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且累池鱼且入瓮(八)
不等朱棣吩咐,张信随即禀告:“王爷容禀,先帝在时,圣命不可违,故而下官只能遵先帝旨意安插卢振进燕王府定时送些不痛不痒的密函!先帝去后天子未曾即位,下官无天子之令可遵,故而将卢振的密函全部扣下。”
朱棣看也不看他,“唔”了一声浅酌一口道:“你可知此乃杀头的死罪?!”
张信泰然抬首:“王爷若不信,那下官便是犯了首鼠两端的死罪,王爷若信了,那下官便是良禽择木而栖。但无论如何,下官相信,只有王爷想要治罪的人才会遭罪。”
“哦!”朱棣终于提起些许兴致,将眼神落到张信脸上略略俯身,“本王为何不会治你的罪,说来听听!”
“下官知王爷会来却不知究竟是何时,但心中已认定自先帝驾崩除王爷之外无人能君临天下,下官相信王爷即将迎来一时的浮云蔽日过后之光芒万丈!故而照足了规矩日日等候王爷差遣,而今日恰巧是天贶节。”
“你这府中院落倒是清爽!”
“王爷即将归位,下官自当随侍在侧,事物琐碎岂不累赘,自然轻便来去!”
张信虽一口一个王爷,但言语之中已经呼之欲出,朱棣瞟了一眼那开得绚烂的花朵道:“这过水面与银苗菜乃是皇帝用来彰显君臣一家亲的,你且起来一道用吧!”
“谢王爷!”张信再度叩首。
朱棣闲闲问道:“卢振可不可留?”
“不可!”张信几乎不假思索,“他日日进出燕王府却仍传出实打实的密函与下官,要不就是耳不聪目不明不能识得真命天子就在眼前,蠢人自不可留;要不就是只为利往可轻易变换心志之人,更不可留!”
“很好!”朱棣颔首,“本王喜欢聪明人,你很会说话。”
张信依旧持重:“王爷赞誉了,若连话都不会说,又怎能为王爷效忠,成就王爷之霸业。”
“你既聪明又会说话,那么,与张昺谢贵周旋一事就交与你一力承担了。”朱棣起身离去,将带来的屠苏酒尽数留下。
“是,尊王爷的旨意!”张信心中大喜连忙叩首相送。方才明明还是晴朗的好天气,转眼间月沉星暗,风雨欲来!
当葛城的密函和朱权的奏折一同送到朱允炆手上时,他将伺候的奴才全部屏退。六月里的京师极是闷热,衣衫尽被汗水湿透了,粘腻在身上愈加叫人着恼,风轮吹着巨大的蟠龙冰雕也驱不散心中连日来的烦闷。
知道自己坐到这把椅子上实乃份属勉强,叔叔们虎狼般环饲在侧盯得他犹如困兽!若不削藩,必定一个个得寸进尺软土深掘到令他这个皇帝形同虚设,若削了,便是枉顾亲伦道行义失。这是一场破不了的死局,既如此,那总要争上一争!
睿智如皇爷爷,想来一早就料到了吧!否则又怎么会生前费尽心力替他步步算计,甚至杀伐决断到不惜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屡下杀手!只是,虎毒尚且不食子,到后来皇爷爷他只怕也是心憔力悴、精疲力竭了,故而才会那样迅速地衰败枯槁,直至油尽灯枯。
心头不是不雪亮的,他日日临朝如坐针毡,夜里望着红墙宫苑的琉璃飞檐如飞龙盘旋在他眼前蜿蜒不绝,锁得他一颗本就空洞的心越发地虚妄。
可若是守不住这九五之尊他还能拥有什么,此时斜阳半悬于宫墙之上,如他一般似即将堕入深渊,可太阳还有机会升起,他呢?!
距离上次见阿蕊已近半年,也许很快自己将不知何去何从,而阿蕊此生所求,怕就是能安稳度日吧!若自己能许她余生喜乐安康,她可愿就此跟他地老天荒?如果她愿与他携手畅游人间,这令他莫名感到害怕惊恐的高墙拱手相让自此远去也未尝不是件乐事。
许是数月来的风波叫人不及喘息,亦或是这高墙厚瓦早就困得朱允炆焦躁不已,他似乎有些魔障了,痴痴地再度从御马房牵过一匹良驹往苏州十泉里疾驰而去。
因着有极好极好的月色,墨亮墨亮的夜空并无漫天的繁星,寥落的星光格外璀璨,叫人的心情也跟着松快起来。朱允炆到达奚家酒馆时,阿蕊已经安然睡去,黑夜中他如炬的目光能清楚地看到阿蕊的俏脸因着呼吸的平稳而透出珍珠般温润的光泽。
他顿时欣慰不已,想来是因上次他的到来令她安心了许多,所以才会有这般千娇百媚的姿态。
他在阿蕊的床榻边坐下,曲起食指轻轻刮着阿蕊玉一般的肌肤,阿蕊眉睫微微一颤,睁开双眼呆住一瞬后,一声惊呼涌到唇边,被他生生捂住。
他用另一只手轻拍阿蕊的手背道:“你莫要惊慌害怕,我来,只是想跟你要一个答案。”
阿蕊察觉到今夜的朱允炆有着异样的温柔,她令自己迅速地镇定,缓缓坐起来,略略点了点头。
朱允炆看着阿蕊,泼天的月辉星光聚到一处都不及他眼中此刻翻涌的希望:“阿蕊,我若放下所有,你可愿跟我走?至天涯、至海角,一世相随!”
阿蕊并未立时答他,只拿一双黑晶石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一如多年前的那个黑夜,明明慌乱,却依然坚定:“冯大娘是你所杀,这院中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衣人也是你所杀,你可愿让我知晓为何?你又是否愿意据实相告,王家哥哥的失踪可与你相干?王家叔叔的死是否又与你相干?”
朱允炆静默!
阿蕊的嘴角是那样的清冷与苦涩:“请你告诉我,为何我会落得如斯田地,无父无母,今日不知明日是否还能活命,终日惶惶?”
朱允炆只能静默!
“那么,”阿蕊陡然生出激烈而悲怆的情绪,“即便我再如何惜命,这世间总有些事,我宁死也不能为!”
亲人的森森白骨,将他们的距离隔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薄云将月光遮住了,朱允炆眯了双眼,额上的青筋微微地跳动着:“罢了,即便并非天命所向,我也要与老天斗上一斗,纵然是你死我活,也不算白活一场!阿蕊……嫣儿,也许日后我再无机缘来看你,你也不再需要我护着你,你保重!”
他起身离去,再无来时松快的步伐,沉重令他觉得挥起马鞭都疲累不已!
待到朱允炆离去,阿蕊慌忙跳下床榻连绣鞋都不及穿上忙忙去看晓螺,晓螺却睡得十分香甜,丝毫没有被惊动的痕迹。她终于将紧绷的身子放松一颗心落了下来,而朱允炆离去前说的护着她的那句话,又令她陷入深深的迷茫!
留守的暗卫从头到尾瞧了个分明,一一传回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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