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来去如梦又如痴(一)
他低首无声轻叹,将腰间的衿襟摘下烦躁地扔在案上。是啊,他的后宫人丁凋零,统共一位皇后和一位嫡出的太子,怎能不做出一副帝后恩爱的样子。
两日前舜华叫人送来这枚衿襟时,他几乎想不起这宫里头还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也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去坤宁宫了。
夜太长,太长太长,他的冷淡舜华也是隐忍的吧。不然又能如何,与舜华相对时,除了静默,还是静默。舜华的眼眸哪里有她如雪后初晴的清丽颜色,舜华的嘴角哪里有她如晨曦清露的动人之姿。
朱允炆看着涂金狻猊香兽炉中的烟雾冉冉升起,阿蕊的俏脸就这样忽然飘浮在那团烟雾中以安静的姿态朝他浅浅而笑。他忍不住伸手去挽,匆忙中一挥手打散了那团烟雾,阿蕊如梦似幻的笑意立时烟消云散,他的手就那样停在半空中,空落落的无处安放。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轻轻一笑牵出嘴角的酸涩,眼中的悲凉却益发深重,在这一刻,他无比嫉妒宁王。谁都可以去看看她,却独独他自己,不可以!
确如奚梅所言,苏州十泉里的奚家酒馆并不难找,朱权轻装简从,一早从京师的会同馆出发,午后就到了十泉里。
他怕小木子木头木脑地会说错话,就让小木子在十里水乡外候着,照料马匹,自己背着琴,走进了十泉里。
奚家桥下流水依依,秋日里,小河两边的垂柳已经长得墨绿,枝繁叶茂得长垂及地,拼尽这一年可以炫耀的最后一抹生机,倒映在缓慢地潺潺流淌的小河中,在明亮亮的阳光下,波光粼粼,如梦似幻。
奚家桥下的河边,有一位少女,灰色直领对襟衫外罩一件同为灰色的比甲,青色的棉布罗裙,通身无一丝绣纹,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两边各自松松绾了个蝉鬓,余下的就由着自行散开垂下,风拂过柳枝时,连她的发丝罗裙一并掠过,一同倒映在小河流中,她眉眼含烟,神情中有着些许愁绪和清凉,定定地伫立在那里。
朱权突然很想画画,明明是清朗的好天气,他却好似感受到了江南烟雨迷蒙时节,怅然情致漫漫而生的心境,那女子就在画中,就应该生在画中。她并不美得令人惊艳,眉目清秀,姿态恬静,小河上缓缓升起的轻纱薄雾凝聚而成的水墨韵味缭绕在她的周遭,散发着自然的温润光华,说不尽的婉约和悦蕴含在她身上,风骨清新飘逸。
这样美好的一幅画面,朱权只望着静静地出神,一直到那少女发觉,对他微微侧目时,他才走上前去,拱手相问:“敢问姑娘,奚家酒馆怎么走?”
那少女听了,瞧了瞧他身上云锦长衫,略略颦了颦眉道:“敢问这位公子找奚家酒馆,所为何事?”
朱权道:“在下乃是受人所托,前来探望我家嫂嫂的妹妹。”
“姐姐,”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问道,“你找的,是奚家酒馆的奚蕊,是吗?”
朱权道:“正是,莫非姑娘?”
一丝微笑自阿蕊的嘴角溢出,朱权只觉得周遭的风止树静,连那潺潺水声都消失殆尽,天地间最生动的,唯有阿蕊嘴角的这一抹微笑。阿蕊欠身道:“小女子便是,公子请随我来。”
阿蕊映在朱权的眼眸中袅袅娉婷而行,沿着奚家桥拾阶而上,笔直的脊背,整个人似从画里走了出来,纵横交错的水巷,那长满青苔的石桥,在她的足下立时变得生动而立体,为浅墨清灵的烟云江南凭添了一丝丝活色生香,而他却正想走进画里。
进了奚家酒馆,阿蕊请他坐下,问道:“我姐姐,是公子的嫂嫂?她如今在哪里?她过得好吗?”
朱权不由自主地突然想在这里多作些停留,他放下琴囊道:“有劳姑娘,在下一路从京师赶来,腹中空空,不知这酒馆这个时辰还做不做生意?”
“哦,”阿蕊笑意中便带了一丝歉然,“原是我不好,一时心急了,请公子稍待。”
一碟子桂花糖藕;一碟子卤鸭子;一碟豆皮丝儿并着不知什么白玉色小丝儿的小炒,配了百合,刀工上佳,一丝丝的,咸香爽口;还有一块豆腐,伴着一碟蟹香四溢金黄汁液,豆腐白璧无瑕,闻起来,却有一股子梅花的清香。
阿蕊放下酒菜时,指着一壶酒道:“这是我自己酿的青梅酒,奚家酒馆向来只卖酒和做一些小点供街坊邻居们茶余饭后消遣。但公子远道而来,这些小点怕也是不能填饱肚子,我已在厨房烙上了一些酥饼,再有个一刻钟便好了。公子怕是还要赶路,那饼子吃不完,公子也可带着,以备不时之需。”说完,她又回厨房去了。
桂花糖藕,顾名思义,有桂花,藕和糯米的味道,这本不奇怪,只是这糯米有些醉人的香气在里头,他想不出来。
卤鸭子,最考究的便是火候,稍有不当,鸭肉不是烂了没有嚼劲,就是不但咬不动还塞了一牙缝儿的碎肉。但是这道鸭子弹牙爽口,嚼两口即化,最妙的是还有一股子清香,他说不上来。
那道豆皮炒一丝丝脆脆的白玉条,他怎么也品不出来。
豆腐有一点点甜,重要的是香,真香,这个他知道,是梅花的香,想来是用梅花泡的水,和着黄豆制成的豆腐。但令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要将这蟹黄蟹膏蟹肉剔出来熬成汁液,岂非暴殄天物。
青梅酒,他喝了一口含着,既凉且清,顺着喉头缓缓咽下,只觉得整个人都通体舒泰。
阿蕊端了一盘子香喷喷的酥饼出来,道:“这饼子苏州人家因其形状,称其为袜底酥,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吃食,还请公子莫要嫌弃。”
“怎会!”朱权笑若清风,“正要向姑娘请教,在下舌头愚钝,除了那道豆腐,余下的三道怎么也品不出这些佳肴是如何制成,而金菊飘香时节正是食蟹的佳期,姑娘如此做法实在令人费解,还望姑娘赐教。”
阿蕊微微一笑道:“瞧公子一身衣衫,颜色虽不鲜亮,但料子上乘,定然是富贵人家出身,这些不过是平民百姓家的小巧,公子不知也不奇怪。”
她继续轻声浅语地曼声道来:“奚家开的是酒馆,其中有一种酒叫冬至桂花蜜酿酒,剩下的酒糟,买的人很少,我自己又吃不完,扔了觉得可惜,便算好了分量,混在了糯米里制成这糖藕。这鸭子,关键是火候自是不必说了,至于那清香,世人喜欢食用莲子,却不知,那被剥光了莲子的莲蓬拿来煮水也是自成一股清香,鸭子便是用莲蓬煮的水卤的。那一丝丝的白玉条就更简单了,其实呢,就是吃剩的西瓜,去掉那层青皮,切成细丝腌制而成,再加上豆皮丝儿爆炒即可。”
阿蕊的嘴角眼中有着清然的笑意:“公子出身不凡,想来所食之蟹必为只只肥美,至少过五两,殊不知,我们老百姓如何能如公子般一掷千金。这汁液乃是取价廉之小小蟹仔,剔出膏肉确实费些功夫,不过阿蕊闲来无事,能令街坊邻居们也一尝时令美味,也不算什么了,拿来佐以这豆腐别有一番滋味,是阿蕊日前刚刚发觉的,公子不妨尝尝。”
阿蕊继续微微而笑道:“其实都是些本该废弃的东西,我闲来无事,又舍不得扔,花些功夫做出来,拿来配菜下酒倒觉得还好。”
朱权想试一试她,叹服道:“姑娘心思真是极妙,令在下竟有如此口服,无以为报,身无所长,唯有琴音尚能入耳,唯有抚琴一曲,聊表谢意,还请姑娘笑纳!”
阿蕊笑道:“不胜荣幸!”
他拿出那张琴,不知怎地,想也没想,一曲《凤求凰》自指尖流出,他亦不自觉地吟唱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他只沉浸在曲调情意中,全然没有看到阿蕊瞬间而变的脸色,她的一双手拢在袖中攥紧了拳头,嘴角的微笑饱含了人世间最蔑然的笑意,眼神漠然,一张俏脸已是冷若冰霜。
待到朱权一曲终了,抬起头来看向阿蕊时,看到阿蕊的神情,不由得一怔,向来从容的他心中竟莫名地起了一丝慌乱,问道:“阿蕊姑娘这是?”
注:
1、据《三国志》记载:建安5年,刘备“学圃于许田,以为韬晦之计”,曹操以青梅煮酒相邀刘备共论天下英雄,青梅酒及其“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由此见于史书。
2、苏州人家大如年的冬至夜温一壶冬酿酒,是必定的传统节目,又称三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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