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中宵怀故人(四)
那天晚上,远望楼的客人都吃了一个闭门羹。前一天还门庭若市的远望楼突然偃旗息鼓,楼内的灯火没有按时亮起,只有楼外轻飘飘的两盏灯笼随着晚风一晃一晃地,像是盏鬼火。
赵子义的人在之前的埋伏中便发现了阿瑶的踪迹,但是跟踪时却被甩掉了,此刻察觉到远望楼的不寻常,再顺着阿瑶这条线索,终于摸到了楼内。
进入楼中的探子悄悄潜入院子,看到一个身量未丰的少年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竟然跟他们一直在找的洛阳有七八分相似,赶紧将消息传回北府。
赵子义和红雀两人匆匆赶到时,在远望楼后的小院廊檐下果然看到了洛阳的身影。他一个人抱着膝盖,衣衫整齐地坐在空空荡荡但却灯火通明的的庭院中。
见有大队人马冲进来,洛阳没有害怕,只是呆呆的愣住,接着看到为首两道熟悉的身影,立刻从台阶上一跃而起。
“姐姐!”洛阳见到红雀当然是喜不自胜,飞奔着冲向红雀怀里,双臂大开将红雀抱了个满怀,甚至将红雀冲地向后退了半步。
这个少年的心智还留在了某个过去时间段,没有害怕,没有紧张,完全意识不到危险的存在,更是一点要跑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理论上他已经成人,但是身量未丰,高度只到红雀胸口,所以红雀一贯将他当作小孩子看,从未给他束冠。
可是此时,他不仅束了冠,还换了一身南方书生打扮,将眉眼间的七分秀气硬是衬成了十分,配上一身天青色束腰长袍,倒真有点富贵人家小公子的模样。
往后的苦难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快乐的幸福却始终铭记。
此刻洛阳见到红雀,脸上洋溢的全是单纯的喜悦,并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阴影,仿佛只是自然地离开一段时间,又自然地回到他身边来。外面为了找他所翻的天覆的地,仿佛都与他无关一般。
红雀被这少年的气息包围着,连日的紧张在这一瞬间消散。她抱着洛阳,呼出了堵在胸口多日的一口浊气。
赵子义带来的人快速地检查了整个远望楼,老板伙计全部都人去楼空,整个酒楼是一片黑压压的沉寂,只有他们在的这间院子亮着灯火。
摆明了是请君入瓮。
红雀抱够了洛阳,确认他没事便把他从身上扒下来,认真地盯着他。“洛阳,告诉我,是谁把你带过来的?”
洛阳被这样颇有压力的眼神盯着,不得不乖乖站好,认真说了两个字——“姐姐”。
他叫姐姐的只有两个人,除了红雀,就只剩下现在困在北府地牢中的阿靖。
果然是这位靖夫人干的。那姬伏在这里面,又起了什么作用呢?
“那在这的人你看到了吗?他长什么样子?有多高?”
洛阳大概比了个高度。这个身高应该是个男人,但是否是姬伏却无从确认。
红雀问:“你有没有听到别人怎么称呼他?是不是叫他‘公子’?”
洛阳点了点头,然后又在空中手舞足蹈了好一阵子,可是却没人能明白他要说什么。洛阳心里着急,狠狠一跺脚,突然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了一句“哥哥”。
红雀一时愣住,吃惊地盯着他。洛阳待在她身边时间不短,但是她从来觉得洛阳不会说话便罢了,从未想过要教洛阳说点什么。没想到不过短短时日,姬伏居然教会了他说新的字。
洛阳心智不全,要想学会必然是靠着教的人的执着,为了这两个字,不知道在他面前重复了多少遍,使了多少法子。
红雀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过了这么多年,这人还是一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脾气。
搜查的人依然在一间间房间检查过去,蛛丝马迹都不肯放过,却迟迟没有任何发现回报。
红雀没有指望能一举抓到姬伏,但是他这样轻易地交出洛阳,也让她觉得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进院的时候只顾着查看洛阳的情况,此刻见他无恙心情稳定下来,红雀才开始打量院中的情况。
这院子收拾地颇为雅致,翠竹相依,回廊曲折。院中石桌上放着一床琴,琴弦断了一根,红色的穗子随着晚风轻轻飘荡。
红雀心里冷冷哼了一声,心道这人果然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还是喜欢附庸风雅,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当年太子的影响。
环视一周后,她的目光停留在屋门外檐下的一盏宫灯上。灯是常见的八角形制,每一只角都张扬地飞起,色彩热闹而艳丽,跟整个院子格格不入。
这宫灯每一个侧面上都有一幅图。红雀细细地看过每一张图,洛阳紧紧跟在她旁边,好奇地探头探脑。
虽然图画内容各异,但是主角却都是一个男孩和女孩,从一同练剑骑马,两小无猜,到逃亡争吵,相互扶持,直到最后,刀剑相向,分道扬镳。画的内容过于简单易懂,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对不起那生动细致的绣工。
红雀手指轻轻转动宫灯,灯光明暗在她脸上反复交替,把她此刻的记忆表情全部模糊地引向一团叫做过往的长河里。
赵子义带人检查完各个房间,回到院中,见红雀对着一盏灯笼出神,便走到她身边来。
红雀感觉到身边人的气息,开口解释道:“这灯是江南样式,但却是北燕宫廷里改良过的东西。灯面布料用出自江南,绣工却是幽州城里最好的秀娘绣的。这样的东西除非是重要日子才会用,平日里根本不会拿出来。小时候我曾经跟着先太子妃进过几次宫,有幸见过。”
“这样看来,要说姬伏不在,还真是打死也不信。”她的注意力从宫灯上移开,转而问赵子义的发现。
赵子义面色微沉。“人去楼空,走得很干净。但是在主屋里留了东西,我没让人动,你要不要来一起看看。”
两人一起进到屋内,屋内燃着香,陈设简单却素雅,一把长剑赫然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看到那把剑的一瞬间,红雀几乎连呼吸都冻结住。
那把剑平静地躺在屋内,剑鞘修长而优雅,旧日的伤痕都修复一新,蓝色的剑穗顺从地躺在一侧。传言中杀人无数的神兵利器,此刻的气质是安静甚至祥和。
主人离开太久,这把剑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安静无害地躺在空旷的房间中,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仿佛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装饰物件。
这世上没有人比红雀更熟悉这柄剑了。
它名唤寒山,红雀刚回幽州时自姬伏手中接过它,往后数载风雨相伴,陪着红雀无数次死里逃生,比任何朋友都更值得信任。
在红雀手中,这剑饮血无数。她虽然人在朝堂,但是凭着这柄利器,曾经一度令江湖上都胆寒。
但是在她当年在熔江山顶纵身一跃之前,已经将这剑留在了崖顶。
如同受到某种蛊惑一样,红雀头脑中一片空白,不自觉地伸手拿剑。
手伸到一半,被赵子义一把抓住。“不想要就别要。”
赵子义倒是有点玩世不恭的态度。“这寒山剑虽然是神兵利器,但也不是真的举世无双,回头我给你再找一把什么暖山剑,热山剑,保证你一拿就爱不释手,从此再也不想用别的兵器。”
红雀笑了一声。“这么难听的名字谁要。”
她回握了一下赵子义的手。“姬伏不是个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这次他还回了洛阳,但是日后必然还有后手。”
赵子义却没有这么多担心。“但是他也是个理智的人,知道权衡利弊。只要我不同意,他就不会冒着得罪我风险带走你。”
否则就不会乖乖把洛阳交出来,也不会轻易暴露远望楼这个暗哨。他愿意放弃这些就是在向赵子义示好,不仅仅是因为他还在意被赵子义带走的人的死活,更是因为赵家以及赵子义的态度对北燕局势依然有着影响。
一个对大局重视,并且尚有理智的敌人,总比一条不顾一切的疯狗好对付。
门外搜查的人回报已经检查过整个酒楼,并未发现异样。
赵子义走到门外,吩咐了几句便重新走回屋内来。
见红雀还在对着这把剑发呆,好像在想赵子义的话,又好像在犹豫是否要带这把剑带回去。
赵子义知道她一贯对于旧人旧事有留恋,此时心中定有不忍。
但是他不愿意红雀对过去有这么多的藕断丝连,便径直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伸手从她身后抓过风帽扣在头上,又故意扯了一下帽檐盖住眼睛。“走吧,出来这么久了,带上洛阳,我们回家。”
未来是天寒地冻也好,烈火燎原也罢,此刻,赵子义说,“带上洛阳,我们回家”。
红雀心中的寒风一下就散了,一股暖流从心口流过,嘴角不自觉就网上翘了一下。
“等一下。”红雀把风帽往上一抬,露出琉璃般的眸子。“还有件事没做。”
红雀握着赵子义的大手,拉着他出了房间,走到那盏宫灯旁边,一把扯断了灯线。
流光溢彩的宫灯颓然坠地。
跃动的火苗凶猛迅捷地将一切吞噬,燃烧的宫灯发出刺鼻的气味。
那些曾经的快乐也好,苦难也罢,都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往日种种,一烧万事休。
“带上洛阳,我们回家。”红雀将帽子抬了一下,仰头看向赵子义的眼中闪动着灼人的光华。
姬伏他心思如何都与她无关,她来到这里,想带走的只有一个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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