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无物比多情（六）

“病入膏肓？她为何会病入膏肓？”姬伏质问赵子义，眼神无意中扫向摊在一边的阿靖。

        原本跪坐在地上的阿靖一抖，眼神躲闪不敢回应。

        “积劳成疾，旧伤难愈。”赵子义眼神里翻着冰冷的怒火。“四皇子不会要问我，她的旧伤是如何落下的吧？”

        姬伏不答，他那画上去一般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自然知道那些年她是如何为了他强撑着一口气，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又是如何扭曲本性，被迫藏身在一场又一场的杀戮中。

        无论红雀表面上如何装作岁月静好，任何时候扒开皮肉来看，会发现她每一节骨头上都挂着数不清的血债，而着血债的背后，都写着姬伏两个字。

        赵子义捏紧了藏在身后的拳头。他知道世人都如何评价红雀，关于红雀使的传言他听了太多，可是浮白斋中的那人，分明只喜欢躺在檐下偷懒晒太阳，一碗热鸡汤就能满足。

        不叫苦的人，别人便以为她不会苦。

        “四皇子既然知道了她的情况，可否赏脸留下燕怀楚下落。”赵子义克制住自己想要跟他动手的冲动，但是脸上已经把之前虚伪的客套尽数抛弃，厌恶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你找燕怀楚是为了她？”

        赵子义面上不动。“自然。”

        姬伏撑在窗边，面朝荷塘，半晌后才出声。“你骗我。你为的是她身边的那个男孩，沈鸣！”

        姬伏转身朝向赵子义，将月光披在身后，眼睛却亮地吓人。“她的确有旧伤，但是燕怀楚早就给她诊治过了。她底子好，又不是什么奇毒绝症，凭燕怀楚的医术，不可能治不好。”

        “她是个重感情的人，那个男孩才是她的死穴。”姬伏的脸上因得意而扭曲。原先的斯文俊秀不见了，黑暗中呈现出一种疯狂。“你之所以着急找燕怀楚，是因为那个男孩快要病发了。”

        他是从何得知？洛阳的病情从未对外公布过，赵子义对外寻医，用的借口从来是让他们检查那些病发的药人，洛阳的存在对外一直是个秘密。

        “当年洛阳出现在北府，看来是四皇子的手段？”赵子义虽然问出了口，心里却已经有了八成把握。

        当时派人调查洛阳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竟然查到一半线索便断掉了，并未牵扯出花家。今日想来，居然早就是他设计好了。

        月光照在姬伏的侧脸上，映出一个阴沉又诡异的笑容。“她既然乔装成沈雁北，我又如何不早早把沈家的事查清楚。否则单凭一个已经失了心智的沈鸣，怎么可能从花家逃出。”

        水榭外，俞任之已经跑过了荷塘，来到了浮白斋外。值守的士兵不认识他，但是看到他的穿衣打扮也知道身份不凡。

        即便如此，俞任之还是被拦在院外，还是靠着陈英解释清楚才放行。

        “沈……红姑娘！”他把浮白斋的大门拍地震天响，可是都没什么回应。

        “俞公子，将军特意交代过，姑娘喜静……”陈英跟在他身后，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喜静？都这会儿了还喜他大爷！这种时候她撂下这么一句话肯定没有好事。”俞任之一路跑过来心跳地越来越快，总有一种不好的念头盘旋在心头。

        顾不上什么风度了。俞任之把折扇往后腰里一别，踩着院墙外壁就要往上跳。

        陈英不是第一次见俞任之，但是之前一直被他风流公子的模样糊弄住了，这种不顾形象的翻墙还真的是没想到。

        俞任之于武技一途一贯稀松，这一跃只堪堪让他碰到墙头，整个人如一只大号膏药挂在墙面上，两腿不住蹬踹，勉强借着两手的力量不至于掉下来。

        俞任之咬着牙，勉强从牙缝里发出声音：“还不快把我弄进去。”

        “俞……俞公子……”旁边值守的士兵赶紧托住他，陈英则麻利地跃上墙头，把俞任之拉进了浮白斋内。

        俞任之以四脚着地的姿势落了地，赶紧抓着陈英爬起来。他呼哧带喘地环顾小院，终于在门口发现了窝成一团的红雀。

        只见她双目紧闭，脸上胸前还残留着大片血迹，月光下脸上一点血色也无。

        “你们府里除了燕怀楚，还有别的大夫吧？”俞任之声音颤抖。

        “有，燕大夫的徒弟在，我这就去叫他。”陈英利落离开，留俞任之一个人将红雀抱进屋内。

        桑枝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这样深夜叫来给红雀看病。他熟练地取出银针下手如飞，生生逼出红雀压在胸肺间的一口淤血。

        床头烛光跳了一跳，昏黄的灯光打在红雀消瘦的脸上。她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挣扎着醒过来，模糊地看到眼前的桑枝。

        别人或许对红雀突然病发心有疑惑，但是桑枝却对情况再清楚不过的了。“姑娘吐血是老毛病了，这次是急火攻心显得吓人罢了。只要平复好情绪，多休息便无大碍。”

        桑枝心中有几分愧疚，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借着要熬药退出了房间。

        一旁的俞任之赶紧凑过来，原本的秀气的面庞紧紧皱在一起，眼神中明显闪烁着关切。

        红雀不合时宜地想起在燕栖楼中姑娘们的传言，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她声音沙哑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见她醒了，俞任之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回肚子里。“你叫人来通知赵子义的时候我在，他走不开，我先过来。”

        红雀的脸色暗了一下。“他在干什么？”

        俞任之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和北燕四皇子在一起。”

        红雀强行撑着坐起来，俞任之赶紧拿了枕头帮她垫在身后。

        红雀一动便觉得胸前撕裂一般疼痛，好像之前淤积的寒气将胸膛都冻住一般。她咳了几下，无力道：“我求你一件事，帮我更赵子义要一个人……”她没说完便狠狠咳嗽起来。

        俞任之一边帮她拍背，一边问道：“你想要谁？”

        红雀咽下喉咙中的腥甜，虚弱地说道：“四皇子曾经派他一个叫做阿靖的女子潜伏在我身边，后来身份被识破后……我也不知道她收押在哪里……”红雀有些后悔自己这些日子的懒散。

        “我知道这个人。”俞任之表情古怪。“她……可能没被关押。”

        红雀眼神疑惑。

        “刚刚赵子义把她交给北燕四皇子了。”俞任之咽了口唾沫，“当着我的面，交给他了。”

        原本红雀想要不动声色地找到阿靖，是想借着阿靖的渠道联系姬伏。但是如果阿靖已经到了姬伏手上，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红雀没有说话，但是脸色阴沉，眉头紧紧压着内眼角，紧绷颤抖的下颌泄露了她此时的不快。

        俞任之没有见过这样的红雀。准确来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跟红雀打交道。

        虽然还是一样的面容，可是红雀身上总有一种无法忽视的疏远冷淡又尖锐锋利的气质，那是燕栖楼里永远笑意模糊的沈雁北身上永远不可能拥有的，甚至是俞任之之前从未见过的。

        过了好一阵子，红雀才说：“姬伏什么反应？”

        俞任之不是不知道四皇子的名号，但是没想到红雀会直呼其名。“他没什么反应，没高兴也没不高兴。如果这就是他的那位靖夫人，那看来他也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看重她。”

        红雀冷哼了一声。“他这样的人，能把什么人放在心里。”

        “既然阿靖已经到了姬伏手上，那我便少不得要亲自去见一次姬伏了。”红雀眼神坚定，既然避无可避，便不如快刀斩乱麻。“他们在哪里见面？”

        红雀过分坚持，俞任之无奈地叹了口气，报了一个地点给她。

        桑枝抱着药箱蹲在门外的台阶上，突然听到身后开门声。

        他回头看到红雀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窄袖束腰长裙。这衣服不像一般女子长裙做得宽大，反而紧紧贴着腰身，勾勒出她单薄劲瘦的身型。

        月光下能看到她状态依然极差，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脸色苍白如纸，消瘦的脸颊只剩黑白两色。

        “这……这是要出门？”桑枝有些惊恐地站起来。

        “我去把你师傅下落找出来。”红雀头也不回地说道。“再找不到他，我就把你挂到城门上，看你那重情重义的师傅会不会因为心疼你而舍得清醒一次。”

        桑枝愣在门口。他脸上还挂着不明显的两道泪痕，风一吹有些凉凉的。他一抹眼泪，剁脚追了出去。

        俞任之没有跟上去，而是站在檐下，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突然对空空的院子挥了下手。

        一道瘦长的黑影无声地落在空旷的院子里，躬身跪在他面前。

        “传个消息回去，公主和亲之事已定，再无变故。赵子义与北燕四皇子有隙，此二人绝无结盟可能。”

        那黑影无声地点了下头，瞬间消失在墙头。他动手极快，甚至没有惊动一片叶子。

        俞任之一贯笑意盎然的脸上全是麻木的冰冷，终于他也走到了这一步。

        一脚踏入朝堂，哪里还有全身而退的余地。

        红雀如一只水鸟自如地划过荷塘，悄无声息地落在水榭顶上，正好听到姬伏和赵子义说到洛阳病情。

        她紧紧贴在房顶上，一边掀开一块瓦片观察屋内情况。赵子义和姬伏依然站在窗边，阿靖瑟缩地跪在屋内一角，看不清楚情况。

        姬伏穿了着北燕皇子正装，玄黑色衣服勾勒出他瘦长的身型。他身材并不算高大，甚至比面前的出身南梁的赵子义更有南方文士风采。

        红雀没想到两人分开良久后，再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情形。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红雀轻轻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看向屋内的眼神甚至比刀刃上的月光更冷。

        “什么人！”楼下一个女子的严厉的声音响起。

        “放开我！我是大夫！”屋外响起桑枝的声音。

        屋内人听到声音松了一口气。几乎同时，红雀翻身而下，从窗户中突入，一脚踹在姬伏胸前。

        姬伏只觉得胸腔内剧痛，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震。

        姬伏向后倒地的同时，红雀立刻揉身向前，单膝压在他胸口上，一手掐着他的脖颈，手中匕首紧紧贴在他的脖子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给对方反应逃脱的机会。

        此刻只要红雀手里的匕首轻轻一划，轻易就能割断北燕四皇子尊贵的喉咙。

        冰凉的刀锋唤回姬伏被刚刚撞飞的思绪。他原本第一反应是他那两位好哥哥派来的刺客，可是看清眼前人后，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只知道万千思绪都冲进大脑，想要出声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殿下……”跟着姬伏的只有一个阿靖。但是她的声音只响了一下，便迅速归于沉寂，显然是陈正已经出手。

        “红雀，放开他。”赵子义的声音从红雀身后响起。

        红雀眼睛紧紧盯着被她压在身下的姬伏，头也不抬地回道：“放开？赵将军，你大概不知道该怎么跟这种人打交道。对于这种人，什么花言巧语都不用听，只要他没说出你想知道的，就尽管用尽所有手段直到把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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