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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急雪冷梅初绽(中)


皇城内的积雪早已被清扫干净,月光如银河泻落般映照着堆积在重檐庑殿顶金黄色琉璃瓦的积雪上,空气益发的清冷,寒气袭人。

        皇城内廷的乾清宫内,红箩炭烧得偶尔发出“哔啵”的一声,龙涎香在涂金狻猊香兽炉中冉冉生烟,殿内和暖如春。朱允炆坐在皇帝面前,祖孙俩屏退左右正闲话家常。

        皇帝身着一件明黄九龙蟒纹常服,慈眉祥目道:“炆儿,苏州去过了?”

        朱允炆眉目间的森森寒意全然不见,一身天青色飞鱼暗纹的锦袍,神情闲适:“回皇爷爷的话,孙儿去过了,王叔看来似乎很喜欢那名苏州女子。”

        皇帝颇为满意地颔首:“那就好,安排得很妥当,你四王叔若将那女子带走了,那个什么阿蕊,也不必留了。”

        朱允炆神色有些复杂:“孙儿的愚见,四王叔若将那女子带走,那个阿蕊也须得暂且先留她一命。这些年那奚家姑娘待她甚好,怕是头些年也会挂念,等过几年事情淡了,再处置不迟。”

        皇帝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这原是小节,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朱允炆笑道:“都是皇爷爷圣明,命道衍和尚回妙智痷讲学几天,又令王叔们前去聆听,才促成了这一场偶遇。”

        皇帝语重心长道:“炆儿,你四王叔是个人才。若朕百年之后能为你所用,对你大有裨益,防着他的同时你亦要设法好好笼络他。”

        朱允炆忙道:“皇爷爷说得是,孙儿也是这样想的,故而才想着暂时先留着奚蕊。”

        皇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明日圜丘祭天的事宜可都安排妥当了?”

        朱允炆回道:“方才来见皇爷爷前刚与礼部和太常寺又对了一遍,都妥当了。”

        皇帝看着肖似懿文太子的朱允炆道:“朕知道你一向勤勉,不过奎儿还未满月,如今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多少腾挪出些时间来,别跟你皇爷爷当年一样,唉!”一声吁叹,饱含无限唏嘘。

        朱允炆知道皇帝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忙张口想劝慰两句,皇帝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膀道:“朕也乏了,你也早些回宫歇着吧。”随后扬声道:“昌盛。”

        一名内侍躬身而入,伺候着皇帝往寝殿走去,朱允炆起身叩首:“恭送皇爷爷。”

        当今皇上南征北战,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开国后对于各节庆的繁文缛节并不热衷。冬至节的圜丘祭天是皇上少有的几个甚为重视的节气之一。皇帝作为天子,上奏天听,为万民求福祉,寒冬不冻,泽被大地。

        往年祭天并不会召见已经就藩的王爷随侍。皇帝子嗣众多,祭天仪式一向只携留在皇城里,尚未封藩的子孙们在奉天殿大祀,京文官五品以上武官四品以上者,于卯时进宫与皇帝同祀,余者在自己的衙内自行祭祀。另命内务府制了寒衣送去各个藩王的藩邸,各自致斋三日。

        今年却说年纪大了,儿子们远在边疆许久不见了。于是一纸诏书将那些已经就藩的亲王们召回京一同祭天,同时也准备了寒衣预备亲自赠与他们,体恤他们镇守边疆辛苦。

        朱棣寅时二刻起身,焚香斋戒沐浴,着九章衮冕服,玄衣纁裳配九旒冕冠,衣绘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纹,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寅时四刻出门,遇上同样准备妥当身着九章衮冕服的宁王朱权。

        二人结伴由午门入奉天门,朱权自洪武二十五年就藩蒙古大宁后,与朱棣逢年过节倒也常来常往,一向亲厚。加之早些年朱棣就藩北平,大败蒙古精骑朵颜卫,收服蒙古,在蒙古素有威望。使得宁王就藩后顺风顺水,对他这位四哥也颇为敬仰,故而一路策马缓缓而行,相谈甚欢。

        朱棣与朱权笑言:“十七弟又见风雅了,塞外的风吹得你风姿越发地高洁。”

        朱权笑道:“四哥说笑了,我不过闲人一个。说起来,仗着四哥素日里的威名,这些年来抚琴弄月,日子过得倒也舒坦。”

        朱棣关切问道:“弟妹一向体弱,上回见她时身子就不好,不知近来可好些了?”

        朱权眉间略见忧色道:“劳四哥挂心,谨儿身子弱。大宁苦寒,一到冬日里身上就不大好,十日里倒有七八日是病着的。”

        朱棣安慰道:“如此你倒要多费心些,好生照料着才是。等回了北平,四哥让甘棠找些上好的药材给你送过去。”

        朱权也不客气:“如此多谢四哥了,到底是四哥有福气。四嫂是将门之后,多年来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省却了四哥多少后顾之忧。”

        二人说着就到了奉天门,于是将马交给侍卫,步行前往奉天殿,一路再无言语。

        奉天殿前,高一尺五的铜人,手持牙简,已被供奉在九尺案台之上。

        启坛二十一鼎,东西相向,为五岳、五镇、四海、风云雷雨、山川、太岁、帝王之坛。帝王之坛居中,二十一坛自东向西一字排开。卯时已到,各亲王与文武大臣全部到齐。

        亲王在前,留在宫城的亲王之子紧随其后,文武百官在最末按品级排列,全场鸦雀无声。燕王第三子还年幼,被允了不必前来。世子朱高炽带着二弟朱高燧看见朱棣,意欲上前问安,被朱棣看似无意的一个眼风扫过,立在了原地,不敢造次。

        皇帝长子懿文太子朱标、次子秦王朱樉英年早逝。三子晋王朱㭎自洪武二十三年被诬告有异心,虽得懿文太子力保,却郁结在心,近年来一病不起,留在太原未能前来,故而燕王朱棣位列众亲王之首。

        列在燕王身后的是周王朱橚,世人皆知二人乃是先皇后一母同胞,自幼养在先皇后膝下,岁数又极为相近。只不过,朱棣自幼就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朱橚却是个爽朗不羁的。二人一静一动,未曾就藩时,倒也算是投缘。只不过往往是朱橚说的多,朱棣听的多。不过能让朱棣听得下去,二人也算是有些交情了。

        皇帝还未到,朱橚看见朱棣,抱拳上前道:“见过四哥,自就藩后多少年没见了,也好久没与四哥下棋了,手痒得紧。不如,今晚我们兄弟二人手谈一局,如何?”

        朱棣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

        卯时一刻,皇帝身着十二章玄衣纁裳配十二旒冕冠,红罗蔽膝,朱袜朱舄。玄衣上以金色丝线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裳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端坐在三十二人抬的帝制明黄宝盖大辂辇的莲花座上威风凛凛,皇太孙朱允炆一派肃穆紧随其后,身后伴着一众宫女内监,浩浩荡荡而来。

        众人一看朱允炆亦是身着十二章玄衣纁裳配十二旈冕冠跟着皇帝身后而来,沉不住气的,开始私下切切私语。各亲王则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见。

        皇帝眼神威严地自众人脸上一扫而过,众人旋即噤声,跪下参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抬手,朱允炆立刻上前搀扶他走下大辂辇,后面的宫女内监们鱼贯而入,悄没声息地在奉天殿前分开两边躬身站定。

        宫女内监们手上俱是一个泥金托盘,各亲王们身后宫女的托盘上,留在京师尚未封藩的皇子皇孙们身后宫女的托盘上,都放着一件风毛大氅。各文武百官们身后宫女的托盘上是一件织锦棉长袍。内监们的托盘上一律是一个手持斋戒牌和食指般粗的三支香。斋戒牌刻文其上,曰:“国有常宪、神有鉴焉。”

        皇帝亦自昌盛手中接过斋戒牌,内侍们即刻将斋戒牌呈给众人,各亲王和百官们接过,与皇帝一起举牌向天四拜。随后皇帝将斋戒牌交给昌盛,众人亦将各自手中的斋戒牌放回去。

        朱允炆捻过如小儿手臂般粗的三支香点燃,躬身呈给皇帝,皇帝一指正中间的帝王之坛,饱含深意地看着他,将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炆儿,你去。”

        朱允炆震惊地看向皇帝,皇帝只微笑着回望与他,似欲给他无限力量。朱允炆深吸一口气,走向帝王之坛,向天四拜,呈香入坛,朗身说道:“国有常宪、神有鉴焉。”复起身,立到皇帝身边。众人随拜,各自呈香入坛。

        皇帝自昌盛手中接过一件狐皮大氅,亲手披在朱允炆的身上,洪亮之声侃侃而道:“冬至节至,与尔等寒衣一件,愿尔等心系天下万民,护百姓安度寒冬。”

        众人复又跪下齐声道:“谢皇上恩赐,谨遵皇上圣谕。”

        皇帝又道:“自即日起,皇太孙朱允炆,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

        众人再度三叩,齐声高呼:“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孙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阳破空而出,横空出世。整座宫城,众殿耸立,金碧辉煌,庄严无比。自此,圣心分明!

        祭祀过后,皇帝携皇太孙离去。

        至此,朱棣和朱权与周王朱橚、湘王朱柏、谷王朱橞,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回到会同馆。换过常服,朱棣邀了朱权一处闲话。皇城内监来传口谕:“宣燕王朱棣,宁王朱权酉时觐见。”

        日入之时,乾清宫,朱棣与朱权觐见,朱允炆亦随侍在侧。

        二人叩拜过后,皇帝道:“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一家子聚聚,不用那么多规矩。”转身向昌盛吩咐:“传膳。”复又对二人笑道:“今儿个冬至节,一起用膳吧,朕与你们好好叙叙。”

        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准备妥当,朱允炆伺候着皇帝入座,皇帝笑容满面道:“都坐吧,说了是家宴,不用立规矩,有昌盛他们伺候着就行了。”

        三人坐下,糟腌猪蹄尾、鹅肫掌、炙羊肉、麻辣兔、糟茄子、炒冬笋、奶窝、鲍螺、羊肉包子、扁食馄邬和珍珠翡翠白玉汤,配着榆林的浑酒。

        司膳内监开始上汤,皇帝指着这汤道:“多少年了,总想着这汤的好儿,却总吃不出那个味儿了。饥时苦笑也香甜,足食佳肴淡无味。”

        话说当年皇帝年少时,有一年冬天,饿昏在了路边。幸得一小姑娘路过,心下不忍,一直守在他身边悉心照料,好心将讨来的饭菜舀了半罐水一锅炖了喂给他吃,连吃了三天。

        做了皇帝后对那滋味儿仍是念念不忘,只是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小女孩,只不过依稀记得是剩青菜豆腐和剩稀饭,和着烤糊了的锅巴合着水煮了煮。

        宫里的御厨知道后,用翠绿的青菜叶子佐以蟹黄入味切成一寸见长的丝儿,牛乳并着和县黄豆磨成的嫩豆腐切成丁儿,加上烤得金黄的锅巴再兑了鸡汁高汤一道滚了,也没做出皇帝想要的那个味儿来,可皇帝却时时让御厨做了这道汤来警醒自己和他的子孙们。

        朱允炆忙道:“饥不择食、寒不择衣,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孙儿会谨记皇爷爷教诲。”

        皇帝语音中似有无声叹息:“自古攻城容易守城难,且不说远的,这些年前朝余孽在蒙古闹出多少烦心的事儿来!权儿,今年四月以来,可还算太平?”

        朱权虽担了个叔叔的称呼,实际上岁数比朱允炆还要小上一岁。出生时皇帝称已开国多年,江山早稳,未曾就藩时在皇城里也常与朱允炆一起承欢于皇帝膝下。虽天资聪颖却因着庶出的身份,又有着众位哥哥珠玉在前,故而一向无意于王皇位之争,闲来无事只寄情于谱曲赋词。

        皇帝待他也比其他儿子亲近些,他对着皇帝倒并不像朱棣那般拘谨。嘻嘻一笑道:“回父皇的话,托父皇的洪福,再加之四哥屡挫其锐,有四哥在北平看着,儿臣这个藩王仗着父皇威震四海的气势,倒是做得顺心舒适,这几个月来,再没出什么乱子。”

        朱棣一听慌忙起身跪下告罪:“启禀父皇,十七弟一向爱说笑,儿臣当年少不更事,不过是跟着信国公汤和历练,得了些便宜战功。今年三月蒙古残余旧部摄于父皇的威名才得以平定,儿臣不敢居功,还请父皇恕罪。”

        朱权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讪讪道:“儿臣胡说八道惯了,是儿臣的不是。”

        皇帝看向朱允炆道:“还不快扶你四叔起来。”朱棣又磕了个头方起身坐下。皇帝又道:“权儿一向心实口直,你的本事父皇知道,不必过谦。朕知道你一向谨慎守礼,这里不是朝堂,一家子吃个饭,别总拘束着。”

        朱棣忙道:“是。”

        皇帝亲自夹了块炙羊肉到朱棣碗里,对着朱允炆和朱权道:“天寒了,这道炙羊肉不错,你们多吃点暖暖身子。”

        三人一同起身恭谨道:“谢父皇。”“谢皇爷爷。”

        皇帝舒展了眉目笑道:“行了行了,都坐下吧,再这么拘着礼下去,菜都凉了。”

        须臾过后,司膳太监呈上龙卵。龙卵乃是白牡马之卵,宫中自十月起至次年春天二月止,帝后每日都会食羊半白腰,以作强身健体和御寒养生之用。因着白牡马之卵十分珍贵,是而即便是帝后专享之物,也只有在重大节气日时才会享用。

        司膳太监总共呈上三份,不见给皇帝,倒是呈给了朱允炆,朱棣和朱权,惶恐得三个人直欲起身告罪。皇帝抬手示意道:“都坐着都坐着,朕与你们祖孙三代多少年没一起坐下吃顿饭了!虽说这龙卵是帝后专用,可今天朕就是一个想和儿子孙子们吃顿团圆饭的老人。这里又没有那些个言官在这里呱噪,不妨事!再说,如今朕年岁大了,也吃不得这个,倒是你们,一个个年富力强的,多用些,好让朕多享享含饴弄孙之乐。”

        说罢看了一眼朱棣道:“尤其是你,而立之年还未过,就藩后除了燧儿竟再无所出。即便你与甘棠再如何恩爱,可皇家要绵延子嗣,甘棠也不是个不知礼数的。你王府里的人确实少了些,知道你眼界儿高,这么多王公大臣们家的好姑娘你放开眼挑,若还是没有中意的,门第差一些也无妨,你好歹也花些心思。”

        朱棣忙回道:“儿臣明白,是儿臣的不是,叫父皇费心了。”

        朱权在一旁也玩笑道:“四哥是该勤勉些。”又向皇帝笑言:“儿臣白担了个叔叔的称呼,却还比皇太孙小了一岁,可见父皇威武,春秋鼎盛。”

        皇帝笑得戳了戳他的脑袋道:“越说越不像样儿了。”

        朱允炆忙向朱权敬了杯酒,举止间一派温文儒雅。

        膳毕之后皇帝赐座赏了茶吃,宫女奉上茶。皇帝随意道:“今年休宁上供的松萝还不错,你们也尝尝。”

        白瓷茶碗,一朵朵红梅缠枝而上。揭开茶碗盖,松萝芽尖儿忽上忽下,碧霞袅袅,茶香沁人心脾。朱权饮了一小口赞道:“好香的茶。”朱棣却只望着那茶碗出神,红梅蜿蜒其上,映着细白如玉的茶碗,仿若怒放在了一片雪白的天地之中。朱允炆奇道:“四王叔怎么了,是这茶不好么?”

        朱棣方回过神儿来,忙道:“不是不是,只是觉得,这茶碗上的梅花甚美,既应景又好看,一时看得入迷了。”

        皇帝也留意到了,问道:“你一向不在花草上用心,怎么如今喜欢梅花儿了?”

        朱棣笑道:“回父皇的话,儿臣觉得一向不如皇太孙和十七弟风雅,是而在儿女情事上古板。一花一草皆怡情养性,如今正是梅花儿开放的季节,想着回王府后围炉赏梅,也学着风雅一回。”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道:“难得见你喜欢什么东西,这套茶碗便赏了你吧。过些日子腊八,宫里头的梅花儿都开了,让权儿陪着你一起共赏。炽儿他们这次留在皇城教养,接下来也要有一段日子不得见了。你就留在京中与他们好好聚聚,喝了腊八粥再回北平吧。”

        朱棣忙跪下磕头谢了恩,皇帝似想起什么看着朱权问道:“权儿,你急着回大宁吗?”

        朱权回道:“回父皇的话,谨儿虽说一到冬日里身子便不大好,不过府里头伺候的人也多,不差这几天。儿臣就留在京中陪着四哥,听说宫里头从歙县移植过来的绿梅成了,这绿梅极是难得,儿臣也眼馋得紧。”

        皇帝指着他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前些日子花房刚来报,你就知道了。”

        朱权也有些不好意思:“儿臣一向就爱在这些事情上用心,父皇也是知道的。”

        皇帝想了想对朱允炆道:“回头让太医院找几支上好的人参来,给你十七叔带回去给你十七婶补补身子。”

        朱权忙跪下谢恩,如此叙过几句,皇帝有些乏,就让他们都退下了。

        待朱允炆送过二人出宫后,毛骧悄然站在朱允炆的身旁道:“皇太孙,皇上既留燕王在京中多住些日子,需不需找个由头让燕王再跑一趟苏州。”

        朱允炆望着空无一人的暗黑宫巷道:“欲速则不达!一颗种子埋在土里,生了根,发了芽,你若心急去拔上一拔,反而会露了痕迹。”

        毛骧一脸愧色道:“是卑职愚笨了。”

        朱棣回到会同馆时,已经很晚了。原以为周王朱橚已经歇下了,没想到,他进到房里,朱橚正百般无赖地摆好了棋在等他。见他回来了,急不可耐道:“四哥可算是回来了,叫小弟好等,来来来。”

        朱棣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二人一番厮杀后,悄声交谈了几句,相视会心一笑。

        湘王与宁王一向志趣相投,酒逢知己,朱权回到会同馆时,朱柏备了些精致酒菜,只等与朱权杯酒尽欢。

        冬至的习俗,节日当晚须得酒足饭饱,这样便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寒冬时节可丰衣足食。冬至节过后的连续三天,上至帝王,下至黎民,须致斋三日,以示囤粮过冬。

        一连三日,朱棣在会同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朱权闲话之余,铺开一张宣州宣纸,细细描绘一幅梅花九九消寒图,素梅一枝,取过一支狼毫勾线,勾出九九八十一瓣梅花。

        朱权见了不免好奇道:“四哥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梅花,这九九消寒图也值得让四哥亲自动手绘制?”

        朱棣噙了一缕淡淡笑意道:“前两日从苏州归来,路过一处梅林。正值日出之时,只觉晓日轻烘,梅花儿开得嫩英妒粉,不由得想捻蕊怜香。”

        朱权哈哈一笑道:“四哥,当真只有梅花?”

        朱棣瞪了朱权一眼:“当然只有梅花。”又问:“知你精于此道,我且问你,这绿梅当真是开绿色的花朵?”

        朱权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绿梅又称绿萼梅,虽耐寒,却也喜光,宜种植在温暖且阳光充足的地方。称绿梅倒不是因为花开绿色,而是花萼为绿色。未开时,如一滴碧玉缀枝。”

        “半开未开时,因着花朵为白色,似白璧无瑕之玉裹上了一层淡淡的翡翠光华。待花朵全开时,白色的花瓣由蕊至花瓣边缘,白色渐渐晕染成了淡绿玉色。我未就藩时父皇也不爱拘着我,洪武二十五年我就藩前四处游览途径歙县时,曾有幸在一处山谷中见过一片。”

        他赞叹道:“四哥不知,当时虽至初春,黄昏时山谷里天寒日暮,我折得一支绿梅在手,竟有种冬雪落在了春日里,人间哪应有将一派琼色铺得如此瑰丽的仙境。至今想起来,仍有手留余香之感。回宫之后,向父皇提过一次,当时皇太孙也颇为神往,所以才命宫中御花房培植。不想过了四年才育成,当真不可不赏。”

        朱棣斜睨了一眼朱权道:“不过夸了你一句,你就这样卖弄了起来,说得这样天上有地上无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朱权犹自得意着:“是不是真的,四哥过些日子见过便知了。”

        斋戒三日后,三宝回来了。将在苏州打听的事宜细细跟朱棣禀告:“奚家酒馆在苏州十泉里已经好几代了,一向都是末等的商贾本份人家。因着酒酿得好,在十泉里乃至苏州城倒也颇有些名声。梅花酒一直就有,到了奚梅这一代,因着奚家姑娘酿酒的巧心思,愈发地出名。价钱也要略高些,倒不是因为奇货可居,待价而沽。而是奚家姑娘舍不得,这梅花酒又酿得极少,所以只有街坊邻居哪家有喜庆之事时,奚姑娘才肯卖一些。”

        朱棣点点头道:“她确实不像好利之人,那她家中还有何人?”

        三宝继续回禀道:“奚姑娘的父亲在二十二年末时得了伤寒,二人夫妻情深,这伤害虽须得隔离,奚姑娘的母亲却不管不顾贴身侍候汤药。即便如此,她父亲到底还是没能熬过去,她母亲伤心之余也一病不起,在二十三年春天也跟着去了。乡亲们提起这件事情皆是不胜唏嘘,自那以后奚姑娘便跟着祖母以酿酒谋生。”

        朱棣眼光停留在那幅梅花九九消寒图上问道:“她妹妹是怎么回事?”

        三宝又道:“洪武二十五年年末快过年的时候,因着十泉里仓街有一户姓靳的人家嫁女儿,奚姑娘在去送梅花酒的路上遇到了正在乞讨的阿蕊姑娘。阿蕊姑娘那时候才十岁上下,连自己叫什么也记不得了,名字还是奚姑娘给起的。奚姑娘瞧着阿蕊姑娘可怜,便央求了祖母收留了她。她祖母也因着怕自己年岁大了身体又不好,指不定哪天去了留下奚姑娘一人孤苦无依,便首肯了。奴才在苏州城里仔细查了,没查出阿蕊姑娘的来历,只知道在奚姑娘收留她之前,她已经在街头乞讨许久了。再后来没多久,奚姑娘的祖母也去了,留下姐妹两人生活。”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之情:“这几年就她一个人还带着个妹妹,想来生活过得也十分不易。”

        三宝附和道:“奴才打听的时候也听说了,奚姑娘自幼顽皮可爱,天真坦率,人长得又美,街坊邻居们看着她长大,十分喜爱她。阿蕊姑娘虽是后来被奚姑娘收留的,人也是长得眉清目秀的,性子又好,所以平日里大家都愿意帮衬着些。再者奚家酒馆隔壁有家王家茶楼,好几代的交情了,眼见着奚家人丁凋零,素日里也颇多照顾。奴才查过了,这王家茶楼也是世代在奚家桥扎了根儿的,并无任何不寻常。”

        朱棣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一笑道:“如此甚好!派个人暗中盯着,有任何不妥,随时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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