以任意创造符咒。”
“创造符咒?”方飞微微咋舌,“这就能成为天道者吗?”
“差得远,”泥女嘴角上翘,“六合通神之后,穷尽万物之变,你会抛开复杂的表象,直达物质的本源。物质千变万化,元胎却有相同的本性,元胎因应不同的物质,改变自身的结构,展示不同的相态。当你把握了万物的本质,你就能随心所欲地改变元胎,随时随地地创造化身,化身受你的控制,又有自由意志,趋利避害,随意变化,还能创造新的化身。”
“化身创造化身?”这一说法颠覆了方飞的想象,“那不是可以无限复制?”
“这叫‘无法无量’,通天彻地,造化万物,做到这一点,才能成为天道者。”
“难道他们那么少,”方飞悠然神往,“天道者太多,这世界会乱套。”
“东西越好,数量越少,这是宇宙的通则。”
方飞盯着泥女欲言又止,泥女看出他的心思:“你想问什么?”
“我感觉……”方飞微微扭捏,“您说话的方式像一个道师。”
“你眼光不错,”泥女苦笑一下,“我当过道师,在八非学宫教授变化和仙乐。”
“八非学宫?”方飞吃了一惊。
“怎么?”泥女眯起双眼,“你也是那儿的学生?”方飞默然点头,泥女大为惊讶,眼珠一转:“我跟你打听一件事。”
“什么?”
“学宫里有一个叫天素的学生吗?”
方飞骇然瞪着对方,结结巴巴地说:“您、您问这个干吗?”
“她是我女儿,”泥女怅然说道,“我叫灵昭,苍龙人。”
方飞懵住了,在这九幽地底,他竟以这种方式见到了天素的母亲,心情忽喜忽悲,一时难以描述。
“怎么不说话?”灵昭面露疑惑。
“我,”方飞吞下一口唾沫,“我是天素的同学。”
“啊,”灵昭狂喜不禁,声音剧烈地颤抖,“她、她现在怎么样?”
“她……”方飞低下头,声音小如蚊蚋,“她也在天狱。”
灵昭就像烧红的火炭浸入冰水,瞪眼望着方飞,喜悦一扫而光,她愣了数秒,攥住男孩的手腕,息壤变成的手指光滑柔软,宛如鲜活的血肉。
“出了什么事?”灵昭厉声高叫,“她怎么会来这里?”话没说完,她自觉失态,放开方飞,后退半步,两眼失神,喃喃自语,“我知道了,她一定是为了救我。这个傻孩子,她为了救我,居然进了天狱,我不是个称职的妈妈,我害了她,我真该死……”
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方飞想到去世的母亲,心中隐隐刺痛,忘乎所以,脱口而出:“不,她是为我来的!”
“为你?”灵昭怔了一下,“为了救你?”
“不,”方飞满心苦涩,“为了杀我?”
“杀你?”女道师大惑不解,“干吗杀你?”
方飞五内翻腾,理智和情感短兵相接,理智告诉他不能吐露真相,感情上他却不想看着女道师自怨自艾,灵昭有权利知道女儿的一切,她能在这个让人绝望的地方存活下来,方飞深信天素就是她内心的支柱。
“我害死了天皓白,”方飞揭开心底的疮疤,“天素想要杀了我给他报仇。”
灵昭愣住了,定定望着男孩,泥做的眼珠凝固不动,过了一会儿,她才幽幽问道:“你犯了什么罪?”方飞咬了咬嘴唇:“叛道罪!”
“你投靠了魔徒?”女道师声音空洞。
“没有,”方飞低下头,“我受了天宗我的愚弄。”灵昭沉默时许,扭头向右,忽然说道:“他来了。”
“谁?”方飞一愣。
“魔徒,”灵昭顿了顿,“他发现你了。”方飞心头一震,看了看墙壁,又回头望着女子。
“别想了,”灵昭的声音冰冷飘忽,“我不会救你的。”火焰悄然熄灭,牢房重归黑暗,女子的声音远远飘来:“叛道者方飞,这是你的报应。”
方飞呆在原地浑身僵硬,女道师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说出真相的一刻,他就注定遭受这样的惩罚,可他并不后悔,他说了该说的话,即便这是报应,他也愿意接受。
调匀呼吸,方飞凝神内照,努力控制元神,帮助肉体摆脱引力。这个地方一刻也不能松懈,必须保持“御神”的状态,他使出“五行诀”颠来倒去,迫使气血流遍全身,几个动作过后,他周身发热,种种不适一扫而光,精神进入“神读”,神识四面扩张,化为千丝万缕,渗入四面的息壤。
左边墙壁里传来异响,仿佛蛇虫在息壤里穿梭。方飞望着墙壁,神识在脑海里盘旋,“冰龙”的影子若隐若现,寒气在他的手中凝聚,魔徒一旦现身,势必面对冰龙的咆哮。
沙沙声停了下来,方飞暗生纳闷、放出神识,墙面静如止水,没有任何异象。
“去哪儿了?”方飞心头发毛,忽觉一股**从尾椎蹿起,下意识双脚发力,挺身向前一跳。
巨大的手掌从他背后的墙里蹿了出来,原本抓向方飞的脖子,但因男孩抢先跳开,手掌捞一个空,忽又缩了回去。
方飞屏息凝神,退到牢房中央,心脏跳得像是逃命的兔子,神经绷紧至极,他用“神读”搜索每一寸牢房,可是感受不到任何征兆,来人与息壤融为一体,只要他愿意,可以从任何地方向方飞发难。
脚底微微一动,方飞向左跳开,锐利的指尖划过足踝,传来一股强烈的刺痛,不待男孩反击,大手又缩了回去,牢房里恢复了诡异的寂静。
方飞不敢停留,绕着牢房转圈,短短五分钟,那只手又出现了两次,如同出洞的毒蛇,一击不中,马上缩回。方飞稍一懈怠,它又冷不丁钻了出来。
对手耐心十足,并不急于得手,就像戏鼠的猫儿,吃掉之前尽情玩弄,方飞不胜负荷,冷汗流个不停,渗入手心伤口,又痒又痛,越发难忍。他深深明白,这样僵持下去,早晚会被对方拖垮,于是放慢脚步,双腿弯曲,大口喘气,过了不到五秒,脚底传来动静,沙,蒲扇大的手掌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他的左脚,只一拽,方飞倒在地上,背脊撞上息壤,眼前金光乱闪,那只手上传来一股吸力,元神突地一跳,决堤似的涌向对方。
这感觉方飞经历过两次,对手都是魑魅王精邪,大手传来的吸力比起精邪更加凶猛,倘若不加阻止,势必丢掉元神。
“回来!”方飞心叫一声,发动“御神”,扯住元神,大手突然受阻,微微一顿,男孩右手扬起,掌心涌出水光。
“水生木,”男孩心念闪过,“长!”
绿影涌现,丝丝缕缕,缠住那只息壤幻化的大手,顺着手指、手背向下蔓延,新生的藤蔓渐粗渐长,黑暗之中焕发悦目的绿光。
木克土,藤蔓一旦扎根,泥手如被火烧,腾起袅袅白气,五指忽屈忽伸,不觉放开男孩。方飞趁势跳起,双手攥住藤蔓,大力向后拉拽。
泥手挣扎两下,无计摆脱,突然向上一蹿,伸出一条粗壮异常的小臂,上面绿光莹莹,藤蔓扎根深入,飞快向下延伸,手臂来回扭动,忽然转手按住地面,用力一撑,刷,下面的身躯也破土而出,先头后肩,再是胸腹腰腿……方飞如同一个渔夫,把自身当诱饵, 用藤蔓做钓钩,活生生把一条大鱼钓上岸来。
这不是普通的鱼,这是一头巨鲸。方飞见过许多身具异相的道者,不乏高大魁伟的家伙,好比禹封城、皇师利,但跟眼前的泥人一比,全都成了不起眼的矮子。
泥人身高两米有三,因为抵御藤蔓,通身发出微光,清晰地勾画出他的全貌,这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骨骼宽大,须发蓬松,宽广的额头形状完美,挺直的鼻梁贯穿瘦削的脸膛……老实说,他外貌并不凶恶,反而英挺高贵、不怒自威。
藤蔓延伸到了泥男的肩膀,他望着方飞,满脸诧异,随手碰了碰藤蔓,指尖腾起袅袅白气。
“好哇,”泥男的声音冷峻有力,“你居然逮着我了。”
方飞无法出声,仅是拖拽藤蔓也耗尽了他的力气。
“我会记着你,”泥男扬起下巴,不无傲慢地说,“在我吃掉你以后。”
“休想……”方飞牙缝里挤出字儿。
“你当这个真能困住我?”泥男看向藤蔓,碧光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胸膛。
方飞默不作声,手里的藤蔓更粗更长,泥人哼了一声:“你知道土生金吗?”
方飞愣了一下,泥人扬起左手,指尖出现金白色的锐芒,他的指甲一变为薄薄的金属,疯狂生长,转眼化为五把匕首。
泥人微微狞笑,手指向下一挥,藤蔓纷纷折断,绿光如潮退去,失去元气支撑,藤蔓先后枯萎,变成粉末从它身上抖落。
“该我了!”泥男蹿出地面,低头冲向方飞。
“御神!”方飞控制元神带动肉身,使出全力,向左跳出,泥人与他擦身而过,仿佛贴面驶过的火车,凌厉狂风刮得方飞面皮生痛。
“差一点儿。”泥男直起腰来,啧啧说道。
方飞不敢停留,旋身奔跑,黑暗里气流涌动,泥男从后扑来,他能控制息壤,便能克服引力,他在息壤上飞奔,活是一只巨大的蝙蝠。
方飞拧身向左,横斜着摔倒在地,双手向前一送,藤蔓向前涌进,缠住泥男的左腿,泥男绊了一下,脚步踉跄不定。方飞趁机跳起,还没站稳,泥男的右臂横扫过来,男孩身子晃动,竭力向后挪开,脑海里冰龙浮现,一股白气涌向手心。
“冰龙……”他话到嘴边,泥男手臂暴涨,突然长了一倍,巨大的拳头呼啸着捅进方飞的胸膛。
剧痛钻心,方飞听见了肋骨折断的声音,他的身子离开地面,平平飞出数米,砰地撞在墙上,温热的鲜血直冲口鼻,脑子一阵晕眩,险些失去知觉。
“不,”他双手扶墙,努力支撑起来,“我不能死……”冷不防后颈传来剧痛,泥男的大手钻出墙壁,力量刚猛绝伦,几乎捏断了他的脖子,手掌的主人在墙里嗤嗤发笑:“真没劲,本想跟你多玩一会儿……”
手掌传来吸力,不断拉扯元神,方飞使出“御神”拽住不放,可是他挡得住噬元的力量,却掰不开脖子上的巨掌,泥男五指收拢,方飞两眼发黑,神志飞快流逝,一团温暖的东西正在溜走——神志泯灭的一刻,就是他的死期。
“燕眉……”方飞仿佛看见了女孩,那张笑脸正在没入黑暗。
“咦!”泥男轻叫一声,方飞脖子一松,巨掌收了回去,他贴着墙壁滑落在地,空气钻进咽喉,元神也回到了身体。
他坐在墙根,迷迷瞪瞪,远处两个影子正在黑暗里晃动,一大一小,发出灰白光芒。
大的是魔徒,小的是灵昭。两人失去了人形的轮廓,头颅四肢拉长缩短,变化快比闪电,远隔十米也能攻击对手。他们钻进墙壁,息壤波浪一样起伏动荡;他们从屋顶上蹿了出来,踩着墙壁撒腿狂奔;他们变出金白色的锋刃,反复切割对手的肢体,手脚刷刷掉落,肌肤片片乱飞,可是转眼之间,受创的地方又完好如初,脚下的息壤源源不断地进入身体,为双方的战斗提供永不衰竭的活力。
方飞看得发呆,心里更是糊涂。灵昭挺身而出,把他的小命儿从魔徒手里夺了回来,可是女道师本该放弃他啊,为什么去而复返,为一个“叛道者”跟魔徒搏命?
“灵昭,”魔徒代替方飞说出疑问,“你敢坏我好事?”
“我乐意!”女道师简短回答。
“别忘了,”魔徒忿忿不平,“我们有约在先。”女道师沉默一下,冷冷说道:“别人可以,他不行。”
“凭什么?”
“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的元神更好吃。”
“吃你自己去吧!”
“你破坏了约定,怪我不客气。”
“随便!”
“你以为能保住他吗?”魔徒低声咆哮,“苍龙灵昭,我要把你一块儿吃掉。”
两人边说边斗,魔徒越来越快,举手抬脚咻咻作响,灵昭的身影却慢了下来,体力不支、节节后退。忽然魔徒向前一扑,手里金光闪过,切断了女子左臂,不待她重新长出,左腿贴地横扫,又把灵昭的左脚扫断。
泥女站立不稳,魔徒低吼一声,加速向前,如同踩满了油门的卡车,凶狠地撞在灵昭身上。
女子横飞出去,深深陷入墙壁,魔徒旋身一跳,突然扑向方飞。
男孩已经站了起来,背靠墙壁,两眼幽黑发亮,他抿着嘴唇,抬起右手,四周气温骤降,黑暗中飘浮零星的白霜。
魔徒直觉不妙,男孩脆弱的身躯里面涌动着令人生畏的力量。刹那间,他几乎想到退缩,忽见方飞的手掌向前一送,口中吐出低沉的龙吟,白气随着吟啸翻涌而出,势如一条狂暴飞腾的白龙,携带无数冰雹,没头没脑地砸了过来,挡不住,躲不开,尽管土能克水,但却挡不住那一股无坚不摧的蛮力。
方飞孤注一掷,放出了冰龙,也掏空了自己,元气倾巢而出,浑身瘫软无力,他咬紧牙关,死命盯着冰雹中的影子。
“冰龙”压倒了魔徒,那家伙东倒西歪,翻来滚去,就像风暴中的蝴蝶一样无力。
冰雹终于停止,方飞也耗尽了元气,他坐在地上,昏昏沉沉,努力抬起眼皮,忽然发现一个巨大的影子。
魔徒就在眼前,浑身千疮百孔,湿漉漉地沾满细碎的冰屑,他冲着男孩咧嘴一笑,丑怪中透着无比的狰狞。
“看这儿!”灵昭的声音来自魔徒身后,泥男匆忙回头,没有看见对手,却有一道金光闪过。他的脖子冰凉,天旋地转,脑袋凌空翻滚,砰地摔在方飞面前,剩下的残躯不甘心地抽搐了几下,突然委顿瓦解,变成了一堆湿乎乎的烂泥。
方飞望着烂泥,最后的意志陡然崩溃,无边的黑暗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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