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朝云横渡风休往(六)
回到折香苑已是深夜,奚梅将姝娈遣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案前穿过月洞窗看着那丛翠竹发愣。盛夏已近强弩之末,夜间湖面上飘来的风在翠竹丛中肆虐,漱漱瑟瑟,在她心里,无端端洒落了满心满腹的不安。
朱棣走近瞧她一脸茫然不知何所思的模样,问道:“梅儿,怎地一个人在这里还不休息?”
她看向朱棣神情怔怔,不答反问:“朱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朱棣心中的惴惴再度升起:“梅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奚梅的眉头越蹙越深:“你这些日子以来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所以我想着,应该快了。”
朱棣牵过她的手时发觉她的手竟不停的在冒汗,可她自己竟然浑然不知,倏然一惊,忙道:“梅儿,你莫要担心。”
奚梅咬一咬唇,正色相问:“朱棣,你说话可算数?”
微黄的烛光里,朱棣的神情那样坚定,好似大婚那一日,他与她许下誓言时一般:“自然算数!”
折香堂外假山上的涓涓流水声传来,从不间断,就好像他夫妻二人对彼此的心意,脉脉不绝。
奚梅将自己的手慢慢蜷在朱棣掌心,双瞳竟有一丝从未见过好似朱棣一般的坚毅,一字一句:“你说过,有你在!所以你一直要在。你还说过,即便灰也要灰到一处去,所以无论你发生了什么,你也一定要与我一处。如若不然,我再不信你!”
世间果真有夫妻一心之说么?若是有,当如他二人便是了。奚梅的话音刚落,朱棣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烛火一跳,绚丽的灯花一闪而过,奚梅在朱棣怀中莞尔轻笑:“灯花爆,喜事到,我夫君自明日起,一切万事顺遂、心想事成、所向披靡!”
他哪里还能再忍得住,手掌一挥烛火顿灭。
他将她打横抱起,他的吻落在她的唇边,铺天盖地袭来,只想与她骨血相融!
痴缠之后的奚梅睡得并不踏实,只半梦半醒恍恍惚惚的,当天色稍稍光亮一些,也不知何故,她便惊醒了。自窗门间漏进来的习习晨风,犹自带着盛夏的味道,漫上鼻尖。
纵然身边的朱棣已是熟悉到早已印在了心间,却仍是欢欢喜喜地打量着他。他脸上尚有残余的潮红不曾褪去,刚毅的眉峰掩藏着倦色,虽睡得沉沉,箍在她腰间的手却仍是紧紧的,唇边溢出温柔的弯度。
自跟随朱棣来北平,几乎天天都腻在一起,即便太祖皇帝驾崩,也不过只是分别了一夜。也就是那一夜,她失去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孩儿,自那以后,无论朱棣有多忙,夜间一定要回折香苑,如同日日都要确认她是否完好无缺一般。有时夜间醒来借着月色看着他眼角的疲累,心疼不已。
数日来,奚梅已经习惯了早起醒来时朱棣不在身边,而今日的反常令她心中的不安又沉了一沉,可无论如何,这样的忧思她总是尽力隐藏起来不叫他察觉好让他心无旁骛。
她试图轻轻拨开他揽住她的胳膊,不想他狡猾地睁开双眼再眨了一眨,道:“我早就醒了,只是喜欢被你看着,故而一直装睡!”
奚梅“扑哧”一笑:“你呀,难得今日可以起晚一些,却这般不老实。”
朱棣啄一啄她的唇角:“好久没陪你了,今日不去问梅亭,我们一道用午膳,可好?”
奚梅柔声道:“好!”
夏日晨起的朝阳,每一种颜色都热烈奔放到了极致,自微薄晨曦到光芒万丈,各种绚烂的颜色倒影在镜中光灿流转。奚梅坐在那面葡萄海兽仿唐铜镜前,朱棣在她身后,手中一束青丝带着霞光滟滟松松拢起,如今他的手势已经十分的熟稔,盘,绾、叠、拧各种发髻皆信手拈来,再取过梅花自发髻一边簪入。
他执起螺黛莫不歉然道:“这些天来早出晚归,‘晨起绾发画娥眉,日暮落饰怜青丝’倒成了一句空话,梅儿,你可会生气?”
奚梅嘴角噙着无数喜悦甜蜜,一时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我夫妻便如同你为我绾的百合髻一般,自当百年好合、不争朝夕。你明知我不会生气,还问,傻是不傻?”
朱棣细细地替她描眉:“我是知你不会生气,却总要问一问,才能安心。这首诗却用得不好,虽然开头婉嬿良时,却终而‘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你夫君虽也出征在即,但必是大胜归来。真是该罚!”
朱棣话才说了一半,奚梅心下已懊恼不已,相传这首诗乃是天汉元年苏武初出使时留别妻子之作,她竟以此为喻实在不妥。略略慨然道:“的确不妥,我认罚。”
“那就罚你……”朱棣笑得有些不自然,“罚你午前与我一道去选些宋锦的料子,陪我用完午膳后,在折香堂里帮我做一日的衣裳。”
奚梅侧首软软一笑:“好!”
朱棣不意她竟答应得如此爽快,眸中微见一丝慌乱,握住她的手道:“梅儿,我……”
奚梅只蕴含住浅浅笑意安抚他:“朱棣,不用担心,我明白,你一定是为我好!”
对于朱棣的心思,从来都不需要言语,奚梅总是能够明白。于她而言,不吝于是对这风云诡辩的局势有了多一份的懂得,亦或是对这其中的凶险又有了深一层的体会,可是,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朱棣嘴角的艰难之意越来越深:“梅儿,今日午后,就要出征了。”
奚梅不见丝毫不愉起身,自窗下的斗柜中取出一个包袱道:“昨日我便料想到了,替你收拾了行囊,也不知是否妥当,你再瞧瞧可有遗漏?你放心,有姝娈和张大娘陪我照顾我,必不会使你担心牵挂,我只是要你为我周全你自己,朱棣,我总在这里等你。”
她脸上并无一丝一毫悲伤和眷恋的神色,那样的泰然自若,仿佛不过是在殷殷叮嘱即将要出远门的丈夫在外一切都要小心,而她,自会守着他们的家中为他缝制果冻的衣裳,待他归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终于腻到不能再等,日影斜了又斜,奚梅微笑着目送朱棣离去。
六月虽已过了,天仍似孩儿的脸一般,说变就变!晨起还是晴朗的好天气,到了午后,天空却密密实实地堆了一层又一层铅云,真是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眼见着,一场暴风雨将席卷而来。
甘棠照着守孝的规矩,一件素白纻丝对襟小袖并一条鸦青色及地长罗裙,不饰珠翠,唯有脸上的红润光泽与一身孝服格格不入。
她一早便从香依殿走了出来,先是吩咐景宏去各处传王妃令,今日日入之时于涵元殿中夜宴,再令秋夕去瑶光殿和猗兰殿传话命两位郡主跟随一同打点,连葛城和卢振一早进折香苑时都被张玉告知亦要参加。
这半年来,府中怪事层出不穷,时隔半年,王妃再度以主事人大肆举办宴会,葛城和卢振众人都忙做了一团,也无人顾及有谁出府或者进府,见了空子便偷偷地将消息递了出去。
张信自然知道卢振能传得出来的消息,一定是王爷想要让张昺和谢贵知道的消息,故而几人商议过后,决定日入之时便以尚在先帝孝期之内却无故大肆举办饮宴对先帝不敬为由将燕王等羁拿。
日入之时将至,一场暴雨滂沱而至,今夜的厮杀注定没有星光照耀,暗卫已然全部就位。
天空像是被撕开了密密麻麻的口子,数之不尽的闪电和惊雷就这样坠落了下来,狂风卷着雨丝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抽打着窗格上的绵纸,顷刻间天地茫茫一片。
朱棣到达涵元殿时,甘棠带着一众人等相迎,就像是那一年朱棣自京中返回,甘棠候在府门口,二人之间哪里还有半分嫌隙。甘棠依旧欠身,朱棣虚扶一把,二人笑语晏晏一同转身往涵元堂而去。
涵元堂中摆了几张圆桌,朱棣和甘棠于主桌就坐,郭妃带着常宁和吴氏一语不发静坐甘棠身边,她虽与甘棠已然撕破脸皮,此次再见甘棠却也并无半点惊怕。陈妃仍旧苍白着呆呆傻傻,在看到朱棣时眼神便似钉在他身上一般再也不肯挪开半分。喻英倒始终是好心性儿,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如观镜中花水中月,但也伴在陈妃左右照应着她。
甘棠王妃风范尽现,款款起身笑道:“承蒙皇上恩德泽被,许世子返家与父母团聚,燕王府更蒙受皇上天恩,煦儿被封为高阳郡王。因尚在太祖皇帝孝期内,皇上有圣旨不得饮宴,故而未曾准备酒水,权宜之下以茶代酒,与尔等一同拜谢皇上。”
说罢率先一饮而尽,众人尚不及反应,葛城暗道不好,涵元堂中“砰”的一声,待定睛一看,女眷们早已吓得躲到一边,看守府门的小厮血溅当场,张昺、谢贵、张信、赵东冲入涵元堂,他们身后是一列列整齐的士兵,身上的铠甲在暗无星光的黑夜中发出道道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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