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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到中秋饰太平(六)


日影渐渐西斜,三人自西北向东南方向,落日的余辉与枫林遥相辉映,叫人心驰神往。

        朱棣与奚梅驻足执手同相看,良久无言,直到余辉落尽,朱棣突然展眉疏朗笑道:“夕阳照枫林,如此绚烂的美景转瞬即逝,叫人只觉光阴似箭,就算一身荣衔、王侯公亲、万倾良田、朱门绣户又如何,终有一日俱化成灰。所以,梅儿,我朱棣何其有幸,有生之年,竟得你相伴。”

        奚梅只依偎着他静静微笑,轻声道:“朱棣,即便有一日化成灰,我也陪着你。”

        朱棣执着她手继续前行:“你化成灰,我也化成灰,我们灰也灰到一处去。”

        奚梅还是静静地笑道:“自然是要灰到一处去的。”

        只余下朱权在他们身后转向夕阳似笑非笑,想象着朱棣是否有那一日真的会抛下一身荣衔,就此归去!

        到了东南半山坡的别院时,一轮银盘就缓缓东升,三宝和姝娈早已在庭院里准备妥当。

        院落中有一株四人合抱的沉香桂,长得枝繁叶茂,桂香正浓,花开正簇,令得一众人等沉心如醉。房里院中零零落落地布置了各色秋菊,绿芙蓉、墨菊、合蝉、红二色,大朵大朵地开着,凌霜不凋,丛菊摇黄吐蕊,黄白间杂,淡香馥郁。银色的月光映照得整株桂花树蒙上了一层玉版白的光晕,光华流转于墨青色的夜色之下,行宫的院墙将这香山中的别院生生隔成了一处世外桃源。

        因着要祭拜月神,房中早已备好了热汤,三人沐浴更衣。朱棣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将奚梅用菱格四合如意纹宋锦制成的外裳穿在了身上,一袭玄袍令得他举手投足间风骨刚劲毕现,眉梢眼角的凌厉之风压都压不住。朱权则简简单单一身上等月白色暗格云锦长衫,只在袖口和对襟处以黑色镶边,整个人温润俊朗得如同玉山横卧,巍峨不凡。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所以今晚真正拜月的只有奚梅,一袭雪白的及地长罗裙,松松地随意绾了个发髻,只带着那根梅花簪,其余一丝装饰也无,素净得就似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不需要任何色彩妆点,她便是那霜雪凝结而成,任何颜色在她面前都是失了颜色。

        朝东设案台,九种果饼二九一十八瓣错成莲花状,桂花树旁,一尊木雕月姑像缀满了金碧缤纷的月光纸。奚梅对着月姑像拜下,心中默默陈愿:“小女子奚梅,一己之身已是心满意足,余生尚有二愿,一愿信女之夫君朱棣,事事顺心如意,二愿信女之妹妹阿蕊,一生平安喜乐。”诚心三叩,而后起身。

        三宝记住了那一年除夕阿蕊做的叠菊小黄球,与张大娘一道研习了多次,才勉强得其形,近其味。然则朱权问起为何要将剩下的鱼骨拿来滚汤时,奚梅笑言:“我们平头百姓,自然是物尽其用,丢了可不就白白可惜了。阿蕊最是心巧,每每总能想法法子来,化鸡肋为美味。”

        朱棣无声地看了三宝一眼。

        朱权带了一丝遗憾笑道:“每每听四嫂提及妹妹时,总是赞不绝口,只是小弟此生怕是无福,再无得见佳人之期了。”

        梦感泉之泉水冷冽清凉,配上朱棣带来的上好熟滇青,温胃养脾,加之朱权的泡茶功夫了得,褐红色的茶汤袅袅生烟,茶香扑鼻。

        奚梅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茶,竟这样香?”

        朱棣替她端起一杯,吹了吹递给她道:“这还是我前些年在蓝玉大将军府做客时,蓝大将军赠与我的。他早年征战安南时,途径云南,得了些好茶。”

        朱棣提及当年向太祖皇帝力谏要小心防范燕王,后来他自己却主动向之示好的的蓝玉大将军,朱权的眼皮微微一挑。

        奚梅更是好奇:“这茶还能放这样久么,我们苏州的碧螺银针,最是讲究时令,以明前为佳,放久了,便会有一股子霉味儿。”

        朱权只做不闻,专心泡茶,朱棣恍若无意地看了朱权一眼对奚梅道:“这种茶,年份越久,滋味越是浓郁,好比夫妻兄弟,年份越久,情份越深。”

        奚梅看了一眼朱棣,笑道:“你们兄弟二人叙话,我和姝娈摘桂花,好做桂花蜜酿冬至酒,我们苏州人家,冬至时节都要喝的。开得这样好的沉香桂,可不能白白浪费了。”说完,便和姝娈拿了个柳条编的小篮子摘桂花去了。

        玉盘在迢迢的银河中无声地转换,朱权给朱棣斟了一杯茶,道:“四哥,其实,四嫂很聪明。”

        朱棣并不接朱权的话:“你五哥被废,你怎么看?”

        朱权眉毛稍稍一轩,手上便刻意地略停了停,然而转瞬即过,继续替自己斟了一杯,举杯邀向朱棣道:“小弟愿闻其详。”

        朱棣将朱权的动作尽收眼底,杯中之茶一饮而尽,简简单单一句:“意料之中的莫须有!”

        朱权小抿一口,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白玉小杯,替朱棣再斟了一杯道:“一闻二品三回味,这样好的茶,四哥却是这么个又急又猛的喝法,当真是牛嚼牡丹了。”

        朱棣也不答话,只瞧着朱权。

        朱权再度将茶放在鼻尖闭目轻嗅,不徐不疾道:“四哥,五哥他不但是被曹国公抓了个正着,连自己府里头的长史都看不过眼,怎么能说是莫须有呢?”

        朱棣轻洒一声:“眼见尚且未必为实,更何况耳听呢!”

        朱权看着朱棣:“四哥,咱们这些个叔叔里头,最不让皇上放心的,当数四哥,怎么倒先是五哥糟了难?五哥不但自惹祸事还束手就擒,以小弟看,倒像是五哥替四哥挡了皇上的视线。四哥觉得是也不是?”

        朱棣一笑,举杯与朱权轻轻一碰,再度一干而尽。他并不回答朱权的问题,转首看着奚梅在桂花树下泠泠而笑,与姝娈一起乐不可支地挑选哪一簇枝头的花开得最好,似有无限叹息:“十七弟,你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在一起共赏这明月高悬在清朗夜空?”

        朱权再度小抿一口香茶,悠然道:“弟弟是什么样的人,四哥是知道的,正如四哥所说,一身荣衔、王侯公亲、万倾良田、朱门绣户又如何,终有一日俱化成灰,小弟但求,能与四哥一般。凤凰非梧桐而不栖,小弟愿做那梧桐,只等命中的凤凰来栖,携手遨游世间山水。至于明日的事情,明日再愁,否则,岂非辜负了这大好的月色!”

        话已至此,点到即止,毕竟才只动了一个周王。朱棣也知,朱权此来,不过是互相探一探对方虚实,如此,就够了。

        朱棣见奚梅摘花摘得兴起,遂也起身,取出腰间的玉笛。一曲《四时歌》之秋歌,从唇间溢出,笛声清扬,一缕缕地飘散四溢在院落之中。

        奚梅听见笛声,心下欢喜,不由得一个旋身,素手一挥,拂面而过,腰肢一转,一个旋身,发簪已被她衔在口中,满头青丝瞬然垂下,随着她的身姿飘扬,衬着素白的衣裳,玉白色的光华照得她整个人似那月下嫦娥。

        她似从云端飘来,裙裾旋得如漫天匝地的莹雪纷飞,整个人生生旋成了明月光华,叫人炫目。气息却是丝毫不乱,曲欲终时,折腰转身,迤逦而下,芊芊柔夷自面上再次拂过,发簪被握在手中指向银河,她随着朱棣的笛声轻浅吟唱:“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笛声止,舞亦止,她皓腕半遮容颜,眼波盈盈流转,朱棣早已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向她走去,将她打横抱起,全然不顾尚有他人在场,啄一啄奚梅的唇角道:“我现在可算是放心了,你舞跳得气息丝毫不乱,可见你身子是大好了。”

        奚梅羞得将脸埋入朱棣怀中,轻轻捶他:“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没脸没皮。”

        朱棣一脸的理所当然:“我的脸皮可不好生生地在呢,不信你摸摸?回头,制一身云袖长罗裙,这《白贮舞》再配上云袖,当真就够我看一辈子的了。”

        墨青色的天空如水洗过一般,格外清凉,月朗星稀,一轮银盘渐渐西移。

        朱权却巍然不动,仍自顾自地泡着茶,心中默默思量:“好聪明的四嫂,想来,四哥的心思也不曾瞒她,二人竟心意相通到如此地步,四哥既是想与我互为援引,四嫂便以一句‘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来暗示。只是四嫂啊四嫂,你一曲《白纻舞》固然是敛尽芳华颠倒众生,可当真够四哥看一辈子么?四哥啊四哥,你当真只求一个安稳自保,从此与四嫂一心白首不相离么?只怕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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