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脚印

夜风冰凉，我爷爷的心更凉：风力不足以将蒜瓣吹飞，而我爷爷这些日子虽不能保证每天按时剥蒜，但一次三瓣他从来不敢怠慢，进门落脚也格外小心，生怕动了门槛下的蒜瓣；我奶奶和太奶奶就更不会碰了；村支书也不可能无聊到大半夜地来家门口捡大蒜玩。

        我爷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刚想关门进屋，等天亮再去找茅老道好好说道说道，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门前石阶上有两道月牙儿状的湿脚印。脚印朝里，正对着大门。

        我爷爷下意识地往屋里瞧了一眼，内堂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脚印上的水迹在清冷的月光照耀下，正在慢慢变干。很显然，这是刚才拍门的人留下的。

        什么人会那么快消失？为什么这人的脚印是湿的？他为什么要拿走蒜瓣？

        我爷爷越想越怕，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关门进屋，把屋里能点着的煤油灯都点亮了，觉得暖和了些，进房间见我奶奶蜷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也不出来，问她怎么回事。

        我奶奶哭哭啼啼地说，刚才她进房间时，看到有条白色的人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看不到脸，只能看到垂到胸前的长发。农村的窗户普遍安得比较低，正常人站在窗外，没理由看不到头。我奶奶越想越怕，也不敢出声，只装作没看见，躲到了被窝里。

        我爷爷立马望向窗户，隐约觉得那儿真站了个一袭白衣勾着脑袋的女人，知道自己心病犯了，浑身冰凉。他让我奶奶先别哭了，吵醒吓到我太奶奶就不好了。

        他俩一宿没合眼，贴着墙、点着灯，在床上生生捱到了天亮。所幸一夜无事。

        天刚擦亮，我爷爷就立马备好素斋薄酒，准备去请茅老道帮忙。

        刚打开门，茅老道突然出现在门口，吓得我爷爷差点当场撒手人寰。茅老道也不理会，神色凝重走进屋来，手里捏着门槛下的一瓣老蒜，叹了口气说：“果然还是来了。”

        我爷爷仿佛见到了救星，抓着茅老道的手不放，把昨晚的经过匆匆说了。

        茅老道皱眉问道：“湿脚印？”

        我爷爷不知道他何以对这个格外在意，愣愣地点了点头。

        茅老道两条剑眉都快拧一块去了，他边往外走边说：“这东西来头不小，怕是今晚还会再来。我先去丁家夫妇屋里探探底，你赶紧让令堂和弟妹今天就离开。此劫因你而起，必也由你而终。他人帮衬，只怕……”

        我爷爷知道他言语里有顾虑，当时也没追问。茅老道让我爷爷晚上也别睡觉了，实在困的话白天推掉所有工作先蓄蓄锐，说是晚上会有很多活儿要做。

        我爷爷唯唯诺诺应了，进屋好说歹说，劝我奶奶带着太奶奶去了她娘家。等送走了其他人，望着空落落的屋子，我爷爷开始有些后悔当初的一意孤行了。

        白天无话。到了夜里，我爷爷依着茅老道的嘱咐，仍旧在门槛下摆好蒜瓣，又在上门沿的位置用红绳吊了只黑驴蹄子。亥时已过，茅老道总也不现身，我爷爷又急又怕，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关门。这要万一丁卫国夫妇的鬼魂突然造访，那他可真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正着急间，茅老道背着竹篓匆匆赶到。他让我爷爷别瞎愣着了，赶紧找找屋里还有没有白面，越陈年的越好。我爷爷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不过好赖找来了半袋白面。

        茅老道捏着髭须忖道：“少是少些，倒也够用了。”

        他喊我爷爷同他一道，将半袋白面尽数均匀撒在门前石阶和路面上，跟着在悬着的黑驴蹄子上系了只铃铛，用门闩将房门闩死，然后在门后贴了道灵符。

        做完这些，茅老道吩咐我爷爷，等会儿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可轻举妄动。

        我爷爷点头答应，刚想问他这是在做什么，茅老道就闭上了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或许因为紧张，我爷爷睡意全无，瞪着眼，凝神细听屋里的动静。

        秋夜很静，除了屋外不时传来的狗叫声，并没有其他响动。

        茅老道席地而坐，竟似乎是睡着了。我爷爷虽然心里恐惧，倒也不敢去打扰他。

        或许从那刻起，我爷爷心中建立起的无神论壁垒就已彻底崩塌，只不过他碍着面子，迟迟不肯承认罢了。茅老道说的天道承负，他当时可能未必领会，但赤裸裸的现世报，已经给他上了足够生动的一课，也让他回想起了太爷爷还在世时，一些不愿提及的往事。

        正恍惚间，门外突然传来跟前晚一样咚咚的敲门声。我爷爷的心一下就揪紧了，慌得立马站了起来。茅老道眼睛都没睁，拉着他坐下，淡淡道：“慌什么，坐好。”

        等了几分钟，敲门声又停了，门外恢复了死寂。我爷爷刚刚平复心神，房门猛地发出嘭的巨响，像是有人在用身躯撞门，吓得我爷爷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两步。

        这时候，房门外跟着传来铃铛叮铃乱响的声音和一个女人尖锐的哀嚎声。

        那声音既凄厉又恐怖，我爷爷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等四下里又没声儿了，茅老道缓缓睁开眼睛，起身拍了拍衣服说：“成了，出去看看。”

        我爷爷心有余悸，跟在茅老道身后亦步亦趋地朝门口走，小心地开了门。

        门槛下的蒜瓣又被踢散了，挂着黑驴蹄子的红绳还在不断摆动。

        石阶上，赫然留着跟前晚一模一样的月牙儿状的湿脚印。

        不同的是，这次脚印的方向很乱，有朝着屋里的，也有背对或者斜对着屋里的。

        茅老道让我爷爷留心脚下，从竹篓里掏出一只青纱灯笼，点上蜡，用竹棍挑起来。

        隔着灯罩，灯笼发出幽蓝的火光，也不知道这蜡是什么材质做的。

        在火光的映照下，我爷爷惊恐地发现：先前他俩铺好的白面上，留下许多浅浅的人的脚印。脚印拾阶而上，又散乱地往下，似乎这脚印的主人在忌讳什么东西，正在朝远处逃窜。

        茅老道手拿灯笼循着脚印往外走。走了约有五六米的样子，他突然吹灭灯笼，往竹篓里又掏了只酒葫芦，咕咚吞一大口，尽数喷在空气中，跟着伸臂拦住我爷爷，向后退了几步。

        我爷爷这下彻底吓傻：因为等酒汽散尽，丁卫国夫妇就出现了。两人定定地站在离他们两米不到的地方，勾着脑袋，耸着肩膀，足尖离地，身上还穿着入殓那天穿的亮紫色寿衣！

        我爷爷能感觉出，茅老道也有些慌神，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茅老道刚才还镇定自若的，此刻为何突然害怕起来，只觉得自己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满心怀疑茅老道能不能镇得住丁卫国夫妇俩的鬼魂。

        正动念间，茅老道手拿拂尘，轻声念了几句咒语，跟着扔出一道燃烧的灵符，指向丁卫国夫妇喝道：“兀那小鬼，既已身死，不思往生，来此何为？”

        丁家夫妇不为所动，过了有一会儿，这才双双抬起手臂，缓缓伸指，指向一处方向。

        茅老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厉声道：“心意既达，老道自会善处，你二人去吧！”

        夫妇俩听言，缓缓收回手臂，就这样慢慢消失了。

        我爷爷长出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夫妇俩没有抬头看他，问茅老道事情解决了没有。

        茅老道面有忧色，摇头道：“鬼魂拜门，原因无他，自然是问罪来了。这丁家夫妇的表现，却似有求于曾老弟。刚才的情形，曾老弟也见着了。那儿，是什么地方？”说着伸手指向之前丁卫国夫妇手指的方向。

        我爷爷稍一思索，立刻就定住了：那儿不正是丁卫国夫妇落葬的地方吗？

        我爷爷把想到的跟茅老道说了。茅老道紧缩的眉头瞬间舒展，颔首道：“原来如此。”

        我爷爷不知道茅老道明白了什么，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附到他耳边低声问：“可小丁他两口子落葬的地方离水远着哩！这地上的湿脚印是咋回事？”

        “这正是老道担心的地方。”茅老道叹了口气，示意我爷爷跟他回去，边走边接着道，“跟着丁家夫妇鬼魂来的，还有另外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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