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黑狗与白石
第一章、黑狗与白石
他在飞翔,前方的暗夜闪光不断,凄厉的闪电正在撕裂天地。
“一切都结束了!”死寂中响起一个声音,每一个字都在流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仇恨。
他感觉十分疲惫,剧痛从胸口传来,低头望去,黑色的长矛刺穿了他的胸膛,把他钉在高高的山崖上。
“你已经输了,”残忍的声音在笑,“你就要死了!”
“只有你才害怕死亡,”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说话,“对于我,比起刹那的浮生,死亡才是万古长存!”
他扬起右手,飞快地书写什么——夜空中出现了九个天青色的光球,排列的情形十分奇异。
光球跳跃变幻,直到合在一起,变成一轮天青色的满月。
青月亮挂在天上,皎洁好看!它使劲向内一缩,轰然冲向地面,青色的怒潮奔腾直下,席卷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世界的颜色由浓转淡,天地间响起了一声可怕的嚎叫——
方飞**一声,苏醒过来,他挣扎了一下,骨头折断的地方传来撕心的剧痛。
他像一个玩偶,刚刚被人拆散,又重新拼凑起来。
一边挂着白色的帘幕,鼻间弥漫消毒水的气味儿,方飞躺回床上,感觉有气无力。
“十六号床,男,”一个小护士拿起病历本随口念叨,“症状:第四节颈椎粉碎性骨折,右腓骨撕裂,左肱骨粉碎……右边第三、第四肋骨骨折,右臂尺骨粉碎……右肺叶刺穿,有气胸症状……”小护士抬起头,瞪视床上的男孩,“你居然还活着?”
方飞张了张嘴,耳根和下巴剧痛难忍。
“小心点儿,”小护士提醒,“你嘴巴有伤。”她刷刷地写道,“苏醒时,2019年9月6日晚8时30分。”转过身,急匆匆走开。
方飞转动眼珠,发现浑身缠满了绷带、输液管、氧气管……各种探测仪器横七竖八地插在身上。
“这是医院吗?我出了什么事?”方飞闭上双眼,满心恍惚,“爸妈呢?他们上哪儿去了?”
“你醒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忽然响起,方飞睁开眼,发现床边站了一个戴着大檐帽的中年警察,宽脸膛,方下巴,粗黑的眉毛拧成一团,他盯着男孩,字斟句酌地问,“你记得昏迷之前的事吗?”
方飞试图摇头,可脖子僵硬,警察想了想,说道:“能眨眼吗?一下代表肯定,两下代表否定。”
方飞眨了两下眼睛,警察不由抿了抿嘴,又问:“谁把你送到医院来的?”方飞连连眨眼,警察露出失望神气。
“他有脑震荡,可能导致失忆,”一个男大夫走过来,同情地看着男孩,“他要完全康复,至少得做两次手术。”
“这么麻烦?”警察大皱眉头。
“丢下他的人就为了省钱,”大夫忿忿不平,“太过分了,把人扔在医院大厅。”
“不管怎样,我们要知道他是谁?”警察耐着性子说。
“所以我报了警。”大夫没好气说道。
“他什么时候才能说话?”
“不好说,”大夫摇头,“他颞骨撕裂,下颌也碎了,老实说,他能活下来都是奇迹。”
“这样吗?”警察摸着下巴一筹莫展。
“嗐……”一个年轻小伙急匆匆闯进来,见了警察不胜错愕。
“什么事?”警察沉着脸问他。
“快递,”小伙子虚怯怯取出一个信封,小心确认,“少城医院住院部217号病房……粽子男孩……”他张大嘴巴,瞪着床上的方飞,“我以为这是网名。”
“给我!”警察劈手夺过信封,“谁寄的?”
“信封上有……”快递员挠着头咕哝,“我只管送货。”
“寄件人,吴鸣,地址在本市,联系电话13……”警察掏出手机拨了一串数字,凑近耳边听了听,说道:“空号!”
“名字也是骗人吧?”大夫凑过脑袋,“吴鸣?无名!没有名字。”
“我可以走了吗?”快递员急着脱身。
“等着!”警察摸了摸信里的内容物,“长条状,圆柱体,应该是……”他瞅着方飞,“我能看看吗?”
方飞眨了眨眼,警察撕开信封,倒出物件,松一口气说:“果然是笔。”
一支原子笔躺在他手心,透明外壳,青色笔芯,售价不会超过三元。警察摁下按钮,吐出笔尖,又拧开笔管,取出笔芯反复察看。
“干吗送一支笔?”大夫嘀咕,“谁搞的恶作剧?”
“粽子男孩?”警察困惑地盯着信封上的字迹,想了想,问方飞,“你知道谁寄的吗?”
方飞眨了两下眼睛。警察又看了看笔,小声说:“奇怪。”
“我可以走了吗?”快递员焦躁不安,“我还要送货。”
“不行,”警察虎着脸说,“你先留下。”
“我什么都没干!”快递员哀叫。
“你得配合调查,”警察摇晃信封,“这我带走,上面也许有指纹。”又看了看原子笔,迟疑一下,“这没问题。”顺手放在床边。
“警官……”快递员还想哀求,但被警察挥手制止,他盯着床上的男孩:“你有父母吗?”
方飞眨一下眼,警察又问:“他们在哪儿?”
男孩试图回答,可是云里雾里,说什么也想不出父母的下落。待要细想,身上传来剧痛,方飞的五官皱成一团,鼻子里发出沉闷的**。
“镇痛剂!”医生叫来护士,细长的针管刺入静脉,方飞浑身发冷,众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轻,眼前的景物像是摇晃的水草,恍恍惚惚,忽远忽近,到后来完全消失了……
“你会死!”残忍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所有的人都会!”
他睁大眼睛,想要看穿那一片黑暗。这梦境不是第一次出现,可这一段日子格外频繁——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声音,他看了又看,始终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或许那不是人,只是一团阴影。
长矛插在胸口,剧痛撕心裂肺,他用力拔出,长矛纹风不动,身边传来巨大兽物的喘息……
方飞痛醒过来,夜色已深,床边的应急灯发出微弱的荧光。
这是一间三人病房。左边的病人翻来覆去,压得病床吱嘎作响,右边的病人张着嘴巴,发出响亮悠长的鼾声。
镇痛剂的效果正在减退,每一块肌肉都在诉苦,每一根骨头都在**。求救按钮近在咫尺,可他一根指头也无法移动。
左边传来一股热烘烘、湿乎乎的气息,似乎有人冲他吹气。男孩努力转眼,霎时间,要不是嘴巴受伤,他准要大声尖叫。
床前蹲着一条牛犊般的黑狗,绿闪闪的眼珠大如酒杯。它体格巨大,可是老迈脱毛,浑身斑斑驳驳,模样凋敝落魄。
方飞心惊肉跳,恨不得钻进被窝,可他眼下如同一具木乃伊,硬梆梆的动弹不得。
大黑狗凑上来,湿热的鼻息喷在他脸上。方飞快要哭了,黑狗沉默地注视着他,眼神不像无知的畜类,反而充满了复杂的感情。男孩愣住了,打消闭眼的念头,呆柯柯与它对视。
黑狗的瞳子猛地一缩,男孩心头发紧,不自觉张开嘴巴,颞骨和下巴传来剧痛,可他无法停下,嘴巴越张越大,胸腔里发出一串**。
黑狗越来越近,脸上的褶皱、斑白的胡须清晰可见,它微微张开嘴巴,流出一股浓白的涎水,摇摇晃晃地落向方飞嘴巴。
“停下,停下……”男孩心中狂呼,整个人却就像魇住一样,嘴巴张得老大,根本无法闭合。
方飞恶心得快要吐了,眼睁睁看着涎水流进嘴巴,说也奇怪,涎水并不腥秽,反而清甜如蜜,异香满口。可是无论如何,这都是狗的口水,方飞反胃无比,极力呕吐,谁料嘴巴不听使唤,咕嘟一声,反把涎水吞咽下去。
方飞快要疯了,黑狗却没有罢休的意思,涎水牵连不断,不停流进他的嘴里……恐惧加上恶心,方飞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黑狗终于闭嘴,退到一旁呼哧喘气,从头到尾透着疲惫。
“可恶!”方飞闭上嘴巴,一挺身坐了起来,趴到床边使劲呕吐,可他许久没有进食,白白吐出一摊清水。
吐完以后,男孩抬起头,正与黑狗四眼相对。黑狗绿眼潮湿,目光暗淡,定定望着男孩,似乎大有深意。猛可间,方飞回过味儿来,他刚刚挺身坐起,没有感觉任何不适。
疼痛消失了,僵硬的感觉不知去向,方飞浑身畅快,简直想要大声欢呼。
“别叫!”脑子里传来一个声音,方飞愣了一下,瞪向黑狗,巨大的兽物也在阴沉地望着他。
“看我干吗?”脑子里的声音又说,“快,离开这儿。”
方飞越发骇异,盯着黑狗脱口而出:“你在说话?”话一出口,左边的病人停止打鼾,发出含糊的梦呓。方飞仓皇闭嘴,如果有人看见他跟狗说话,一定把他当做疯子。
“别害怕,”脑子里的声音又说,“我是来救你的。”
“你来救我?”方飞见了鬼似的盯着黑狗,心子蹿到嗓子眼上,他有无数疑问,可又不知从何描述,呆愣片刻,小声支吾:“可你是条狗啊……”
“我是什么不重要,”黑狗不耐烦地说,“听着,你得马上离开医院。”
“为什么?”方飞压低嗓音,心虚地看了看两边的病床。
“留下来,你会死!”黑狗简短回答。
方飞半信半疑,看了看身上:“奇怪,我怎么不痛了?你到底用了什么……”
话没说完,黑狗忽然上前,咬住绷带大力拉扯,方飞不及惊叫,绷带寸寸断裂,石膏啪地掉在地上,隔壁的病人咿唔一声,似要惊醒过来。
黑狗停止不动,过了几秒,隔壁安静下来,病人又睡着了。
失去绷带束缚,方飞如同飞蛾破茧,三两下扯掉剩余绷带,纵身跳下病床,低头一看,通身光光溜溜,只有一条脏兮兮的内裤。
“穿上这个!”黑狗叼来一套便服,米色体恤,蓝色长裤,式样略显老气,尺码却很合身。
经过一番折腾,黑狗做出任何事情方飞也不会吃惊,他顺从地穿上衣裤,忽听黑狗又说:“还有这个。”它叼起快递来的原子笔,不由分说地塞到男孩手里。
方飞下意识接过,瞪着对方一头雾水:“拿这个干吗?”
“摁下按钮!” 黑狗说道。
咔,方飞摁下笔尾的按钮,笔尖吐了出来,笔芯霎时明亮,纯青的光芒柔和恬淡,宛如小小的手电照亮病房。
男孩正觉惊奇,笔身猛地一蹿,用力向前拉扯,方飞猝不及防,笔杆脱手,可是并未掉落,停在前方,幽幽发光。
望着飘浮半空的原子笔,方飞口干舌燥,脑子乱成一团。黑狗说话已是荒谬绝顶,这支笔更进一层,完全违反了地心引力。
“这是做梦!”他使劲握拳,指甲扎入掌心,传来微微刺痛。
“别磨蹭了,”黑狗下令,“握住那支笔。”
“呃……”方飞抖索索握住笔杆,冰冰凉凉,并无异样,“这支笔怎么、怎么……”
“跟着它走!”黑狗话音刚落,原子笔又向前拉扯。方飞无所适从,咽下唾沫,攥紧笔杆,顺从原子笔的牵引,绕过靠门的病床。床上的病人咕哝着翻一个身,方飞心惊肉跳,差点儿撞上床角。
房门紧闭,门上有一串潦草的字迹,黑暗里发出青蒙蒙的荧光。
“那是什么?”方飞盯着字迹,可是辨认不出。
“销声匿迹符,”黑狗沉声说,“有了这道符,房间里不管发生什么,外面的人都一概不知。”
“你写的?”
“不,”黑狗幽幽说道,“你手里的家伙写的。”
“我手里?”方飞盯着手里的原子笔,心子一跳,“你说这一支笔?”
“对!”
“你的意思是……它自己写字?”
“对!”
“不可能,”方飞快要神志错乱,“笔怎么能自己写字”
“狗能说话,笔为什么不能自己写字?”黑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别问了,把门打开。”
“可是……”
“开门!”黑狗顶了方飞一下,原子笔也向前扪扯。男孩无法可想,只好把门拉开,探头一瞧,走廊里静荡荡空无一人,正对房门的墙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边缘平滑圆润,像是刀切豆腐,洞里黑漆漆的,不知通向何处。
“谁打得洞?”方飞忍不住抱怨,“真缺德!”
“这支笔干的,”黑狗顿了顿,“它打开这个通道,我才能进入医院。”
“慢着!”男孩瞪大眼睛,“你说你从这个洞里来的?”
“对!”
“骗人!”方飞看了看洞口,又瞅了瞅黑狗,“你这么大个子……”
“变小不就得了!”黑狗随口回答
“什么?”男孩叫出声来,“变小?”
“不要大惊小怪,”黑狗没好气地说,“你会惊动他们!”
“他们?”方飞仿佛掉进了盘丝洞,疑问越来越多,缠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们又是谁?”
“他们是……”黑狗忽然停下,两眼盯着远方,“有人来了!”
噔噔噔,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飞头皮发炸,下意识想要躲闪,不料原子笔向前一蹿,刷刷刷自行挥舞。男孩不由自主,手指随它转动,笔尖吐出青光,留下若干字迹,不待方飞看清,忽又闪烁消失。
一个女护士火烧火燎地出现在走廊尽头,一阵风冲到方飞面前。男孩缩起身子,护士却视若无睹,大踏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没事儿,”黑狗小声说,“她看不见我们。”
“看不见?”方飞难以置信,“为什么?”
“这支笔写了一道‘玄象障眼符’,有了这道符咒,常人眼里我们都不存在。”
“你是说……”方飞死死盯着原子笔,“它能让我们隐身?”
“隐身?唔,差不多。”
“我肯定是在做梦。”方飞抬起左手,使劲拧了一下脸颊,剧烈的疼痛让他嘶嘶吸气。
“别傻了,这不是梦……”黑狗话没说完,方飞回过头,红着眼冲着它低吼,“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好吧!”黑狗沉默一下,“你被困在医院里了,有坏人在监视你……”
“坏人?”方飞东张西望,“在哪儿?”
“别插嘴,听我说,”黑狗声音急促,“那些坏人藏在暗处,他们在医院周围布下了很厉害的结界,如果我来救你,就会落入陷阱。”
“哪有陷阱……”方飞看见黑狗的眼神,把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坏人的结界有两个弱点,”黑狗接着说,“第一,它只对我们有效,普通人可以随便出入;第二,它只对外,不对内,从外面无法突破,但从医院里面可以破坏它。所以我们利用快递员把这支笔送进医院,这支笔与主人心意相通,无论使用者在哪儿都能操纵。我们在医院外面操纵这支笔,用它书写符咒、破坏了结界,弄出了一个不起眼的漏洞。”
“你说那个小洞?”方飞回头看去,墙上的洞口又小了一点儿, 如同一只眼睛,冷冷将他注视。
“对!”黑狗说,“漏洞不能太大,要么会惊动敌人,可是如果太小,你又钻不过去。”
“那我们怎么出去?”方飞半信半疑。
“跟着笔走,”黑狗漫步向前,“还有一个出口。”
“在哪儿?”
“楼上!”
“楼上?”方飞眼看黑狗走远,只好跟了上去,“那些坏人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不知道?”黑狗停了下来。
方飞茫然摇头,黑狗歪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男孩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
“你不太对劲……”黑狗突然竖起耳朵,两眼圆睁,冲着四周嗅了两下,低声咕哝:“糟了!”
“怎么?”方飞话才出口,身后传来一片沙沙沙的急响,回头望去,小洞里涌出一股浓白的烟雾,顺着墙壁流淌,迅速收缩、凝结,变成许多丑怪奇异的小东西,身长不过十厘米,脑袋尖尖,尾巴长长,披着蜥蜴似的鳞甲,修长的脚趾牢牢吸附在墙壁上,它们的眼睛小如绿豆,裂开一张尖嘴,露出剃刀似的牙齿。
“快跑!”黑狗咬住方飞的衣角用力一扯,男孩几乎摔倒,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地面又冷又硬,脚掌隐隐作痛,身后用来一股寒气,让人毛骨悚然。
他忍不住回头,发现小怪物越来越多,数以千百,不止来自小洞,也从天花板上涌了出来,势如一股浊流,顺着墙壁向下流淌,但凡爬到的地方,怪物的颜色也随之改变,眨眼之间,就与墙壁和地板融为一体
“那是什么鬼东西?”方飞简直快要发疯——烟雾变成了一群老鼠,像壁虎一样爬行,像变色龙一样变色。
“鼠蜥!”黑狗急声说,“漏洞被发现了。”
“不是有隐身术吗?它们为什么看得见我?”
“它们鼻子很灵,快跑,鼠蜥会啃光你的骨头。”
方飞魂飞魄散,举着笔在长廊里狂奔。忽然脚步声响,迎面走来一个医生、两个护士,医生拿着病历,正跟护士交谈。
方飞迟疑一下,黑狗却在后面顶撞,他只好硬着头皮冲了过去,绕过三人身边,带起一股旋风,三人停下来东张西望。
方飞跑出数米,害怕鼠蜥攻击三人,回头看去,鼠蜥灵巧地绕过三人,掀起一阵微风,将医生手里的纸页吹得飒飒作响。
“哪儿来的风?”医生按住纸页,冲着护士抱怨,“值夜班真烦,我老婆今天出差,家里的孩子都没人管……”
方飞不敢停步,原子笔扯着他跑到走廊尽头,穿过一扇门,顺着楼梯一路向上。方飞大伤初愈,又没进食,跑了不到两层,便觉腰酸腿软,禁不住停了下来,扶着楼梯大口喘气。
“别停下,”黑狗拉扯他的衣角,“骑到我身上来。”方飞应声愣住,黑狗一低头,从他胯下钻过,强行把他驮在背上。
“啊!”方飞忙不迭抱住黑狗的脖子。
黑狗轻轻一跃,跳过整整一层楼梯,再一纵身,又跳过第二层楼梯。
“干吗不坐电梯?”方飞望着黑黢黢的楼道。
“你说那个铁笼子?”黑狗气喘吁吁,“不行,鼠蜥太多了,我们会被困住……”
沙沙声越来越急,方飞听得心惊,陡觉肩头一沉,一只鼠蜥张嘴咬来。他想也不想,反手抓住怪物,捏住它的尖嘴,毛茸茸的手感让他头皮发炸。男孩抡圆手臂,使劲向前扔出,啪,鼠蜥摔在墙上,骨碌碌一个翻身,忽又牢牢吸住墙壁。
黑狗冲到了楼道尽头,砰地撞开一扇铁门。凉风迎面吹来,方飞的脑袋清醒少许。他扭头四顾,暗暗叫苦——此间已是医院楼顶,除了跳楼,无路可去。
黑狗转身顶住铁门,门后传来令人牙酸的啃咬声,眨眼间,钢铁锻造的门扇多了几个窟窿,鼠蜥成行成串地钻了过来。黑狗挥舞前爪,胡乱拍打,鼠蜥变成一团团血肉,啪啪啪地掉在地上,若干鼠蜥躲过爪子,涌身跳到黑狗身上,张开尖嘴,剃刀似的牙齿胡乱啃咬。
黑狗发出痛苦的嘶吼,回头咬住鼠蜥,咀嚼两下,吞咽下去,可是铁门上的窟窿迅速扩大,鼠蜥瀑布似的奔涌而入。它们悍不畏死,狂风暴雨似的扑向黑狗。
转眼间,黑狗的身上爬满了鼠蜥,它团团乱转,连抓带咬,鼠蜥的尸体很快将它淹没,黏糊糊的鲜血满地流淌,聚成一个小小的洼池。
方飞看得腿软,禁不住步步后退。他的脑子乱成一团,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慢:黑狗上蹿下跳,自顾不暇,鼠蜥轻易把它绕过,潮水似的冲了过来。
原子笔突然一跳,牵扯方飞的右手,笔尖对准鼠蜥,一股热流钻进指尖,经过他的手臂、肩膀、脖子、一口气抵达他的舌尖。
“天灵灵诸邪辟散……”一连串字眼冲出男孩的嘴唇,原子笔运转如飞,笔尖在虚空里留下一连串字迹,青光煜煜,一闪即逝。
空气里传来一声激响,笔尖的青光猛然暴涨,明亮透彻,仿佛阳光下的海水,霎时席卷了整个楼顶。
鼠蜥撞上青光,如同撞上软墙,它们发出凄厉的悲鸣,纷纷向外弹出,飞出二十多米,雨点似的落向楼下。
黑狗身上的鼠蜥也被一扫而光。它一溜小跑,赶到方飞身边,模样惨不忍睹,浑身布满了细小的伤口,鼠血和狗血黏在一起,成块成片,难以分辨。
“刚才、刚才发生了什么?”方飞浑身哆嗦。
“没什么,”黑狗急声问道,“笔指向哪儿?”
方飞来不及回答,原子笔大力一拽,拖着他转了一个整圆,笔尖指向他身后。
“过去!”黑狗推着方飞走到楼顶边缘,男孩向下一看,两腿发软——这栋大楼足有二十层高。
“向前跳!”黑狗下令。
“什么?”方飞怀疑自己的耳朵。
“向前跳!”黑狗又说,“出口在前面。”
“开玩笑?”方飞失声高叫,“你让我跳楼?”
“快跳!”黑狗厉声催促。
“不可能,我……”方飞话没说完,天上传来沉闷的雷声,他抬眼一瞧,空中无中生有,多了一团黑云,翻翻滚滚,向着楼顶流注下来。
“那是什么?”方飞张大嘴巴,望着黑云越压越低。他惊恐地发现,那不是什么云团,而是无数巨大的蝙蝠,聚在一起,通身漆黑,火红色的眼睛闪烁如星,所谓的雷声,正在它们同时拍打翅膀的声音,
忽听一声尖啸,蝠群发生骚动,一个庞然大物挤开蝙蝠,俯冲直下,翅膀凌厉如刀,脖子蜿蜒如蛇,两只巨眼灼灼发亮,探照灯似的照射下来。
“这是……啊……”方飞话没说完,黑狗撞在他身上,力道大得出奇,方飞双脚离地,向前扑出,他的惨叫声中,楼顶已经落在身后。
狂风扑面,方飞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前面漆黑一团,根本没有什么“出口”。他的身体如同冰箱里的死鱼,四肢冰冷僵硬,只有那支原子笔还在活动。这个节骨眼上,它居然还在方飞手里,笔杆剧烈振动,笔尖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书写文字。
亮青色的字迹聚在一起,如同一大群嗡嗡飞舞的萤火虫,飞到方飞前面,结成一个光圈,快比闪电,极速旋转,带动气流形成旋风。文字散落其间,勾勒出旋风的轮廓,那是一个光闪闪的巨大漩涡,青冥浩荡,深不见底,风眼里涌出强大的吸力,凌空攥住方飞的身子,如同怪蛇巨口,一下子把他吸了进去。
黑狗抬头看了看蛇颈怪物,眼里闪过一丝嘲弄,它挺身跳出,钻进漩涡,青色的光亮随之泯灭。蛇颈怪物堪堪扑到,可是扑了个空,滑翔十米有余,掉头回身,发现方飞、黑狗、旋风统统不见了。
怪物低声怒吼,绕着旋风消失的地方飞来飞去。一个漆黑的人影站在它的背上,有如一根冷硬的铁柱,庞大的蝠群在他头顶盘旋,忽聚忽散,遮天蔽月。
“别费劲了,鬼八方,”乌鸦出现在怪物身边,“那是‘青冥风遁术’,他们已经离开了。”
“可恶!”怪物背上的黑影发出低吼,“他们怎么通过结界的?”
“我猜他们利用了裸虫。”
“什么意思?”鬼八方困惑地望着同伙。
“结界防不住裸虫,有人把道器带进医院,从内部攻破了结界。”
“什么道器?”鬼八方问。
“不知道!”乌鸦摇头。
“他们逃不了,”鬼八方咬牙发狠,“任何遁术都会留下痕迹,宝贝儿,闻到了吗?”他抚摸蛇颈怪物,后者伸长脖子,忽东忽西地嗅了嗅,向着东南发出一声嘶吼。
“追上去!”鬼八方把手一挥,蛇颈怪振翅高飞,蝙蝠紧随其后,黑漆漆,弯曲曲,仿佛一个巨大的问号横在天上。
乌鸦看着“问号”消失,叹了口气,耸耸肩,消失了。
方飞随着旋风翻滚,巨大的风压任意摆弄他的躯体,一会儿压缩成团,变为一个小小弹丸,一会儿东拉西扯,似要把他撕成两半……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是旋风改变了方向,掉头向下,极速俯冲。
血液涌向脑门,方飞两眼昏黑,好在时间短暂,在他昏厥之前,男孩双脚一沉,终于踏上了地面。
旋风势头猛烈,方飞连转几圈,昏沉了一会儿,眼前景物才逐渐清晰起来——他站在一个老旧的庭院,四面墙壁斑驳,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槐树,枝干形状奇异,如同一条飞腾的蛟龙。槐树西面是一栋两层小楼,勾心斗角,很传统的中式建筑。
砰,黑狗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边,趴在地上呼哧喘气。
“这是哪儿?”方飞惊讶地环顾四周。
黑狗没有回答,他的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这是我家。”
方飞吓了一跳,掉头望去,首先入眼的是一双软底布鞋,鞋子属于一个年老妇人,她满头银发,清瘦优雅,眼睛光亮如珠,手里擎着一根长长的烟杆,吞云吐雾,袅绕的烟气让她面目模糊。
这不是普通的烟草,云烟所过,奇香流转,方飞吸入少许,神志清晰起来。
“谢天谢地,”老妇人俯下身子,从他手里抽出原子笔,“你还留着它。”
尽管身在风眼,方飞一直攥着那笔,仔细想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做。
“这是缘分!”老妇人看穿他的心思,“这支笔喜欢你,愿意跟着你。”
“这是什么笔?”方飞终于可以与人交谈,而不是听一条狗在脑子里唠叨。。
“称心如意笔。”老妇人回答。
“您造的?”方飞又问。
“我可没这本事,”老妇人轻轻摇头,“一位老先生造的。”
方飞看了看黑狗,又瞧了瞧老妇:“您是它的主人?”老妇点点头:“我姓龙!你叫我……龙夫人好了。”
“您干吗把我带到这儿来?”
“我想送你一个东西,”龙夫人注视男孩,似乎有些伤感,“很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
“很久以前?”方飞使劲挠头,“您认识我?”
“不,”龙夫人抿了抿嘴,“我认识你的父母。”
“爸妈?”方飞精神陡振,急声问道,“他们在哪儿?我怎么受的伤?谁把我丢在医院……”一口气吐出心中疑问,男孩直觉如释重负。
龙夫人默默地望着他,半晌才说道:“你不记得了吗?”方飞奇怪道:“我应该记得吗?”
龙夫人直视他的双眼,目光冷峻锐利,方飞很不自在,低下头去,忽听老妇轻声说道:“不记得也好。”
“为什么?”方飞满心狐疑,“您见过我爸妈?”
龙夫人欲言又止,眼了的忧伤渐渐浓郁,方飞直觉不妙,待要细问,黑狗突然挺身跳起,冲着西北方一声吠叫,龙夫人转眼看去,皱眉说道:“好家伙,来得真快。”
“谁啊?”方飞抬头望天,可是什么也没看到。
“敌人!”老妇简短回答。
方飞想到见过的怪物,心惊肉跳,忙问:“他们追上来了?”龙夫人点点头:“跟我来!”
“干吗?”方飞稀里糊涂地跟在老妇身后,“我爸妈……”
“这个以后再说,”龙夫人头也不回地走进小楼,“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方飞跟她走进小楼,屋子里的家具全是乌木,黝黑发亮,式样古朴,向门的墙壁挂了一张墨龙大画,张牙舞爪,挥洒淋漓,美中不足的是眼窝空白、没有点染龙眼。
“这条龙怎么没有眼睛?”方飞好奇问道。
“听说过画龙点睛么?”龙夫人漫不经意地问。
“听过,”方飞随口回答,“那是个成语。”
“那不只是成语,”龙夫人回头叫道,“应龙!”
大黑狗走进屋里,定定望着老妇,双眸潮润起来,左眼流淌出一滴天青色的眼泪。
“原来它叫应龙,”方飞瞅着黑狗心想,“名字倒挺威风。”
龙夫人放下烟杆,从腰间抽出一支毛笔,银灰色的笔杆修长光滑,笔斗纯青透明,包裹着一簇苍黑色的毫毛。
龙夫人伸出毛笔,饱蘸黑狗的眼泪,点在墨龙的眼眶,她的口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奇妙的颤音。
墨龙蠕动了一下,方飞揉了揉眼,怀疑自己产生错觉,可是龙眼明亮起来,发出淡绿色的幽光。
方飞后退一步,下意识握紧拳头,两眼瞪着墨龙,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
墨龙挣扎一下,从画纸里探出脑袋,龙头硕大无朋,龙角撑到屋顶,接下来是脖子和躯干,它笔直地冲向方飞,飘飘忽忽,迅疾如风。男孩神魂出窍,吓得呆立不动,紧紧闭上双眼,可是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出现,微风拂面而过,留下一股陈腐的气味。
方飞快要虚脱了,两条腿比面条还软,可是好奇战胜了恐惧,他偷偷张开双眼,一眼望见乌油油的龙鳞,飘逸的龙尾扫过脸颊,冷冷清清,不疼不痒
男孩回头望去,墨龙飘在天上,如同一团苍黑色的云雾。它绕到槐树下方,一圈圈盘绕树干,对着满天星月,带着槐树转动起来,一圈、两圈、三圈……足足转满九圈,槐树下方传来低沉的轰鸣。
轰隆隆,连带根下土壤,槐树向西挪移,大地活是一个饿人,阴森森地张开它的大嘴,洞口可见暗绿色的石阶,乳白的云气从洞里向外喷涌。
天边传来阴沉的雷声,龙夫人抬头看了看,眉头拧了起来,应龙吠叫两声,獠牙毕露,眼里露出凶光。
“我来引开他们,”龙夫人对方飞说,“你进地洞找一样东西。”
“找什么?”方飞极目眺望,西北方飘来一团黑云,移动神速,初看小如兵乓,眨眼之间就大如脸盆。
“一块白色的石版。”龙夫人说道。
“白色石版?”方飞望着黑黢黢的洞口,只觉头皮发麻,“那有什么用?”
“拿到后你就知道了,记住,必须你亲手拿到,”龙夫人盯着男孩,见他呆立不动,忍不住跺一下脚,“快去,来不及了。”
方飞还是不动,黑狗狂躁起来,咬住裤腿把他拖到洞边。地洞深不见底,方飞一眼望去,心子突突乱跳,他想起《天方夜谭》里的阿拉丁,在巫师的诱惑下进入地宫……下面有什么等着他?怪物、僵尸、还是数不清的宝物?
“等一下,”龙夫人走上来,取出称心如意笔,对着月光看了看,不无遗憾地说,“墨水快完了,还能用三次!”郑重地交给方飞,“我把它送给你,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使用。”
方飞握着笔杆有点儿发懵:“可它自己会动!”
“以前它听我的,”老妇眨了眨眼,“从现在起,它只服从你一个!”
方飞举起原子笔,发现比起之前,笔芯里的墨水只剩下五分之一。
“快走!”龙夫人推他一把,方飞踉跄冲进地洞。
黑狗堵住入口,方飞进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向下走去。他举起原子笔,笔芯发出的微光照亮了脚下的石阶。地洞深得出奇,一百多步也没见底,沿途没有怪物、也没有宝物,潮湿的石壁上东一丛、西一簇地长着苔藓,摸上去冷冰冰、毛茸茸,让人很不舒服。
走了两分多钟,石阶才到尽头。方飞进入一间石室,里面云雾缭绕,笼罩一团明亮的白光。他停下脚步,举起原子笔,盯着那团光亮,幻想手里拿着一把手枪,白光则是怪物的独眼,如果怪物扑上来,就把原子笔那么一指,砰,怪物血溅当场。
他心里一阵激动,将笔尖凑到嘴边,吹散幻想中枪口袅绕的青烟。
“称心如意……”他眯眼打量原子笔,努力猜测里面的原理。
云雾倏忽散去,光源显露出来,一块白色的石版躺在古朴的青石桌上。方飞走上去拿起石版,那东西入手很轻,温润光滑,像是活人的皮肤。
喀,石室抖动一下,猛烈摇晃起来,颠三倒四,像是遭遇海啸的大船。
方飞吓了一跳,掉头就跑,刚刚踏上阶梯,身后轰隆隆乱石落下。他不敢回头,舍命向上狂奔,一口气冲出洞口,仍能感觉到地皮的震动。凉风拂面吹来,男孩打了个突,扭头四顾,发现空无一人。
“应龙,”方飞叫了一声,嗓子微微哽咽,“龙夫人……”没人回答,庭院空荡荡的,安静得就像一座坟墓。
吱嘎嘎,身后传来声响,方飞回头看去,地窟如同伤口一样愈合,槐树移回原位,墨龙一圈圈松开树干,绿惨惨的双眼冲他瞪来。
“噢!”方飞慌不择路,冲进小楼,噔噔噔跑上二楼,上楼前回头一瞥,巨大的龙尾正在飞快地钻进画卷。
他靠着墙壁大口喘气,心里模糊明白了一件事——原有的世界正在土崩瓦解,今晚见到的奇奇怪怪都是新世界的一部分,他的常识遭到了彻底的挑战——说话的狗,变色的老鼠,会飞的墨龙,神奇的原子笔,还有……
方飞看了看白色石版,今晚遇上的东西数它最为平凡,可是龙夫人为什么费了那么大的工夫把它藏在地底呢?
方飞举起石版,敲了敲,捏了捏,没有任何反应。
二楼的房门全都敞开,除了卧室还有一间书房。方飞走进去,书桌上有一盏老式台灯,他放下石版,拧转开关,借着灯光仔细察看。
石版长方形,比书本略大,看上去很像平板电脑,材质白皙坚硬,灯光下略微透明。石版中央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初看是圆圈,仔细看来是一个小巧的太极图形,有白无黑,也没有阴阳两极。
方飞伸手抚摸太极,指尖刚刚碰到,传来了一股刺痛,他慌忙缩手,石版啪地掉在桌上。
指尖多了一个小孔,源源流出鲜血。方飞吮吸手指,心里不胜纳闷——石版光溜溜,怎么会有尖刺?
石版躺在桌上,一滴鲜血颤悠悠地停在太极上方,忽然渗透下去,变成一条纤细的血线,绕着太极图的轮廓飞快地流转。眨眼间,太极变成了半红半白,两条阴阳鱼呼之欲出,红鱼长着白眼,白鱼却有一只灵动的红眼。
太极无声旋转,白鱼转到上方,红鱼落到了下面,石版迸发出炫目的光芒,红白交融,照亮了书房。
方飞好奇难耐,伸过手去,指尖碰到石版,嗤啦,强光闪过,石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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