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中宵怀故人（二）
秦莽跟小翠不同，他姿态低地甚至有些过分了。他佝偻着腰，朝红雀和赵子义深深行了一礼。
“将军，红雀使，二位都是身处高位之人，应当知道此刻燕梁之间是何等微妙。靖夫人虽然冲撞了两位，但是北燕和亲使团不日便到滦城，两位可以抓住靖夫人威胁四皇子，但是要如何向和亲使团交代？如何向大梁陛下交代？”
秦莽微微直起身子，浑浊的眼睛看向红雀。
在红雀的记忆中，秦莽虽然算不上身材高大，但自幼骑射娴熟，也是身姿矫健。可是此刻看着他，却从他身上看出一种陈旧的疲惫感。
十几年过去，连他都老了。
红雀轻轻咳嗽了一声，继续听秦莽说道：“四皇子与靖夫人联系的地址，我大概也有几个怀疑的地方，请将军借纸笔一用。”
“秦莽你好大的胆子，你不想回北燕了吗？”阿靖这一夜挫败，此刻几乎是气急败坏。
红雀反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秦叔是太子府旧人，你有什么资格对他大呼小叫。”
她这一晚虽然疾言厉色，可是却没有真正动手。此时动手她身法动作极快，阿靖没有防备，被打地一懵。
秦莽没有理会阿靖，而是又朝着红雀作了一揖。“小人年轻时深受太子妃大恩，后来能得以活命是姑娘的恩德，此刻也不敢托大。只是姑娘，四皇子如今一人身系北燕安危，已经是北燕的天了。姑娘难道还要再一次，将天捅个窟窿才肯罢休吗？”
秦莽简单的几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下来，红雀从头冷到脚，整个人如坠冰窟。秦莽的言下之意是，无论红雀跟姬伏之间有何种深仇大恨，此刻他都是个不能动的人。
王道无情，姬伏所作所为，或许从红雀的角度看是背叛，是狠毒。但是如果是作为未来的帝王，翻云覆雨不过是常事。
红雀脑中还记得曾经挂在城门上的十三具风干的尸体，血顺着他们被打断的腿骨滴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洼，又逐渐干涸，被黄土掩埋。
有时午夜梦回，红雀几乎还能听到血滴到地上的声音。
红雀心中恨得几乎要滴血，却无处发泄。可是哪怕她再恨，她与姬伏之间，最多也只能一刀两断。
紧握的拳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赵子义的声音将她从久远的记忆中拉回来。“既然尚有线索，便不必灰心。陈正，准备笔墨，请秦老板和靖夫人移步书房。”
陈正颔首，可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阵冷风吹过，紧接着便听到身后突然响起的破空之声。
阿靖用暗器的手法与红雀几乎一摸一样。
在浮白斋中，阿靖曾经无数次看红雀出手，她将手边任何能拿到的物件变为夺人性命的利器。此刻她也是一样利落果断的手法，拔下自己头上的乌木发簪，闪电般出手，目标却是想着秦莽的后心。
红雀几乎是同时有了反应，但是却还是慢了一步。在秦莽重伤倒地的同时，她本能地抓了一把空中的落叶，试图打掉那支发簪。
树叶迅即如电，但却终极晚了一步，与那只发簪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它劈山分海一般朝着秦莽袭来。
“小翠小心。”一道黑影凌空飞出，当在了阿靖和红雀之间。
发簪入肉时几乎听不到声音，红雀心跳声几乎停止。
突然冲出的那道影子被树叶打地向后飞去，撞在阿靖身上，两人一同砸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陈英！”陈正认出自家弟弟的声音，赶紧过来查看。
“哈哈哈！我赢了，我终于赢了红雀使！”阿靖虽然受伤，但是声音里却有难以掩饰的雀跃。
一直以来，她存在的意义都是因为红雀，穿衣打扮要像她，行事作风要像她，连眼神语气都要跟她一摸一样。
她靠着与红雀一般无二才获得四皇子的独宠。
直到今天，她竟然在红雀眼前杀了人。仿佛是得到了一个巨大的肯定，那个独属于阿靖的灵魂突然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即便强大如红雀，原来也会有做不到的事。
虽然红雀本身并不在极盛之时，出手的力道又被陈英消解了大半，但是阿靖还是被这一撞伤地不清，以至于站立的身影都有些摇摇晃晃。
内力不及她又如何，阿靖内心想着。她已经是山河日下，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取而代之。
陈英趴在地上，胸膛被树叶震地生疼，忍不住吐出大口的鲜血。他捂着胸口，藏在胸口的被打碎的手串珠子热得仿佛要烫手。
那张原本充满朝气的脸在月光下显得苍白又脆弱，可还是充满祈求地看向红雀的方向。“姑娘……咳咳……姑娘你放过她……”
红雀看着陈英无力地躺在陈正怀里，一旁秦莽则虚弱地躺在地上，生死未卜。“我……我没想杀她……”她声音极小，似乎根本无意为自己辩护。
红雀觉得头脑中的思绪更加混乱了。她眼前闪过贴了满墙的通缉文书，身后是无数冰冷的刀光以及透着杀意的眼神，数年杀戮和逃亡生涯尽数回到眼前。
“我只是想找洛阳……把洛阳交出来……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把洛阳藏起来……”
“红雀！”赵子义一边抱住她瘫软的身体，将她强行箍在怀里，一边朝院外吩咐叫桑枝过来。
那一夜秦莽丧命，陈英重伤，阿靖虽然仅仅轻伤，但是也形容有些狼狈。
她咬定不肯将洛阳交出来，除非让红雀跟她去见四皇子。
赵子义一怒之下将人收监待审，命手下人严加看管。
等他回到房里去看红雀的状况。
一夜之间，她简直判若两人。
听到开门声音，原本坐在矮塌上的红雀转过身来，那眼神是一种带着悲哀的平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昏黄的烛火铺在她的背上，整个人带着一种没落的辉煌感，将她的面目模糊地隐藏进黑暗中。
“赵子义，我是不是不该留在你身边，以后我对你，只会是个麻烦。”
“别胡说，留在这里，哪都不许去。”赵子义在她面前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心疼地看向她，等着她把藏了一夜的话说出来。
“阿靖是姬伏特意挑出来派到我身边的，以前没有留意过，可是细细看下来，其实她身上有不少我少年时的影子。”
她身上不见了那种对外时的强势和狠戾，她将所有的脆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我是不是又做错了。如果不是我自负，非要指点陈英功夫，小翠也不见得能偷师到。如果不是我执着要找到洛阳下落，或许秦叔便不会死。”
“或者我和她的业力纠缠开始的更早。”红雀甚至挤出了一丝苦笑。“当年我和姬伏流浪街头，曾经在人贩子手里救过一个小女孩，就叫做阿靖。算算年纪，倒是大概也对得上。后来送去一家染坊当学徒了。若早知今日……”
能怎么样呢？总不能让她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女下手。
“他是特意找一个跟我当年相似的人，故意派到我身边的。”红雀没有说下去，只是眼角终于滑下一滴眼泪来。
她不是爱哭的人，可是第一滴眼泪放弃了驻守之后，所有的难过都像开了闸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秦莽与她并非至交，但是在太子府被封后，秦莽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勾起她往日美好记忆的关卡。仿佛只要有他在，红雀还能假装自己还是那个马场上肆无忌惮的小女孩，她还可以凭吊那回不去的往日时光。
赵子义擦了擦她的眼角，但是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他叹了口气，坐在一旁将她揽在怀里。“你说这位靖夫人像你，可我怎么没看出有半点想象来。”
“你呀，看上去强硬，实际上最为心软。在你心里，放不下她跟你一段主仆情，不肯下狠手，但是她呢？哪怕她主子对你留有情面，她在你身边这么久，对你病情了如指掌。可今夜这字字句句，哪一句不是冲着断你命来的？”
“如今她在我眼皮底下杀人，便不可能会善了。这不仅仅是为了洛阳，也是为了赵家的颜面。马上两国和亲在即，我要肃清滦城内的多余势力，自然也包括四皇子的。”
“洛阳对他们的唯一作用不过是用来要挟你，他们不会把他带回北燕，必然还留在滦城，而且一定有人在暗处盯着北府的一举一动，否则无法像他们主子交代。”赵子义低头看了怀中人一眼，红雀的神情似乎已经飘走了，但是赵子义知道，她还在听。
“红雀，我知道你想要平静，可是滦城必然要起一阵风雨。靖夫人……在我北府内公然杀人，若如此都能善了，往后北府颜面便荡然无存。”
赵子义声音越发冷下来。
红雀心情复杂，忍不住埋首在他肩上，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别杀她……求你……”
泪水滑进赵子义衣襟，冰凉直顺着脊髓而下。“他杀了秦莽，你不恨她吗？”
“我知道，但是……别杀她……”红雀声音不大，趴在赵子义耳侧，近乎哀求。
这就是红雀的人生。
做沈雁北的时候，无论身边的人是如何心思反复，她都能视而不见，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如今做回了红雀，一身孽债，无路可逃。
次日一早，滦城的清晨依然如旧，小贩的叫卖声打破了宁静，空气中有金色的尘埃飞舞，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秦计酒肆的后门小院照样早早开了门，可是出来的却不是那个憨厚的秦老板了。
挑着担子的小贩好奇地凑过来打听。他每早都从这里走，知道这家老板喜欢买他的早点。因为担心失去一个稳定的客人，所以他忍不住要来打听一嘴，得知老板家中有事，连夜出城了。
新的老板面相依然和善，乐呵呵地在他摊子上买走了几个茶叶蛋和油饼。
小贩没有多问，肩上的担子随着他的脚步一抖一抖地，迎着晨间的斜阳走出了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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