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动如参与商（五）
赵子明是什么人？他幼年时，父亲赵易山正在与李牧之一道聚集流民抵抗北燕南下。少年时，正是光北军势如破竹之时。
他才是真正经历了光北军艰难到鼎盛的人。
赵家最风光的时候，是赵易山自李牧之手中接过帅印，连夺七城之时。当时的老皇帝亲自写了光北二字，授光北将军虎符，全大梁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正值壮年的光北将军身上，风光一时无两。
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在他的阵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将。
每一次大战开始前，年轻的赵子明横刀立马于千军万马前，年少沸腾的热血与脚下的地面一同震动，身后是光北军气镇山河的呐喊声。
红雀在北境也听过赵子明的名号。
当时赵易山拿下七城后，却再难推进一步。年少的赵子明已少帅之名请缨上阵，屡献奇计，竟然强行将燕军固若金汤的防守硬生生撕出一个口子。
红雀还记得，那时候尚未出嫁的太子妃在自己的房间中做了个简易沙盘，独自一人推演战局，可是到了最后又只能叹一口气，道：“人世间竟然真有这种天降的将星。”
“有这么厉害？”那时红雀不懂这些，手里抓着一把蜜饯，疑惑地站在沙盘前问到。
当时的太子妃叹了口气。“论兵力，我们并不输于他。但是他比我们的将领更能着眼于大局，舍得下血本，也更能沉地住气。他绝不仅仅着眼在一城一池的得失，所以能以退为进，防不胜防。而我们的将领，太着急要向陛下证明自己的能力了，一城一池的闪失都不敢有。”
别的都不提，就沉得住气这一点，当时的红雀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厉害的。年少时的她，根本不知道对一个风头正盛的年轻人来说，沉住气不冒进到底有多难。
随后赵子明再下四城，燕军几乎要全部退出北境。
此时变故徒生，赵易山因贪墨军饷被押送至金陵，李牧之再掌帅印，赵子明虽然还留在光北军，却始终未有机会再拿下一城。
梁燕之间陷入短暂的平静，虽然时有摩擦，却始终没有大的战争爆发。没有人知道，在这段赵家沉寂的时光里，上苍为赵家培育了第三位足以统帅北境的将领。他的出现，将让黯淡的光北军旗再次飘扬在与燕军对峙的战场上。
红雀看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赵子明。他穿着浅灰色宽松长袍，残疾的双腿掩盖其下，脸上的笑容平静没有一丝杀气。红雀完全无法将他与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联系在一起。
赵子明比她对往事更为留恋，红雀甚至在他开口前听到了一声难得的叹息。“当年的我，被李家人算计，折戟于熔江山。当时正值寒冬，我趴在雪地里，四周是跟随我多年的将士的尸体。血腥气引来了秃鹫，夜幕四合之后，山里的狼叫一声比一声近，我以为我死定了。”
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还是寒冷，赵子明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他眼前闪过很多过往的画面，第一次骑马，第一次跟父亲出征，还有家里那几个不省心的弟弟妹妹。
熔江山地势复杂，连猎户都少。如果自己死了，他们可怎么办？
赵子明耳边模糊听到了秃鹫拍打翅膀的声音。
“哟，还有个活着的？”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命悬一线时，赵子明遇到了回药谷花溯溪。
彼时花溯溪已经离开花家，过着四海为生的采药人的日子，虽然清贫，却极为自由。
“救我……”赵子明意识渐渐模糊，脑海中是尖锐的耳鸣声。失血让他视线模糊，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记得鼻尖环绕着好闻的药香气。
再醒来，他已经到了药谷。
赵子明撑起沉重的眼皮打量着四周，只见墙壁是用泥巴和茅草糊起来的，有的地方还不甚平整。他摸了摸身下坚硬的床板，果不其然摸到了粗糙的草席。
当时那里还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只不过是花溯溪临时找来的落脚地，茅草屋也只是临时搭起来的，只能勉强遮风挡雨。唯一的一张床让病人占了，花溯溪自己则在院中忙着处理刚刚采回来的药材。
此时谷外是大雪封山，谷内却温暖如春。
花溯溪医术不俗，赵子明身上的伤都包扎妥当，但是他的腿在雪里埋了太久，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李家人存心戏弄他，没有要他性命，却先打折了他的双腿，废了他一身功夫，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死去，精神崩溃却无力反击。
赵子明身心受创，又在雪地里埋了半宿，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是靠着花溯溪的医术。若是换成寻常大夫，只怕此时他已经见了阎王。
从少年得志的年轻将军，到不良于行的废人，赵子明在药谷中躺了整整半年之久。
“当时我生不如死，几次三番求她杀了我。她把割草药的镰刀扔在我面前，说她手上不沾人命，让我自己了断。”赵子明苦笑着说道。“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赵子明披头散发地从床上跌下来，强撑着一口气爬向那把镰刀。可他当时身体受到重创，竟然连一把镰刀都拿不稳，甚至没法举起刀送到脖子上。哆嗦了半天，只在脖子上擦破了一点油皮。
“我就知道你下不去手。”花溯溪穿着粗布棉裙，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在脑后，逆着光没形没款地蹲在他面前，边啃萝卜边跟他说道：“下不去手就好好活着，别浪费了我救你的药。”
赵子明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喘着粗气瞪着她。
“我大概恢复了半年左右的时间，才勉强能够自己生活。这双腿是彻底废了，多年习武所得也尽数东流，但那又如何，所有害过我的人，害过赵家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赵子明说的斩钉截铁，他声音不大，但红雀却听出了阴狠入骨的恨意。
他从云端跌落泥沼，曾经的光环全都变成了折磨他的刀，日日夜夜反反复复插在他的心头上，流出的血都带了毒，让他周身寸草不生。
“可是花溯溪从来没有害过你！”一言不发的燕怀楚突然出声。
“我更没有想过要害她！”提到花溯溪，赵子明有一瞬间的失控。那个近乎完美的壳子裂开了一条窄窄的缝，小心地露出了一点内里柔软的肉。
赵子明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痛苦。“她曾经说过她有一个女儿，住在金陵太医院沈家。开始我以为是太医院的某个女学徒，还曾经百般打听这个孩子的下落。可到最后我才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竟然是沈云柳，而且沈家人从未善待她。他们将她丢在药庐，根本无人问津。”
红雀问道：“所以在你的计划里，帮赵家重回朝廷中心需要的垫脚石，就选中了沈家？”
“沈家的位置本就敏感，他们知道太多宫中密辛，即便没有赵家，总有一天也会被逼近穷途。我不过是，没有放过他们而已。”
赵子明的脸上似乎冻上了一层寒冰。“当我知道花溯溪和沈云柳之间的关系时，整个计划已经箭在弦上了，我只是没有停手罢了。”
“花溯溪一生潇洒，我以为她早就看破‘情’之一字。若知道她会殉情，我无论如何不会带她去见沈云柳的尸体。”赵子明眼底有清澈的水光一闪而过。
“胡说！她不可能喜欢沈云柳！”燕怀楚突然出声道。
为了掩藏失态，他迅速低头避开红雀和燕怀楚的视线，片刻后再抬头时，又是如前一般理智。“燕怀楚，你对花溯溪的死这般耿耿于怀，到底是因为当年她于你有传艺之恩，还是因为你当年对她也怀有某种不可说的感情呢？”
燕怀楚似乎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脸色铁青。
赵子明反而有些嘲讽地大笑几声。“‘情’之一字，竟然连燕大夫都不能免俗。可惜花溯溪临终之时，没有丝毫念到燕大夫。”
“她死时你在场！？”燕怀楚几乎是吼出来，可是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此时的心情。
红雀第一次看到燕怀楚全身都在发抖的样子，心中却升起了一丝疑惑。
她知道燕怀楚一直在查当年花溯溪的死因，如果赵子明用这个绊住燕怀楚，让他为自己所用，红雀并不意外。但是看燕怀楚骤然得偿所愿后的反应，却没有她想象中的如释重负。甚至相反的，燕怀楚身上愤怒压过了释然。
“不错，如果没有我，她根本没机会见到沈家人的尸体。”赵子明直视燕怀楚，眼中有挑衅的笑意，“我不仅我在场，还亲眼看着她抱着沈云柳的尸体哭了好久。直到她在我面前了结之时，身边都只有我一个人。”
眼神如果有实质，燕怀楚此刻已经把赵子明戳得千疮百孔。花溯溪的死因已经清楚，那对他来讲，便只剩最后一个问题。“我已经完成了答应你的事，将红雀逼得亲自来见你。你也应该信守承诺，将她的埋骨之所告诉我。”
红雀惊讶地看向燕怀楚。他避而不见，竟然因为一场交易。只是为了一个埋骨之所的消息，他便可以舍弃一条性命！
赵子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点。他依然坐姿挺拔，姿态闲适却不松散，连眼神都恢复了平静。可是红雀却突然觉得脊背发凉，下意识攥了攥拳。
“你一定听说过北燕雷火弹。”赵子明脸上是近乎疯狂的笑意。这笑意层层深入下去，露出他内心深处埋藏发酵了十一年的秘密。“花溯溪来的时候，身上带了雷火弹。”
赵子明笑意越发疯狂。“她抱着沈云柳哭了没多久，就在怀中引爆了。‘嘭’地一声后，哪里还有什么花溯溪，什么沈云柳，不过是一团碎的拼都拼不起来的碎肉罢了！自此尘归尘，土归土，剩我们这些看不破生死困局的恶人在这世间枉费心机！”
这个秘密已经在他心里埋了十一年之久，反复酝酿，已经成了入骨的毒药。此刻说出来，如同是吐出一口深入骨髓的毒血，痛快也致命。
“我在金陵城外西山上给他们立了个衣冠冢，燕大夫若是想要祭拜，我可以让人引路。”
眼前赵子明神情疯狂，燕怀楚呆立在当场，似乎无法相信这个结局。
末了，赵子明眼神平静下来，淡淡地撇向燕怀楚。“人死债消，燕怀楚，这么多年只有你一人白费功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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