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缘落

我最后悔的事，是当年在太后寿宴上喝醉了酒。如果我当初没有喝醉酒，就不会去告白，也许我也不会嫁给他，我现在就不会这么难过。

        想到当年他抱着我提了一句“十五年”，还真就只能活这十五年。他倒是算得准。

        冬日的那天久违的出了太阳，我扶着他在御花园坐着晒晒太阳。

        “我给你煮碗雪梨水。”

        他应了一声，又伏在桌头写着一些什么。

        我不该去煮那一碗雪梨水的。

        待我拿着雪梨水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一只手撑着头，微微阖着双眼。

        我一走近，他左手一松，一条染着血的帕子飘到了我脚边。我捡起来，血染在白色的帕子上，将我绣的梅花染成了雪梅。

        坐在树下的他头上也扑簌簌地落了几朵梅花。

        我轻轻唤着他。

        没有人应我。他再也不会含着笑看着我了。

        我拿起他桌上的纸，那是一封信，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给我的信，其实我不必看的，因为他死的那一刻似乎有什么脱离我的躯体消散，记忆的束缚直接解了开来。但为何我还是如此殷切地读着他写下的每一个字，想象着他写下每一个字的模样？为何我还是会哭？还是会为了这个骗了我这么久的男人垂泪？

        心撕心裂肺般的痛，这是悲伤、酸楚的感情，这是失去挚爱的感情，原来我也能懂感情。

        石头也是有感情的。

        不，我不是石头，我是宋遗晚。我一遍又一遍的告诉着自己。我是宋遗晚这五个字我已在这千百次轮回中给自己洗脑了无数次，到如今我自己也骗不得自己了，脑海中的记忆并不能欺骗我自己。

        裴绍死后，他加在我身上的束缚彻底解开，我也回忆起自己究竟是谁。

        原来我并不是宋遗晚，真正的宋遗晚早就死了。我只是一具被捏造出来的点灵之物而已，融了那宋遗晚一魂一魄的器物。我从一开始就已坠入了他精心编织的网中，像溺水的雀，涸辙的鱼，在这网中挣扎，却只能越缠越紧。我已经陷进其中无可自拔了。

        我只是一块补天都无用的顽石，被他点了灵智融了魂魄，化作宋遗晚的模样罢了。这也是为什么他封锁宋遗晚记忆的原因，因为有了那份记忆我的身体会本能的排斥她的魂魄。此时她仅剩的魂魄，已经随着裴绍散去了罢。本就是强留下来的残魂，没有法力的支撑，自是消散了。

        真是活得荒唐。

        “对不起，终究是我错了。”白纸黑字九个字，我读来心如刀割。谁说石头没有心的，我现在就觉得我的心好像碎了一地。

        对不起，这三个字说得倒是轻巧。

        我终究不是她。

        裴绍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一开始就知道？还是这一世才知道？宋遗晚喜欢梅花，我喜欢桃花。是这时候发现的吗？不对不对。我仔细想来，怎么都不愿意承认，他也不愿意承认，我从来都不是宋遗晚。

        宋遗晚与他相识于灯会，定情于灯会，奈何有缘无分，宋遗晚嫁给了裴桓，自此两人从未再见。

        “缘分尽了。”宋遗晚这样说，其实正在裴绍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抹泪。

        裴绍无言，缓缓离开。

        直到那日花桥宋遗晚横身替他挡了飞刀香消玉损，这一见就是生离死别。后来裴绍悟了道，修炼一路顺风顺水，却渡不过这情劫。

        他们俩的爱情故事没有多么惊心动魄，也没有多么曲折离奇，只有有缘无分的无奈与错过。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困住了他。困了他许久仍未有解法，他开始陷入偏执，他在修炼路上省得挫折，许是都在这遇见了。

        他用了禁术搜魂，只搜得一魂一魄。为了保住这残魂，情急之下点了我的灵智，将她的魂魄存于其中。而我，只是他随手从花桥下捡起的一颗圆润的石头罢了。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放弃执妄的理由，裴绍一次又一次地进入轮回，直到这一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说服自己。他是这么想的吗？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但这千百次的轮回也做不得假，我真的爱上了他，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我有悔吗？曾有过的。他有悔吗？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一丝一毫地爱过我。我也不在乎，他已身死道消，魂魄都没留下，与宋遗晚的魂魄彻底消散在了这世间。他倒落得轻松。那么我是谁呢？我这辈子还是要作为宋遗晚活下去。我本没有灵智，被他点了灵智融了宋遗晚的魂魄后，我不是宋遗晚还能是什么呢？

        死物也会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吗？好像是这样的，不然我现在也不会泪如雨下。

        继承先帝诏书，裴祯即位。由于他尚年幼，我垂帘听政了几年。裴绍离去前已为我铺好了路，烂摊子也处理了个七七八八。他已经离开了我，我的生活中又好像到处都有他。直到裴祯成年，我乐得轻松。裴祯对我说：“父皇已逝去多年，娘亲要为了自己活下去。”

        我说我每日都为自己而活，裴祯不信，我也不太信。每日闲下来没有事，脑中都是与裴绍的记忆。我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怎么会轻易忘记他呢？

        我想不开，于是我去了安国寺，找到了当年那个给我忠告的师父。当年他说缘分不可强求，我曾经不能理解。现在觉得这师父可谓字字真言。可惜当年我并不懂，不过当年懂了也不能改变什么。这我倒是看得开，自此我便跟着那师父在寺中学佛法，在佛堂度过余生。

        我常常想，他那样聪明一个人，为何还会放不下这执念落个这结局，还害了我。我一想到若我是他，可能也会拼了命要留住那一点希望。

        世界并不会因为少了个一个人便就此崩塌，只是我的世界会因为他的离去永远缺了一角。我每日诵经礼佛，只希望能忘却一点痛苦的回忆。佛说轮回转世，可是我根本不希望轮回了。我已经轮回得够多了，我已经累了。

        我宁愿当一个石头，就这样每日不用思考，没有灵智，生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我不是什么人，也不是什么宋遗晚，就这样当一个无忧无虑的石头多好啊。

        但若不是这一遭，我也不会体验到七情六欲，体验到喜欢与爱的感情。

        有人说：“你一块石头怎么会懂爱？”

        那我就要反驳了，谁说石头不懂了？石头懂得可多了，你见过石头能垂帘听政当太后吗？这世间既然有我这样的，便能证明石头有感情，我这个石头就这样爱上了绍君，傻傻的，笨笨的，甚至不知绍君有没有爱过自己。

        我不是很情愿的挣扎一番，还是觉得绍君应当喜欢过我的对吧。反正他也不在了，他不能说话那我便替他说，他肯定是喜欢过我的。肯定是这样，谁会去骗一个笨石头呢？对吧？绍君应该不会那么狠的心，对吧？

        人的一辈子很短，很快就会过去了。我是这样想的。

        我这辈子有过很多次悔，唯独在遇到绍君一事上，有悔但不后悔。现在我们要说再见了，我的肉身陨灭之后，这由绍君残存法力建构的轮回境也开始崩塌了。我的灵智是他强行点出来的，随着他法力的消亡我的记忆也在逐渐丧失。

        一切如一场幻梦，现在梦该醒了。

        这就是一块石头的一个寻常得不足为奇的故事罢了。

        要是我的石头原形不好看，可不要嘲笑我。

        那么，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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