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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动如参与商(一)


屋外响起脚步身,阿瑶摆脱了陈正的束缚,快步跑上二层,赶到姬伏身边检查他的伤势。

        姬伏一动便觉得肋骨剧痛。他强行忍住疼痛,问一边依然跪在地上的阿靖:“她重伤的消息是你故意隐瞒的?”

        阿靖说不出话来,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已经无法衡量是非对错,最初遇到红雀时的兴奋,以及第一次往北燕传递消息的紧张都还历历在目。

        第一次红雀受伤的时候,她曾经想要传消息回去。但是燕怀楚医治及时,她心中不愿意看到姬伏为她担心,故意瞒报。

        有一就有二。

        当她第二次传递消息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再次将她受伤的消息隐藏。

        姬伏扪心自问,如果阿靖能早一点将红雀重伤的消息传回来,他是否真的能早早抛下一切来滦城找她?

        他心里知道,自己不会来。

        彼时北燕局势正在敏感时刻,一旦他轻易离开,幽州的局势便胜负难料。那即便红雀真的跟他走,或许也不过再次沦为他自己手中的一把刀。

        “你是自己了断,还是等我动手?”姬伏的声音冷冷地传来。阿靖惊恐地抬头。

        姬伏没有理会她,只是眼神冷漠地看向窗外。

        阿瑶开口求情。“公子,阿靖毕竟也找到了红雀使,也算是有功一件。”

        姬伏的声音里听不到一丝感情,在夏天的夜晚却冰冷如同冬夜。“她隐瞒消息在先,对红雀使不敬在后,难道还罪不致死?”

        阿瑶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她咽了一口唾沫,壮着胆子说道:“虽然红雀组建了巢,也为公子重返朝堂立下汗马功劳。但是如今的红雀使,心已经不在殿下这里了。可是对于阿靖来说,自始至终主子只有您一人。”

        阿瑶单膝跪在姬伏身边。“何况如今我们这边,只有阿靖对红雀使多少有些了解。如果还想要找回红雀使,还要靠阿靖的情报。”

        不知道是哪一句触动了姬伏。他的眼神突然有了一点变化。他低头看向地上瑟缩着的阿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那时的阿靖,为了引起他的注意,特意穿了红雀常穿的红衣,高高地坐在树上,笑颜甚至比那天清晨的阳光还要耀眼。

        如今想起来,其实红雀虽然自轻功小成之后便喜欢爬高,却从来不曾刻意朝他微笑。她坐在树上时,眼神从来是望向远方的。

        一切不过是他的虚妄和执念。

        姬伏心中突然被荒唐充斥着。“她不会回来了。”他苦笑着说道。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先送阿靖回去吧。”

        浮白斋内灯火再度亮起。

        寂静的卧房中,红雀无力地靠在床头,赵子义坐在床边面向外侧,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侧脸。

        “洛阳的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红雀开口,声音虚弱而沙哑。

        “有一段日子了。”赵子义话语中有犹豫,“当时从花家带出来的药人,我让人安置在下面庄子里,定期派大夫照料。大概一个多月前,有几个药人莫名发疯死了,症状与当时在花家暗牢中的药人如出一辙。我便让桑枝前去查看。”

        “可是他去检查了一番,却没有发现他们有任何异常,只能归因于常年服药后,身体内药性积累。以前花泽焕会给他们服食一种丹药来暂时消解。但是他们离开了花家以后,没有继续服食……”赵子义的话一顿,再也说不下去。

        红雀颤抖的声音说道:“所以后来桑枝拿来的药,其实是学着花泽焕的法子,想要维持洛阳体内多年积累下的药性的平衡?”

        “药人体内的药性太杂,根本无从解起。解了任何一种都会打破平衡。”赵子义转向红雀,看着她眼中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赵子义想伸手替她擦去,却被她侧脸躲开。

        红雀一把抹掉眼泪。“然后呢?既然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为什么那些药人还是会死?”

        赵子义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我们也找花泽焕要过药方,但那本来就只是权宜之计。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药人的性命,那方子也并不完善。桑枝想了不少法子,但是他毕竟不是燕怀楚,所配的药效力有限,虽然拖延了一阵子,但并没有真正压制住药人体内的药性。”

        “所以你才那样着急找燕怀楚?”

        “是,我想着凭他的医术,或许能救洛阳一命也未可知。”赵子义眉间有深深的川字。“当时他在金陵,我连发数道消息催他早日回来,但是都石沉大海,一直未能收到回音。”

        红雀冷哼一声,嘴角是轻蔑的笑。“看来赵家在金陵另有谋划,一定是有用得到燕大夫的地方。”

        赵子义想要解释,但是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只留给她一声沉重的叹息。

        两人之间空气似乎凝固住了,这间熟悉的卧室中,往日的那些轻快甜蜜都过往突然间都烟消云散,只剩被死亡笼罩的阴影。

        红雀打破了沉默。“那熔江山客的事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子义苦笑。“并不比你早多少,上次我长兄带走了燕怀楚,我便觉得不对。燕怀楚是老江湖,如果长兄手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可能让他自愿离开。所以我连夜出城,就是想要找他问清楚。”

        赵子义长长叹了口气,“现在想来,他似乎并不想隐瞒什么,甚至好像巴不得我早点知道。或许连我去找他,都是他设计好的。”

        “为什么他会认识花溯溪?”红雀问道。

        赵子明是所有赵家人难以启齿的痛点,他的一切过往都属于赵家人才知道的密辛。他的腿无时不在提醒他们,曾经的赵家被这样从光北军中赶尽杀绝。

        如果不是当时年少的赵子义咽不下这口气,隐姓埋名参了军,或许赵家在军中早就断了香火。

        赵子义双唇紧紧抿在一起。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当年我长兄曾经受过重伤,失踪了一段时间,我们甚至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回来以后,就再没有站起来过。他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也从未说明到底是谁救了他。”

        “所以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当时赵子明命悬一线,而花溯溪出手相助?”红雀语气中尽显嘲讽。

        赵子义没有答话。

        红雀继续道:“怪不得这位熔江山客能未雨绸缪,提前通知到花溯溪,让她提前带走沈雁北。”

        早在药谷中养伤时,沈雁北就时常提起她母亲当年的作风,红雀推断道:“但那封信也成了花溯溪的催命符,她带走了沈雁北后一定不会甘心,还想提醒沈云柳赵家的阴谋。只是沈家无论如何不会有人相信,无功而返又不是她的风格。她的死,必然跟这位熔江山客有关。”

        而后沈家一夕覆灭,如今想来,不过是赵家人在步入朝堂的路上轻轻踢走了脚边的一块小石子罢了。一个行医世家,甚至连绊脚的资格都没有。

        十余年过去了,赵子明深居简出,但是一出手便翻云覆雨。他只拨动了棋盘上并不起眼的一个燕怀楚,原本稳定的北境局势便瞬间分崩离析。不仅逼光北军增兵,还使得赵子义和姬伏之间剑拔弩张,甚至险些和红雀反目。

        赵子明这一招,狠狠地打在了赵子义的七寸上。

        红雀心中的怒火渐渐冷却,剩下的是一地冰凉的现实。她深吸了一口气,屈膝抱住自己,好像这样能让自己多少有一点安全感。“赵子义,我并不恨你。至少我此刻并不恨你。”

        她埋头在自己臂弯里,看不到表情,只有闷闷的声音穿过交叠的双臂。“我只是觉得自己可笑,觉得沈雁北可笑。我伪装成她,替她调查母亲死因,可是调查到熔江山客便放弃了。当时我以为是天意让我跳出前人的爱恨情仇,找一条自己的路。”

        赵子义问道:“如果花溯溪的死真的与我长兄有关,你打算如何?”

        红雀苦笑。她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来,擦掉鼻翼两侧的泪水,眼神冰冷而尖锐。“赵子义,我要见赵子明一面。姬伏是他故布疑阵,燕怀楚必然还在他手上。”

        “当日我赶到后,已经将云台寺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离开后除了派人翻遍了整个滦城,也一直派人盯着云台寺,没有人进出过。”

        红雀沉默了一阵,道:“如果我是赵子明,想要骗燕怀楚上钩,会怎么说?”

        不待赵子义回答,红雀继续道:“燕怀楚手里有我们已经查到的消息,所以赵子明最大的筹码,就是熔江山客的秘密。但是燕怀楚刚刚从金陵离开……”

        红雀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念一动,抬眼看向赵子义。

        赵子义心中也同时想到了。“他和燕怀楚在金陵时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见面,根本没必要等燕怀楚到了滦城才说花溯溪的下落。他们一早便说定了,要演这一出戏要给我们看,再让俞任之把消息带来给我们,让我离开滦城去云台寺见他。目的就是为了……”

        “增兵,重新控制光北军,他一开始就说过了。”红雀眼神雪般明亮。“因为他们发现,北境失控了。如果他来到滦城内直接跟你提增兵,你必然不会同意。所以他们引诱你离开你最熟悉的地方,再伪造一个燕怀楚在他手中的假象,其实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还有不知道多少的后手在等着你。”

        红雀眼神锐利地看向赵子义。“实际上,燕怀楚怕是早就已经倒向了他,他们料定了你不会这么快妥协,所以燕怀楚早早离开了,根本没有跟赵子明在一起,他压根儿没打算为洛阳医治。”恨意在红雀的狭长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对于在金陵城中见惯了阴谋反复的人来说,这不过是寻常手段。但是这一点正是红雀心里最敏感的一点,她不能容忍有人用洛阳的性命做威胁的筹码。

        赵子明从未明确出口反对过他们,只是随手摆了这么一道,便成功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条楚河汉界。

        “赵子义我没办法要你冒着跟赵家翻脸的风险来救洛阳,也不可能让你把你亲长兄抓来拷问。我……”红雀心中也是一团乱麻。

        她自己是在朝堂阴谋中打过滚的,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一个人能理解赵子义此刻处境,那或许只有她。

        红雀深呼吸后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眼神笃定地抬头看向他。“我明天要去见赵子明一面。他可以玩弄算计人心,但我不能对威胁洛阳性命的事情视若无睹。无论你们赵家打什么算盘,洛阳是无辜的。”

        “你恨我吗?”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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