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上巳已无情（一）

不几天便到了上巳节。

        沈雁北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色骑装，长发高高束起，坠上了几颗红色的珊瑚果。她肤色偏白，迎着阳光几乎要反射出光来。虽然还是如常素颜，但是眉骨高昂，眼中精光内敛，细看之下竟然有种迫人的凌厉。

        赵子义一行皆是武将。北府门口没有香车软轿，只有高头战马。行军之人没有不爱马的，此次选的皆是千里良驹，体格健壮，精神抖擞。

        一同出行的除了军中几位颇为重要的将领，还有不少军中新秀，也是个个气宇轩昂，一片虎跃龙腾之势。陈正和桑枝也在其中。

        蓝瑛在军营中有事，未能一起出发，会在花家药田跟他们汇合。

        沈雁北来得不算早，门口已经等了不少人，甫一出现便吸引来不少目光。

        她面容清冷，一扫闺阁脂粉气，身型瘦削，却并不让人觉得娇弱。腰间挂着一柄并不十分合宜小匕首，刀柄处坠了一只短短的墨绿色的绦子，好歹是带了一丝女儿家的温柔来。

        沈雁北站在门外，冷白的皮肤几乎要反射出光来。她长眉一挑，笑道：“怎么？我来晚了吗？”

        赵子义越众而出，笑着回道：“岂敢言晚。”

        两人率先上了马，其余诸将也不在犹豫，无需多言便接连反身上马。

        马蹄声震荡人心，一时烟尘四起，浩浩荡荡往城外出发。

        这次选的都是战马，比寻常马匹更为高大，连脾气也更冲一些。

        闺格之中倒也不是没有会骑马的，只是若是碰上战马，怕走不了几步就要给摔下来。可是沈雁北一跨上马背，马背就十分配合地一沉，竟然温顺地如同家猫一样。

        队伍中原本还有人看她女子骑马，担心会拖慢行程。可是才一上马，就发现她骑术精湛，甚至在长年驰骋疆场的士兵面前也毫不露怯。

        原本说好了要带小翠一起，但是因为临时多了一个洛阳，沈雁北只能把陈英和小翠留在北府里。

        陈英倒是没什么，小翠大大地哭了一鼻子，瘪着嘴回自己房间了。

        临走之前沈雁北去看了洛阳。他虽然神智不全，极少开口讲话，但是却能听懂简单的对话，记性也还不错，尤其是对沈雁北记得格外清楚，看到她便瑟瑟发抖。

        沈雁北拉了个凳子，在他面前大马金刀地坐下。“还记得我是谁吗？”

        洛阳小心的点点头。

        沈雁北很满意。“上次你不听话，我打断你一条腿。现在我要离开几天，你在府里好好听哥哥姐姐的话。如果我回来听说你不乖，我就再打断另一条。听明白了吗？”

        洛阳用力点头。

        原本沈雁北对于踹他那一脚有些愧疚，不过此刻看来倒是真的十分有效，至少直到沈雁北出门前，洛阳都还是乖乖的。

        她出门前，小翠置气不来送她，陈英跑去哄了，最后站在门边的竟然只有一个洛阳。

        沈雁北自己爱吃个果子蜜饯，这几日给他嘴里塞了不少。结果这小孩竟然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知道他要离开，还真有几分恋恋不舍起来。

        一瘸一拐地牵着她的衣袖跟到门口，临到最后把小翠打好的绦子递给了沈雁北。

        沈雁北原本不爱用这些东西，拿到手里有些意外。就趁着她低头看的档口，洛阳突然抱了她。片刻，又小心翼翼地放开，手里拿着沈雁北装蜜饯的袋子。

        洛阳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确认她没生气才放下心来。

        他身量未成，只到沈雁北肩膀，可是除了他顺走沈雁北蜜饯袋子这一举动外，这一抱却是十足十地不掺假的真诚，是将沈雁北整个揽在怀里的抱法。

        他不会说话，可是沈雁北觉得他不想让自己走。

        她笑着摸了摸洛阳头顶。“小翠姐姐的绦子我收下了，你们好好在家，等我回来，一个都不许乱跑，知道了吗？”

        洛阳重重一点头，沈雁北才转身离开。

        她心里惦记着家中大大小小的几个，没留意竟然越骑越快，几乎要跑到马队前面去了。

        赵子义赶上来，与她并驾齐驱。“怎么，沈姑娘跑这么快，是想赛一场不成？”

        沈雁北身型挺拔得立在马上，闻言一脸戏谑地斜看过来。“好啊，输了可不许哭！”话音未落，便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赵子义紧随其后，不管同行数人如何，只顾自己先跑个痛快。

        花家药田建在城外三十里，时近早春，一路皆是好风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两骑并行而出，各自所骑皆是名马。

        马蹄飞奔，两侧的风景迅速向后略去。

        两人都是好久没有这般自在了，也不管方向如何，只是策马狂奔，恨不得把这连日的波折都甩到身后去。

        赵子义对当地的地形十分熟悉，带着沈雁北一溜小跑，爬上一处低缓的山丘才气喘吁吁地止住奔跑的势头。

        站在丘顶，竟然看到对面有一面不大的湖。湖被小山包围，湖水碧绿澄澈，无风无波，却映着天朗云舒，好不自在。

        沈雁北被惊艳到。“这片草原我也来过，却不知道这里有这么美的地方。”

        “你来过？”这次轮到赵子义惊讶了。

        沈雁北看着眼前的湖面，平静道：“这有什么惊讶的。阡北草原，有名的古战场地，曾经葬了不知道多少忠骨，如今南梁国力强盛，战线北迁，这片草原就渐渐被遗忘了。”

        赵子义迎着山风，也感叹道：“是啊，曾经埋骨地，今日郊游坡，倒也让人感慨。”

        “酸死了。”沈雁北撇他一眼便翻身下马，马放南山，自己往湖边溜达。“可是这里没有河流注入，为何不会干涸？”

        赵子义也下了马，跟在沈雁北身后一步之远的地方。“当地人把这湖叫做仙女泪，说这是仙女流下的眼泪，所以不会干涸。”

        沈雁北转身，眼光从她身后打过来，给她窄长的身型镶上一层金边。她边倒走边笑道：“哪有什么仙女。”

        “我也不信，后来便找了几个水性极好的，潜下去探查，结果发现这湖下暗流涌动。虽然没有摸清，但是猜想有不少地下暗河注入，所以这湖水才能永不干涸。”

        赵子义突然想起什么来，继续说道：“说起来当年这里还是战场的时候，曾传说有一支奇兵能无声出现又消失，说是什么仙女显灵。现在想来，说不定走地就是地下暗河。”

        那个传说沈雁北也听过这支奇兵，她看着这湖水琢磨了一会，终于忍不住皱眉说道：“你干嘛要证实这个，仙女泪不挺好的吗？”

        “不讲道理。”赵子义哑然失笑，明明她自己也不信什么仙女，可是反过来又怪他。

        两人信步走在湖边。沈雁北问道：“你仙女的故事还没讲完吧？既然叫做仙女泪，那到底是什么伤了她的心，总要有个解释。”

        赵子义想起那个传说，也微微叹了口气，解释道：“据说这位仙女不得已要与她凡间的爱人分开。他们在此地，见了最后一面。”

        仙人乘风而去，留凡夫俗子在原地伤怀。时移世易，她凡间的恋人早就在红尘中化作尘埃，只剩一段虚幻飘渺的故事流传。

        湖上有微风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汽。沈雁北一时无话，看着湖面沉默了良久，终于启唇道：“既然是仙女，就该回她该去的地方，也没什么稀奇的。在人间久了，怕是要沾浊气。”

        赵子义从背后将她揽到怀中，道：“别瞎想了。我们都是凡人，上不了天也入不了地。虽然分开过，但是总逃不出这世间。只要活着，便总有相见的一天。只要还能相见，便终还能在一起。”

        沈雁北回身看向他。入目是他硬挺落拓的眉眼，薄唇含笑向她，竟然有些少年的锐气。她试图把他眉眼都刻在心里。可是越是反复描摹，却越觉得他陌生起来。

        这人有时极为精明，有时又十分简单。世间人来人往，纷纷扰扰，多少人对面不相识，多少人因爱生恨。往生之人已不可追，可是同床异梦者又不知几多。

        后来她每每想起这美的让人心惊的仙女泪，以及四周无边的春色，只觉得像是一个巨大的谶语。

        两人一直待到暮色四合，才终于动身离开。来时两人是一路飞驰，离开时却时闲游的速度。

        花家药田原本不过是花家研究药物的所在，但是由于花家近年来堆金叠玉，又在外围建了园子，久而久之，居然成了城外一个颇具规模的庄园。

        传说里面有无数灵丹妙药。平日里不轻易开门，外人不允许擅入。但凡还有一口气在的人，不管伤得多么严重，只要等求得花家药田开门，便能求得生机。

        虽然是名声在外，也没正经起个什么名字，依然平平淡淡地被称为花家药田。

        赵子义手握光北军，是上巳节宴会上第一号座上宾，主家自然早早就派人在门口等着。

        两人到了门口，下马后将马缰交给了门口的小厮。沈雁北抬头便看到金光闪闪的“仁心仁术”四个大字。这匾额已经不知道挂了多少年，药田的主人也已经走马灯一般换了几波，但这几个字还是在头顶上熠熠生辉。

        赵子义走在前面，回头便看到她望着头顶的牌匾出神。便出声朝她招手道：“雁北，到我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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