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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福祸相依情浓时(下)


燕王以朱棣之名娶妻,宴请全北平的好友参加他的大婚,并在婚宴上做出种种惊世骇俗之举,以及婚后几乎足不出折香苑,这样的消息一点一点传到皇城,朱允炆并不能看清楚燕王是否真的倾心于这个叫奚梅的女子,而皇爷爷上回的那一句“你四叔比朕有福气!”让他至今迷惑不解。

        皇爷爷如今每日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已经由他全权处理国政,就连每日的早朝都已经由他代为上朝了。每日晨昏定省,只不过有时去请安,皇爷爷泰半是睡着,也不敢打扰,只能仔细地听太医们的回禀,嘱咐着小心看护着皇爷爷的身体,除此之外也再无他法。

        这一日,他正在自己宫里沉沉思量着,忽然宁妃身边的禄公公来报,说皇帝今儿个精神头儿尚好,许久未曾和皇太孙一起叙话了,请他速速前往乾清宫。

        他听了后立刻带着昌盛前往乾清宫,没想到,到了乾清宫门口,小禄子道:“皇上吩咐了,想与殿下单独叙叙,昌公公请留步。”说着替朱允炆打起了帘子。如此,昌盛自然是止步不前,朱允炆进去后,禄公公自己也守在乾清宫门口。

        天气炎热,乾清宫的寝殿中却只放置了一盆冰,还和那风轮一起远远地放置在寝殿的门口。如此一来,那冰融得极快,“滴”的一声声,在寂静的皇帝寝殿里听来格外的分明,那一丝凉意也是似有若无飘着。

        朱允炆进去时,宁妃正伺候着皇帝喝着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他行礼过后忙关切问道:“蟹黄性寒,这汤于身子无益,皇爷爷怎么想起用这道汤来?”

        皇帝示意宁妃退下,宁妃人老了难免唠叨,思前想后到底还是叮嘱了一句朱允炆:“炆儿,你皇爷爷连日来精神不济。今日难得好些要召你单独叙话,你好生照料着,若你皇爷爷累了,还是要多歇息歇息的。”

        朱允炆忙躬身道:“孙儿省得,皇阿奶放心。”

        昌盛见连宁妃都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心下已知皇帝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情交代。然而再着急,仍只是低着头候在了寝殿外,面上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宁妃还未来得及离去,有小太监一溜烟地跑上来回禀:“启禀娘娘,南康公主来给皇上请安,正在宫门外头候着呢。”昌盛闻言心头一松。

        宁妃喝斥道:“这样大的日头,竟让公主在外头候着,还不快点请进宫来。”

        南康公主一袭透着淡淡天蓝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一丝绣纹也无,只袖口用紫色线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紫茉莉,亦是紫色的丝绦束腰,显得她的身姿如柳,颇有飞燕临风的婀娜之姿。

        夏日炎炎,她只梳了一个简单的高髻,将刘海随意地散出些许少妇的风情,前额发丝貌似无意地斜斜分开,再用玛瑙齿梳蓬松松将碎发挽于脑后,发髻间暗藏几朵紫色的茉莉,隐隐露出了一点紫色,只闻其香,难窥其形。一边斜插上两枝珍珠发簪,交错着一点一点晶亮的流苏,臻首轻摆间珠子相互碰撞的叮咚的声音带出一抹茉莉花开的天然之香。

        南康公主,皇帝第十一女,洪武六年出生。出生时,皇帝自己并不在意,至今都不记得是哪个无意间被他宠幸了一回的宫女,叫做什么名字。只记得那是先皇后宫里,生下个女孩儿就去了,还好有先皇后想着记入了皇家玉牒,在自己宫里一直照料着。

        不过皇后毕竟已经有了皇子要照顾,也有顾不过来的时候,所以那照料便时有时无了。不过这女孩子从小就机灵,乖巧地帮着先皇后宫里的老姑姑们一起干活,所以那些老姑姑虽没把她当成正经主子,倒也不曾欺负她。

        她命运的转折是在她七岁那年,她知道自己必须喜欢茉莉花,尤其是紫色的茉莉花。那也是烈日炙烤的一天,她去帮皇后娘娘取夏日里的新装,才出宫门,就看见了内务府送来了几盆盛开的紫色的茉莉花,一时贪看住了,直到花儿已经送进了皇后的宫门里了,她还愣在那边。

        忽地背后有个熟悉的,冷淡的声音响起:“因为太子喜欢紫茉莉,东宫的紫茉莉开得最好,你若喜欢,可以去东宫看。”

        小小的她转过身去,早已猜到是母后宫里头性子最最冷却独独对她最最好的那个四哥,宫里头的孩子都聪明,一点即透,她笑着点点头,甜甜地笑着道:“谢谢四哥。”

        十岁的朱棣仍旧冷冷地道:“凤阳花鼓父皇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一曲《鲜花调》,你既已观察许久,时机成熟时,也该让自己成为正经主子了,小妹。”

        于是,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跑到东宫,东宫守卫知道她是那个被皇后养在宫里,最不像公主的公主,也没有拦着她。她跑进去,果然,一株株紫茉莉早已开得缀满枝头,清雅娇丽,紫色的花瓣在朝霞下翩翩起舞。她看得入迷,口中便不由自主地哼着那曲《鲜花调》。

        懿文太子朱标被歌声吸引,加之这两日茉莉花开得又好,一时好奇便踏出殿门,看见一个身量未足,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略略小了一点,被洗得已经没有什么色泽的浅紫色纱裙的女娃娃,围着那一株株茉莉花欢快地绕来绕去,唱着小曲,笑得一派天真。

        朱标好奇问道:“你是谁?”

        小姑娘看向他,仍是笑得娇憨,却一个礼端端正正地行了下去:“见过太子哥哥。”

        朱标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而且自他被封为太子,这些皇家兄弟姐妹间已经很少有人再叫他一声哥哥了,见面都是行礼问安,尊称太子,他心里不是不失落的。

        小姑娘见他不识得自己,有些委屈,红了眼眶道:“太子哥哥不认识小妹,小妹却是远远地见过一眼太子哥哥的,小妹是养在母后宫里的。”

        朱标这才想起母后宫里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儿,于是走上前去将她抱起道:“你很喜欢这些茉莉花么?”

        “嗯,”小小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睛并着睫毛眯成了一道弯,“母后宫里也有,只是没有这样多。”

        朱标越发地喜爱她:“那哥哥送一些给你好不好?”

        小姑娘有一些为难:“我没有地方放。”

        朱标诧异道:“你没有自己的殿室么?”

        “没有,”小姑娘说得不以为意,“我自幼跟着姑姑们住的,姑姑们把我照顾得很好。”

        朱标微微皱了眉头,思量了一阵后对小姑娘笑道:“你刚刚曲子唱得很好听,再唱一遍可好?”

        “好。”小姑娘笑得一片灿烂,调子也被唱得蕴含了无数的喜悦。

        皇帝上完早朝用完朝食后,总是要去太子宫中略坐一坐的,一进宫门就听见一个女孩子清甜清甜的嗓音在清唱一曲他最喜欢的凤阳花鼓中的《鲜花调》。

        夏日里,刚从呱噪的早朝上下来,听来只觉得耳目皆清爽宜人,不由得击了两下掌道:“唱得好。”

        朱标立时放下怀中的小小人儿,叩见父皇,小姑娘虽是皇家血脉,却是第一次见皇帝,跪在那里,并不知该如何称呼。

        朱标摸摸她的脑袋道:“还不快叫父皇。”

        小小人儿怯生生地叫了声:“父皇。”

        皇帝愣住了,朱标忙解释道:“回父皇的话,父皇日理万机,这位小妹是养在母后宫里的,母后也着人记在了皇家玉蝶之上。”

        皇帝恍惚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仿佛是皇后宫里的一个宫女,宠幸她时还颇为不愿,故而一夜之欢后就抛诸脑后。皇后来报说是有了身子,他也没在意,就说养着就是了,至于名分,等孩子生出来再说。不曾想生下孩子就没了,一听又是个女儿,便没放在心上,说由皇后看顾着就是。原来,一转眼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皇帝弯下腰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儿越发地将脑袋垂了下去:“我没有名字。”

        朱标轻声提醒道:“小妹,要说回父皇的话。”

        “罢了罢了,”皇帝对身边的首领太监康宁福道,“去核实一下,即刻来报。”

        说罢牵过小小人儿的小手和朱标一道进了殿中。果然,玉牒一查,只记载了皇十一女,养育皇后宫中,未留下名字,也未留下母亲的姓名。

        皇帝轻叹一口气,道:“你既喜欢茉莉,茉莉花馨香,你太子哥哥也喜欢,你以后就叫朱慧馨,父皇以后就唤你馨儿,可好?”

        馨儿被朱标抱在膝头,好像并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只甜甜道:“好,谢谢父皇。”

        朱标轻轻地点一点她的额头道:“快磕头谢恩啊!”

        “哦。”她这才不知所谓般欲从朱标膝上滑下来,被皇帝抬手制止道:“无妨无妨。”

        “启禀父皇,”朱标面含忧色道,“儿臣想让馨儿搬到东宫来住,母后那里虽然周到,但毕竟地方就那么大。东宫宽敞,省得馨儿至今还跟姑姑们挤在一起。”

        皇帝先是一惊,而后点点头道:“也好,暂时先搬到你这里,让内务府按公主的仪制配了人来。等你登基后,再替馨儿物色一处好地方。”

        馨儿小小年纪哪里听得懂这些,她只顾着下人们送上来的令人垂涎欲滴的各色点心,强忍着在皇上面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

        皇帝哈哈一笑道:“馨儿就留在这里慢慢吃点心吧,不必自己再回皇后宫里去向皇后告别了。皇后那里朕派人去知会一声,余下的,你自己安排即可。”

        自朱慧馨记事起,知晓原来她是一个公主时,就暗暗下定决心,今日终于一朝扬眉吐气。但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皇家玉牒上记载的那个四哥告诉她:“懿文太子喜欢紫茉莉,皇上喜欢凤阳花鼓。”在她饿着肚子还要帮姑姑们干活时,是那个四哥悄悄给她一些点心,也只有那个四哥在谁都没把她当成公主时真心地叫了她一声:“小妹。”

        自那以后,因着懿文太子的格外关爱,皇帝也是越来越喜欢她。洪武二十一年,封南康公主,风光下嫁给皇帝颇为倚重的东川侯胡海之第三子胡观,胡观表字彤弓。并且格外开恩,出嫁后也不必居住十王府,另建驸马府。驸马也不必等候公主宣召,可双宿双息,一时名动天下。而胡观,也端的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多少闺阁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胡观的父亲东川侯胡海携长子胡斌洪武十四年率军云南,大胜而归,长子胡斌不幸战死。在洪武二十二年以征南将军身份讨平澧州九溪诸蛮寇。班师后,上表请求,告老还乡,荣归故里,二十四年时终老,得以善终。然而二十六年,次子因蓝玉案牵连赐死,而胡观却因为皇帝偏爱南康公主的缘故得以保全,只不过如今只是在都督府挂了个闲职。

        所以,皇帝这一病,南康公主日夜寝食难安,每日日落之前必要来探望一次。也怕母妃累着,时常也会给宁妃锤锤腰,捏捏腿。

        宁妃看见她远远地冲她招手道:“傻馨儿,这样热的天还巴巴地赶过来。”

        南康撒娇中带着一丝忧心欠身笑道:“给母妃请安,儿臣若不来,只怕整夜都不用睡了。”昌盛和禄公公纷纷跪下给南康公主请安,朱慧馨看见昌盛也在,便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眼中的那一丝忧心益发的明显,又道,“昌盛,父皇身子不好,还跟皇太孙说话。皇上和皇太孙为国事操劳,一时不顾身子也是有的,你们做奴才的,也该提点着一些。”

        “是,”昌盛慌忙伏下身子道,“奴才不敢不尽心,今儿个是皇上召了殿下来的。”

        宁妃也道:“馨儿,不怪昌盛。今儿个你父皇说精神头儿不错,想召炆儿叙叙话,他们爷孙俩好久没有聊聊了。走吧,陪母妃到偏殿先坐坐吧。”转头又对禄公公吩咐道,“皇上若和殿下叙完话了,即刻来报。”

        “是。”朱慧馨扶着宁妃缓步离去,昌盛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皇帝招招手示意朱允炆上前,朱允炆在皇帝的床边坐下,瞧着皇帝因着连日来太医院的悉心照料,今儿个精神确实不错,心下也略略放心了些。

        只听见皇帝道:“炆儿,朕如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人老了,反而时常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那汤里头只是用青菜叶子和豆腐用鸡汤滚了,并没有蟹黄。朕吃的不是味道,吃的是念想。”说完,叹了一声,颇有些缠绵之意。

        朱允炆欲出声宽慰几句,被皇帝略略抬手示意,皇帝继续道:“二十年的时候,朕明里解散了锦衣卫,暗地里全都安置在了都察院。那时候,面儿上毛骧是你父亲的贴身侍卫和宫里的禁卫军统领,暗地里也负责安插在都察院的原锦衣卫所属。朕之所以着都察院时时外巡,许他们‘代天子巡守’,就是担心你的这些叔叔们在各自的藩邸不安分。”

        提及懿文太子,皇帝的语气中有着浓重的哀伤:“你父亲仁孝,又是长子,是朕最属意的孩子,晋王朱㭎意图不轨,他念及手足之情极力保他。朕知道,他是仁厚,为了赵勉那个案子,他心里本就怨着朕。朕便派了你去,你那时才十五岁,也想让他和你知道,为人君者,会有许多的不得已,也要做许多违心之事。没想到他为着朕派了你去这件事竟一病不起,不过几个月就去了。朕有时都会想,是不是朕这一生,杀戮太多,老天看不过眼,才夺了朕最心爱的儿子。”

        朱允炆听到此节,还是忍不住道:“皇爷爷是天子,上天怎会惩罚自己的儿子。皇爷爷快别多想了,父亲他英年早逝是个意外,孙儿也时时会想起父亲,以父亲为榜样。”

        皇帝拍拍他的手背:“你稍安勿躁,听朕把话说完。你父亲去了,于是毛骧和他的人一并都给了你,名单唯有你和毛骧有,万不可泄露给第三人。”

        皇帝说着,从枕边拿出一份名单又道:“这是检校的名册,都察院与各地方的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都有安插,他们是朕安插在京师和各地方的暗眼,都是朕的死士,直接向朕密报各藩王和各级官员的不妥之处。如今,朕已经暗中下令给他们,以后有事直接向你呈报。”

        说着忍不住咳了两声,朱允炆急忙起身倒了一杯温着的去湿水,皇帝就着他的手喝了,将名册交给他:“炆儿,你一定要收好,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如此,京中与各地方上有任何不妥,你也可以事先得知,先发制人。”

        朱允炆接过起身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道:“都是孙儿无用,累得皇爷爷为孙儿劳心劳力。”

        皇帝道:“快起来吧,你是个得力的,不然这半年来朕也不会将国事尽数交于你打理。这些日子,难得有精神与你叙话,别动不动就行礼,咱们爷孙俩儿好好说会儿话。”

        朱允炆复又坐到皇帝的床边,皇帝问道:“你四王叔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朱允炆回道:“自打那名叫奚梅的女子到了王府,四王叔大费周章的求娶,又费尽心思准备大婚。据说用谷王送的红白二色鲛帩纱制成了千万朵与真花一般大小的红梅飘在湖面上起舞,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还发着光,排场着实令人咋舌。又以民间娶妻的风俗在婚宴上告知一众宾客,朱棣之妻乃是奚梅,还请了十七叔做媒人。婚后更是足不出折香苑,张昺送来的,葛诚的密函上,讲得甚是详细,四王叔如今和那奚梅如胶似膝,日夜相伴。只是孙儿也有些拿不定,毕竟四王叔昔年的才干是实打地实放在那里的。”

        皇帝略略沉吟道:“与检校送来的密报大体相同。”他见朱允炆有些意外,勉强牵了牵嘴角笑道,“你来请安时,朕虽时时睡着,但每日到底还是有些时辰是醒着的。你处理国事,朕也不想扰你,检校送来的密函,朕看过即毁,你以后也是要如此。”

        朱允炆立刻道了声“是”。

        皇帝歇了歇,仿佛是在想一些事情,过了好久才道:“你四王叔此生独缺的,怕就是一个情字了。父母之情,是朕一时失察,令他自幼缺失。兄弟之情,早些年在宫里头,与你五王叔周王朱橚一同养在先皇后膝下,年龄相仿,算要好些,后来各自就藩各奔东西,也没什么来往;就藩后与你十七叔宁王倒是往来不少,不过权儿那孩子没什么野心,整日里就喜欢填词谱曲。不过,你也不可轻视,权儿并不是个没本事的,否则这几年在大宁也压不住。”

        忽然又笑道:“谷王前些年倒是蛮喜欢建功立业的,后来也明白了朕的心思,这两年只顾着风流快活。他倒也是喜欢与你四王叔亲近,不过两人性子不投缘,你四王叔对他也是可有可无,爱搭不理的。虽开口跟他要了那么多鲛帩纱,到底还是没请他。其实皇家兄弟之间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兄弟之情呢!”

        说到这里,语气中终于还是对朱棣有些不忍:“至于儿女之情,徐甘棠是什么人,他既与她做了这么久的夫妻,想来也是知道的,所以多年来也不纳姬妾,省得徒造杀孽。王妃是朕亲指的,他也不得不全了朕的颜面。这些年,确是苦了他,如今看来,这奚梅若真能拴住你四王叔的心倒是好事。国中不可无将才,如今朝堂里能领兵的也唯有他了,他若不起异心,你要好好笼络,为你所用。”

        朱允炆恭谨地回道:“是。”

        皇帝眯上眼睛久久不言,他的手却紧紧地握着朱允炆的手,因为长久的病痛,骨节突起,灰黄而松弛的皮肤下,筋脉根根毕现。

        他霍地睁开眼睛,咬咬牙从床里头拿出一方三寸长两寸宽小玉匣子,道:“炆儿,凡事都要防一个万一。你的那些个叔叔们的历练都远在你之上,可他们都是朕的孩子。朕已经失去了你的父亲,如今各藩王又都恪守本分,师出无名朕实在是下不去手。万一哪天皇爷爷去了,真要是有人闹起来,而你又压不住的时候,你再打开这个玉匣子,或可保你一命。”

        朱允炆眼中的惊惶一晃而过,他并不接那个玉匣子,却反握住皇帝的手道:“皇爷爷,您会好起来的,您不会有事的。太医都说了,这些日子来,您身子已经好些了。”

        皇帝道:“傻孩子,只要是人就终究逃不过鬼门关的。这小玉匣子你好好收在自个儿宫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朱允炆无奈,眼中微有莹光,终于还是忍住,伸手接过了那小玉匣子放在怀里。

        皇帝谆谆嘱咐:“你皇爷爷这一生,幼时是吃了不少苦,大半生用来征战沙场,刀下亡魂只怕不少。昔年战乱也亲眼所见,亲身所经,百姓们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方孝孺、黄子澄、齐泰都是中用的,以后能助着你以仁德安社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要记住,百姓乃是国之根本。”

        朱允炆连声应了,看皇帝今日说了这样多的话,似乎倦极了,也不敢再多说,想了想只问了一句:“请皇爷爷示下,徐辉祖那边给他妹妹燕王妃的礼物已经送出去了,要不要拦下?”

        皇帝愣了一愣,并没有回答朱允炆的问题,反问了一句:“今儿个初几了?”

        朱允炆回道:“今儿个六月初三了。”

        皇帝想了想:“开国的时候,为了笼络功臣,朕给你的那些个王叔们指婚。这些年,为防范朝中权臣与后宫勾结,慢慢地,朕更愿意派人去民间官阶低的人家选一些闺阁小姐。皇家要绵延子嗣,你身边也该添些人了。”

        皇帝努力地回忆着:“朕记得三月的时候,派人去选了些女子入宫,如今也过了‘选三’了吧。前些日子,高丽国也进贡了一些女子。高丽一向与大明交好,他们进贡的你就留在宫里吧。民间选出来的那三个,你挑两个送去给你四王叔,命燕王妃和那个奚梅一同接旨,省得你四王叔的眼睛总落在那奚梅身上挪不开。再者,朕这个四儿媳妇,光一个奚梅也不够她折腾的,多给她两个人,别白白浪费了她那么好的手段。”

        朱允炆心思一缓,想起了奚蕊,自从朱棣第一次见了奚梅之后,他便再没有收到过奚蕊的消息。他甚至觉得,有时候,他是在刻意地回避着,不去想一些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然而在皇帝面前,他是不敢显露半分的,嘴上立刻一点即明道:“是,那孙儿明日就安排。听舜华说,有一个叫陈蕳兰,颇通些诗书,人也长得毓秀,杭州人氏,父亲不过是个杭州府的一个文散阶文官,正七品宣议郎。另一个叫喻英,性子爽朗些,南昌人氏,父亲是一个武散阶的末流从六品忠武校尉。两名女子皆年方二八,陈氏略长几个月,各有千秋,俱是闺秀风范。”

        皇帝始终是皇帝,挥了挥手道:“人选你自己拿主意吧,你四王叔府里头的事情,让他自己头疼去,且由着他府里头闹腾闹腾也好。还有,让葛诚悄悄儿地把你四王叔是如何与那奚梅恩爱的情形也漏一些给他的王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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