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又一风雨欲来时
隆基只觉的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如一丝雨云,身子使不上半点儿力气、便连那血液的流转都只觉的不很通畅。
他神志有些迷离,似乎这阵子以来所有的疲惫、压抑,全都化为了轻烟一缕缕的飘散出去,久而久之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就这样浑浑噩噩、周身困顿的醒转过来,神志复苏时感知到自己是躺在暖榻上。
甫忆起方才不是还好端端的在朝堂上向登基的父亲朝贺?怎么一转念的就已经置身软榻这么躺着?这中间有着怎样的经历,他是一点儿都记不清了!缓缓睁开这有些发胀的眼睛,一片视野泛漾着微微的迷蒙,倏然间看到一个人落座在自己榻旁,尚不及看清眉目,只这一席灿然的明黄色便最先抢了眼!
除了天子,还能有谁人?
这个惊蛰的心念令隆基一震,忙定了心神睁开双目,果然是父亲坐在榻边守着自己。
倏然间他只觉的自己是产生了幻觉,如果不是父亲那一席抢眼的龙袍,他简直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的幻象、回到了从前的岁月!转念又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怎么可能会是父亲?
时今的他,已经不奢望可以得到父亲的原谅,他心知自己已经背负了这一身再洗刷不掉的罪孽,所以他不敢相信父亲会在榻旁守着自己、看护着自己。
心念骤紧、神志惝恍,他凝目定神仔仔细细的看,这视野越来越清晰,李旦的身影也越来越真切……可三郎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刻着实是那样的受宠若惊!
旦的心境其实很繁复,可面目上那一痕平和的神色根本看不出半点儿波澜的涌动。见儿子已经苏醒过来,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关心这个孩子的……
侧首时,目光淡漠,声音不温不火的告诉他:“方才在朝堂简单的登基仪式上,你跪拜之后忽然昏过去了。”颔首微微,“这阵子以来,你太累了,身体再经不起这么消耗……好好睡一觉吧!”即便他心里对这个儿子还是憋着一口气,可此刻这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关切依旧那样自然而然。
隆基心里一动。
李旦侧过面目稳稳然又是一句,依旧不温不火、不远不近:“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你也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似叹非叹,似乎话里有话,又似乎只是一句极简单的承诺。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朝不保夕、瞻前顾后、忐忑难禁、风雨飘摇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时今李旦已经登基为帝,这大唐的万里锦绣江山、日月乾坤兜转,全都握在了他的手里,自然什么都无需再担心……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那么压抑与筹谋了这若许年的、苦心苦意劳神耗心的人,便也能够好好儿的歇一歇了!
那么不经意的,隆基的心弦被一抹无形的感念撩拨的缓缓儿松弛。父亲的话使他动容,又因分明是那样关切、那样含及着怜爱与释然的字句,却被父亲以那样淡漠的口吻说出,偏又令隆基实在觉的酸涩。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感动居多,这是一个好的开端,诚然的。
想来他因这阵子径天连夜的筹谋、行事,从没有好好儿的歇一歇,拖着已经相当疲惫的身子接连着又向父亲朝贺,这令他终于体力透支、昏昏然晕了过去。他委实应该好好的歇歇,顺着思量起来,当是父亲在见到自己昏厥之后,派人将自己送回了府苑的。
在他昏倒后,父亲没有对他不管不顾,且还亲自御驾前来、在榻旁守着他直到他醒来。很多事情其实已是昭著了,即便李旦再不愿承认自己对这个儿子的关心和爱,这样自然而然、不能违逆本心的行动也已经将这真实的感情传达的鲜明。
果然是父子连心呐!即便看起来那样不可饶恕的过错,只要放在父子之间,那些过错也都渐渐变得再也不是过错,变得可以极轻易的,便轻易原谅了……
帘幕被穿堂风吹拂的起了绰约,流苏扑面,隆基心念一紧。他把身子撑起来,看着已经转过面目、眉宇间染就着沧桑与疲惫的父亲,倏然就很心疼。这样的心疼、对父亲如是的爱、那些感激与动容就这样酸酸涩涩的泛在心里堵在喉咙里,他启口想再说些什么话,可李旦就在这时已经起身走出去,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定定的目送着父亲那道苍松般的身影渐行渐远、就此行的决绝又沉稳,看那摇曳成线的穿堂光影在他身后剪成一段又一段的碎金,那身形越走越远,视线也跟着越来越不明确。
隆基心念繁复,不由双目湿润。
他心里知道,父亲还是爱他的……
但那已经铸成的过往、那有心无心犯下的过错,做了就是做了,无关什么对与错,同样也再不能当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所以他与父亲之间,再也不能轻而易举就回到最初……只得这样怀揣着对彼此的关切和爱,深陷囹圄、绳索自缚!
直白且残酷的现实就这样落在心里,倏然间,隆基心中酸涩而疼痛。
他觉的喉咙水肿、呼吸有些发紧。揣着口无名气的将身子重重躺下来,即而向内一侧,对着染绘了大朵盛放牡丹的墙壁阖上双目。一滴眼泪徐徐然流出微闭的眼睛,顺着滑下来,晕染出一道晶耀的泪痕,在微光剪影中看起来何其的寥廓、又何其的哀伤……
。
太平立于王府外一片葱郁的柳木林间,眼见着皇上李旦的车驾一点点走远,她方将身子行了出来,颇有些好整以暇。
她是一个人过来的,朝贺时她瞧见隆基昏厥,心也跟着紧了一紧。不日前她便看出了他身体已经损耗诸多,也提点过他一定要好好儿的休养、滋补回损耗的元气。现下看来这些劝导对他是全无用处了。
不过细细想来,这阵子虽然大势看着就定了下,可接踵而至的一通琐碎需要躬身打理处居多,他又哪里有时间好好歇歇?果然啊,人有些时候自以为无法忙里偷闲,身子骨便会帮着人做个了断。
她心中起了几分好笑,又忽觉自己也是一阵胸闷气短。想来这阵子不止是三郎,她亦忙前忙后无暇休整。幸在眼下李旦已经登基,大势已经有了定格,不然她也委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突然栽倒。
边念及着,抬步便向府中行去。
太平是一个人过来的,心中除了那一份对隆基的记挂之外,也有一些莫名的惶然感使她迫切的想见到他。其实这样的惶恐是没有道理的,时今纷乱的情势已经稳定,李旦登基也是得尝了他们一早的愿景,却为什么那份不安定的感觉似乎比之往日尤甚呢?
兴许人生本就如寄,行走于世注定就求不来一个安定吧!
侍从一见公主过来,施礼后忙不迭向里边儿通报。太平与隆基之间也不讲究诸多虚礼,顺势也就跟着进去。
隆基已经起身下榻,此刻正立在窗前向远方的花卉小景眺望。清淡的目光倏然染了亮色,这么远远儿的便瞧见太平过来,他沉冗的心境在看到她这一抹纤纤倩影时,不觉一疏朗。
太平也一眼便看到了窗前的他,溶溶阳光下见他气色倒是尚可,只是眉目间似乎含及着一抹隐隐的怅然若失,却在见到她的时候勉励浮了一抹微笑。
李旦登基,照理儿没谁会比李隆基受益更大。可这以血泪铸就的帝位,在通往这至高权势的路途之上又有着怎样不可说、也不忍触碰的牺牲……谁也心照不宣,故而又怎么能够当真只有快乐?更多的,该是那泛漾在心里的丝丝缕缕的苦涩吧!
掀帘子进去时,太平心中一默,哀哀的心绪瞬间便弥漫了心房。但抬首时她已将情.潮敛住,只对他平和着目光嫣然一莞尔。
隆基玩心漾起来,抬手退了侍女,向太平几步走过来:“多谢姑母记挂着小侄儿,特意来探看。”这称谓委实是不常用的,他从不这样唤她。此刻挂在嘴边儿这么自然而然的出来,倒是并未觉的违和。
太平心趣一动,亦端了架子摆起谱子:“既然感念那还不给你姑母我亲自斟茶?”旋即刻意瞥他一眼,“真不懂礼数!”
这等俏皮的神态把隆基倏然便逗乐,太平自己亦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室内原本有些闷郁的空气,就此被泠泠笑音打破,重又变得温暖又软款。
隆基引着太平与他相对而坐,二人品茗时,不经意的四目相对。
在彼此澄澈的眼眸里,倏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倏然的,便开始那样贪恋此刻静好的时光……
渡尽劫波、劫后余生,却觉的周身内外并着灵魂都似乎被那团炼狱的火荡涤、灼烧,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疤痕。这斑斑点点的痕迹拂之不去、消散不得,注定就此烙印这一辈子。
但当故人再聚首,恍然便觉的有一段沉淀下来的亲昵感无形漫溯。溶溶的,温暖的,足以销魂化骨,整个人都跟着莫名其妙便沉溺了去了!
唯愿,婵娟千里,风景晴好,浮生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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