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李兰雪一走进来就跪下给李彦逐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皇兄成全,皇兄大恩,臣妹无以为报。”
李彦逐扶起李兰雪, “你过得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李兰雪福礼道:“皇兄,臣妹此番前来, 除了感谢,还有话要对皇兄说。”
李彦逐坐到桌几旁,指着对面的位置, “二妹有话请讲, 朕洗耳恭听。”
他略有所感, 李兰雪要对他说的事, 同沈亦槿有关。
李兰雪在李彦逐对面坐下,“皇兄同意我去瘴城,想必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世间之大,唯有爱人身边,才是最想去的归宿。若此番皇兄没有应允, 臣妹怕是忧思过盛, 也活不了多久。”
“皇兄是知道的,沈姑娘在宫中过得并不开心, 虽然皇兄在尽力挽回, 可曾得到了沈姑娘的回应?皇兄放沈姑娘离开吧,别将她困死在宫中了。”
李彦逐不说话, 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似是饮酒一般。
李兰雪继续道:“皇兄可还记得最近一次沈姑娘笑得开心是什么时候?那笑可和皇兄有关?皇兄别再自欺欺人了, 勉强将沈姑娘留在身边, 用沈家父子的性命要挟她,难道皇兄真的想如此过一生吗?”
“皇兄这样过一生无妨,迟早有一天,皇嗣的问题会让皇兄避无可避,皇位没有继承者,朝堂就不稳,就会有人生出狼子野心,沈姑娘不愿侍寝,难不成皇兄要强迫吗?”
“到了那时,皇兄还是要纳妃,要诞下子嗣,可沈姑娘呢?在这后宫中,要如何自处?”
“皇兄可以封妃,可以强迫沈姑娘侍寝。可沈姑娘却要一辈子困在这个她并不喜欢的地方,困在她并不喜欢的人身边,过着自己并不喜欢的生活,直至抑郁而终吗?还是皇兄……”
李彦逐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桌几上,“别再说了。”
李兰雪却不肯停下,“还是皇兄可以一直等下去,一年两年可以,三年五载也可以,十年八年呢?皇兄……”
“朕让你别再说了!”李彦逐满目都是痛楚,他抬头看着李兰雪,“二妹知道思念之苦,宁可放弃公主身份,也要去沈常松身边,难道二妹就忍心看着朕再也见不到所爱之人吗?”
李兰雪轻轻摇头,“皇兄同我不一样,我只有沈常松,他就是我的全部。可皇兄是大兴的皇帝,皇兄勤政为民,宵衣旰食是百姓心中的明君,皇兄还有新政要推行,心中还有雄图伟业,皇兄的心要容纳的事很多,除了儿女私情,还有家国大业。迟早有一天,皇兄会有越来越多的嫔妃,也会有聪慧的皇子和贴心的公主,那时,皇兄会忘记沈姑娘的。”
“不会!朕如何能忘?如果可以忘,朕又何苦舍不下放不开!”李彦逐起身,“二妹说的话,朕知道了,明日二妹还要启程,早些回宫歇息吧。”
说完李彦逐就要往内殿行去,李兰雪却还不肯罢休,继续说道:“皇兄的母妃不就是最好的例子!父皇曾经那么宠爱柔妃,最后呢?柔妃死了,父皇有那么多妃子,还不是好好的过了后半辈子,沈姑娘离宫,皇兄依然会安然活下去,但沈姑娘留在宫中,就只剩下无尽的悲苦。”
“朕让你住嘴!”李彦逐大吼一声,惊得门外守着的羽林军冲了进来。
李兰雪道:“今日臣妹冒着皇兄收回成命的风险对皇兄说出这些话,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既为了沈姑娘也为了皇兄,皇兄别等到沈姑娘恨你,才后悔。”
“臣妹话已至此,还望皇兄三思,明日起,我再也不是大兴长公主。”她跪下磕头,“最后一次,作为大兴长公主,祝愿大兴风调雨顺繁荣昌盛,也愿皇兄放下过往,放过沈姑娘,也放过自己。皇兄,保重!”
李兰雪起身走出紫宸殿,李彦逐却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他好像被人戳破了最后一个心存幻想的泡沫,让这些他一直逃避却最终无法逃避的事都呈现在了面前,李兰雪说得对,皇嗣永远是无法跨过的一道坎,他也从没想过要强迫沈亦槿,哪怕撕破了她的衣服,也只是因为气急了,终是做不出那等禽兽行为。
接沈亦槿回宫一年了,他做了很多努力,但终究没换来一句愿意。
他是不是真的该放她走?李兰雪问他沈亦槿最后一次笑得开心是什么时候,他细细想了想,似乎是在那间茶馆,她同宋有光在一起的时候。
那个笑容始终刺伤着他的心,他陪着她出宫,去茶楼进赌坊逛青楼,她都没有笑得那么开心过。虽然如今沈亦槿已经不再排斥他,也不再对他说狠话,但并不像是对他的心生爱慕,更像是一种无力的妥协。
卫安走到李彦逐身边,“陛下,奴才伺候陛下就寝吧。”
方才他们争执的声音很大,卫安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他明白此时主子心中的纠结不安,但更明白,李兰雪说得都没错。
李彦逐道:“卫安,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陛下没错,喜欢一个人,想要把她留在身边何错之有。”即使知道李兰雪说得都对,但卫安始终觉得沈亦槿并非对主子一点情意都没有。
从一开始,沈亦槿等在府外,爬墙头,送药膳,送拜帖,求他跟去北地,都让卫安历历在目,他不相信,这些感情能轻易消失。
“可是,她并不开心。”李彦逐看向正殿龙椅的位置,为了坐上那个位置,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没有回应沈亦槿的感情。
翌日一早,沈亦槿独自来到宫门口想为李兰雪送行,却被告知李兰雪连夜就离开了,只给沈亦槿留了一封信。
信上画着两个女子坐在静月阁的金桂树下相互依偎。画下写着一行字:何苦话离别,遥盼再见日。
沈亦槿不禁笑了,这还真是符合李兰雪的性格。
从宫门口往静月阁走去,在通向凤阳阁的岔路口,沈亦槿停下了脚步,她觉得十分孤独,李兰雪走了,这偌大的后宫如今真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姑娘。”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沈亦槿回头看见一个小太监手里拿着一封信。
“宋将军让我把这封信交给姑娘。”
宋将军?沈亦槿接过信稍作思索,就明白这封信是宋辰远给她的,正要问那个小太监,一抬头,那小太监早已不见了身影。
回到静月阁,沈亦槿打开信,周正刚劲的字迹跃然纸上。
沈姑娘,老夫有礼了。陛下因忌惮犬子对姑娘之情,将犬子调往边疆驻守,犬子战场重伤,幸而未丧命,然为父者,甚是担忧,姑娘今盛宠,若开口求陛下召回犬子,是为可行。
老夫自知宋家有愧于沈家,不该厚颜相求,怎奈甚忧犬子命丧战场,还请姑娘念在犬子一往情深,救沈将军于大火,帮老夫这个忙。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宋辰远。
沈亦槿拿着信,心情十分复杂,宋家虽然背板了沈家,但也曾在大殿上为沈家求情,宋有光更是一路相护,直至到了瘴城,还救下了父兄的性命,这个忙她不能不帮。
更何况宋有光被调派到边疆,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理解宋辰远作为父亲对儿子的担忧,也能想象他是如何拉下脸面写这封信的,他定然是已经求过李彦逐被拒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来求自己。
可李彦逐拒绝的事,她再去求,又该如何求?
之前她曾对李彦逐说过爱慕宋有光的话,再为宋有光求情,她很怕会惹恼他。
沈亦槿不知该如何办,在房中焦急踱步,她不敢将信留下,只能先烧了。
一连几天都在为这件事忧心,真是吃不好睡不好的,还没等她想清楚,芷宁就又拿着一封信进来了,“姑娘,刚门口有个小太监,交给我一封信,让我交给姑娘。”
沈亦槿看着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宋辰远写的,便对芷宁交代道:“小太监给你信的事,别对任何人说。你先下去吧。”
芷宁退下,沈亦槿打开了信。
沈姑娘,老夫惭愧,又来叨扰姑娘,有些事姑娘需得知晓。老夫虽爱子深切,也知为国家效忠乃是应当,只是从边疆传来消息,犬子每每作战一马当先,不顾生死,似有赴死之意,重伤后不曾好生将养身子,依旧日夜练兵。老夫猜想,犬子爱姑娘深切,自知此生与姑娘再无缘相见,才心存死志,此话,老夫无人可言,只得对姑娘言明,还望姑娘救犬子一命!
拿着信,沈亦槿的心沉了下来。
她竟是不知宋有光对自己情深至此,还一直认为有初绿陪在身边,会渐渐将自己淡忘,没想到他会这般执拗。
事已至此,这份恩情,她是求也得求,不求也得求了,若宋有光真的战死,她就得愧疚一辈子。
给宋有光求情,并不同于给李兰雪求情,她很有些胆怯,不敢前去求情,她已经能够想像李彦逐会如何质问她,如何气恼。
可这份情不求又不行,纠结了很久,沈亦槿最终还是决定求情,她想着届时随机应变,尽量不惹恼李彦逐。
李兰雪生病之前,李彦逐几乎每日都会到静月阁用晚膳,那日因她质问宋有光受伤一事后,好几日,李彦逐都没来,直到她为李兰雪求情,李彦逐又恢复了每日都来用晚膳。
可奇怪的是,自李兰雪走后,李彦逐就一次都没来过。
沈亦槿心中忐忑,她不知是李彦逐朝政繁忙还是因为久久得不到她的回应,有些想放弃了。
又恰逢宋辰远送来这样的信,真的让沈亦槿一个头两个大,不过,这样也好,若李彦逐真的对她没了耐性,何不就此机会,把想问的话都问清楚。
翌日,她亲手做了一桌子菜,让芷宁去紫宸殿通禀,请李彦逐到静月阁用晚膳。
李彦逐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一桌菜凉了大半。
其实刚过晌午就得到沈亦槿相邀的通禀,只是他心中既开心又惧怕,以他对沈亦槿的了解,无事是不会找他的,单纯的相邀用膳是不可能的。
今次又不知是什么事,他心中很不安,在紫宸殿中踌躇了很久,耳边不停回响着李兰雪说过的话,他很害怕今日沈亦槿会求他放她走。
自那日李兰雪来过紫宸殿后,李彦逐日日都陷入惆怅之中,他是真心爱着沈亦槿的,也是真心希望沈亦槿能过得欢心,若强行将她留下只会让她失去笑颜,痛苦地活着,那他就太自私了。
李彦逐的心已经动摇了,所以很怕沈亦槿会求他,他既想要她欢喜,又害怕她离开。
沈亦槿以为李彦逐不会来了,刚让宫人将菜品撤下去,就听见了卫安的声音:“陛下驾到――”
她又让人将菜重新端了上来,自己则来到了正院等着李彦逐。
几日未见,李彦逐远远看见沈亦槿,心中酸楚,李兰雪的话犹在耳边,他刻意的逃避不去见沈亦槿,没曾想只会让思念越加疯长。
他大步走过来紧紧拥抱沈亦槿,一言不发。
沈亦槿嘴角微微翘起,李彦逐的怀抱很温暖,之前她还以为他想要放弃,应是她猜错了。
她轻轻揽住他的腰,“陛下几日未来,可是朝堂发生了什么事?”
李彦逐道:“不必忧心,一切都好。”他拉着沈亦槿坐到桌前,看着满满一桌菜,道:“你是不是也没吃?今后不必等我,要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沈亦槿为李彦逐夹菜,“陛下,今日这些菜品都是我亲自下厨做的。”
李彦逐拿着筷子的手停了下来,有些欢喜又有些忐忑,沈亦槿入宫这么久以来,也会做一两样菜品,可像这样满桌的菜都亲自做,从没有过。
他问道:“亦槿,你今日是不是有话要说?”
沈亦槿紧张起来,李彦逐未免也太了解她了,自己还什么都没说,他就知道了。
“陛下,我们先用膳,这些菜品都是陛下爱吃的。”她夹起一块菌菇放在李彦逐碗中,“这耳丝拌鲜菇好久没做了,也不知还合不合陛下的胃口。”
李彦逐看着这道菜,不觉想起了两人在清水县时的情形。
“亦槿,当初在清水县,我若不再隐藏对你的爱意,去瘴城之前我若对你表明心意,让你等着我接你,你会不会等?”
这个问题,沈亦槿从来没想过,她始终想的都是远离上京,和父兄过普通百姓的生活。
只是入宫这么久,李彦逐对她的点点滴滴,已经慢慢侵蚀了她的心,如今这个谎言,她再也说不出口了。
“或许吧。”
李彦逐又道:“那你还会嫁给宋有光吗?”
既然提到了宋有光,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清楚宋有光为她所做的一切,为一会的求情打好基础。
“流放的路上,我已经没什么银子了,父亲和兄长都受了伤,我的腿也行动不便,是宋公子找了郎中给我们医治,还给我们找来了马车,若是没有宋公子,我这条腿恐怕就废了。到了瘴城,也是宋公子买了小宅院,给了我一个安身之处,他每日都要上山采药,卖了药的银子全都用来给我和父兄买吃的穿的,打点衙役们。驿站走水,要不是宋公子,父兄就会葬身大火,父兄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怎么还能坐在这里和陛下用膳呢?”
“宋公子是我们沈家的恩人,而当时,我也是心甘情愿要嫁给他的。”
李彦逐沉默许久,又问:“亦槿,你告诉我,是如今和我在一起心中欢喜,还是在瘴城同宋有光在一起心中欢喜?”
沈亦槿笑道:“我自小就不喜欢深宫。”
李彦逐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他的心顿疼,好似被刀划开一般,他蹙眉又蹙眉,不想让眼中的湿润被沈亦槿看见。
低头吃了一口饭,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
沈亦槿觉得今日的李彦逐有点反常,上次她不过提了一句宋有光,他就冷了眼眸,说她没有心,可今日他既没抬头看她,也没有恼怒,而是平静地吃着饭。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说了宋有光为沈家所做的事,李彦逐理解了自己对宋有光的维护呢。
于是大着胆子道:“陛下,宋公子是宋家唯一的儿子,宋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宋公子此番受了重伤也算是经受了磨砺,陛下能不能把宋公子召回上京?”
真是痛上加痛,沈亦槿的每句话都像你对李彦逐的凌迟。
他抬眸看着沈亦槿,“今日你亲手做这么多菜,只为了讨我欢心,还是为了替宋有光求情?”
李彦逐眼中的悲痛太浓,沈亦槿只看了一眼,心就跟着也痛了起来。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都是。”
李彦逐突然大笑了起来,“沈亦槿,我知道你心里的人一直都是宋有光,你别把我当傻子。”
沈亦槿根本顾不上思考,下意识解释道:“不是,宋有光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看着他死在边疆不管不问啊。”
“你是为了让我召回他才这么说的吧。”李彦逐放下碗筷站起身,“朕可是清楚的记得,在瘴城时,你亲口对我说,爱慕的人就是宋有光,沈亦槿,你自入宫以来,可曾对我有一点动心?”
沈亦槿刚要开口,就听李彦逐厉声道:“如今,我不想知道了。”
他笑自己傻,分明知道结果,为何还要听她亲口说出来?是觉得伤得还不够深吗?
李彦逐走到沈亦槿面前,“从今日起,我不会再强求你爱我,如今我才明白,你的心……”李彦逐眸中的泪还是没忍住,滑落了下来,“终是捂不热。”
沈亦槿低着头,她要解释些什么,却好似被禁了声,怎么都张不开口。
她很想告诉李彦逐自己并非一点心动都没有,可又怕交付真心,换来的不过是李彦逐无数嫔妃的其中之一。
李彦逐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传来,“你所求之事,朕知晓了,朕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第二日,李彦逐下了一道旨意,召宋有光回上京。
而自这日起,李彦逐再也没有踏进静月阁半步。
沈亦槿时常想起李彦逐眼中的悲痛,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几次三番相求,都得了恩典,自己若把这些恩典都当做理所应当,未免太过冷血。
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熬了汤送去紫宸殿,可李彦逐却拒绝相见。
以为李彦逐只是一时气恼,过段日子就好了,没想到在宋有光回到上京的第二日,卫安来了静月阁,传了李彦逐的口谕。
沈亦槿刚要跪地听旨,卫安马上将她扶起来,“姑娘,陛下说过,姑娘无需再跪。”
卫安看着沈亦槿的神情,悲伤又不舍,让沈亦槿莫名紧张起来,只听卫安大声道:“陛下口谕,恩准宫女沈亦槿即日离宫,但不许擅离上京;准许另嫁他人,但不许自作主张定下婚期。”
离宫!
沈亦槿怔住,这分明是她一直期盼的,怎么如今李彦逐要放她离开了,心会这么难受?
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还是这静月阁太舒适,她舍不得?
都不是,是这一年,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渐渐喜欢了李彦逐,可又十分清醒地知道,太多的疑问和顾虑,让她心生怯意不敢寻求答案,也不想困于这皇宫之中。
人在很多时候,都无法清晰的为自己的想法和行为定义,甚至常常活在矛盾中饱受煎熬,只能逃避度日,可逃避总有无处遁形的时候,终归是要做出选择。
就像此时的沈亦槿,在情爱和自由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不过这离别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沈亦槿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呆呆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
卫安走过来道:“陛下让人把将军府重新打理了,姑娘可住进去,芷宁也可跟随姑娘离去,姑娘看这静月阁中,哪个宫婢用得顺手,也可以一并带走。陛下赏赐的衣物和珠宝首饰姑娘都可带走。”
“姑娘。”卫安眼里转了泪花花,“陛下待姑娘真心,姑娘若不愿走,奴才这就带姑娘去紫宸殿请旨。”
沈亦槿浅浅一笑,“既然是即日离宫,我此刻便收拾行装。”
卫安忙道:“姑娘可否不走?只要姑娘说一句不愿离开的话,陛下定然会收回成命!”
他是知道的,主子让他来传口谕时,有多不舍。
沈亦槿笑得释然,“这段日子,多谢卫公公照拂,经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她打量了一番静月阁,“还请卫公公告知陛下,将军府我不会再住进去,宫婢我也只带芷宁离宫,至于那些赏赐的物件。”她拿下发髻上的金雀钗,“我只带走这支金雀钗足矣。”
既然已经决定离去,她就不打算再承李彦逐的恩情。
且将军府前后三院,好几十个厢房,自大兴建朝以来,那处宅院居住的都是大将军,她一个罪臣之女住进去算是怎么回事,再者,她和芷宁两人,实在用不了那么大的地方,只要有一方安身之所足矣。
卫安道:“姑娘出宫后要去哪里?要如何生活?”
沈亦槿淡淡一笑,“陛下许我出宫又不许我离开上京,许我嫁人,却又不许自作主张。我知晓,陛下要真的放下我们之间的过往还需要些时日。卫安,我相信不会太久的,到了那时我会再来找卫公公,卫公公可不能不认识我呀。”
迟早有一日,李彦逐会立后,会有很多嫔妃,会有子嗣,到了那时,她应该能为自己请一道离开上京的旨意。
卫安忙摇头,“不会,我怎么会忘了姑娘。”
沈亦槿道:“快回去复旨吧,我们……”她轻轻笑道,“我们后会有期。”
卫安走后,芷宁站在沈亦槿身边欲言又止。
沈亦槿对着芷宁微微一笑,“芷宁啊,你要跟着我吃苦了,愿不愿意和我离开呀?”
芷宁的泪珠子已经挂在了睫毛上,“愿意,姑娘去哪里,我就去那里。”
沈亦槿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子,“那你哭什么?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呀。快去准备包袱吧,晌午过后我们就离宫。”
“是。”芷宁抽泣着离开。
沈亦槿坐在软榻上,耳边都是卫安方才的口谕,在宋有光回上京的第二日,李彦逐下了这样的旨意,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思绪又回到那日她为宋有光求情之时,李彦逐最后的神情,最后那句话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她想,或许那时李彦逐就已经做了要放她离宫的打算吧。
晌午,御膳房端上了很多菜品,都是沈亦槿爱吃的,但她实在没胃口,只吃了一两口,就让撤了下去。
用完膳,她换上了一身最朴素的罗裙,带着芷宁走出了静月阁。
江锋早早就守在了静月阁外,“姑娘,末将送姑娘出宫。”
沈亦槿道:“从静月阁到出宫这条路,我很熟悉,江护卫不用再送了。”
说完沈亦槿就要绕开江锋,谁知江锋道:“姑娘不去将军府,要去何处?陛下不放心。”
沈亦槿笑道:“还请江护卫告诉陛下,我会遵从口谕,不会离开上京,请陛下放心。”
李彦逐定然已经交代了城门守卫,她想离开也难。再说,她也不用急着去瘴城,护送李兰雪前去瘴城的金吾卫,定会交代当地县令,宽待父兄。
与其费尽心机离开皇城,不如安心待几年,迟早有一天,新人会取代她这个旧人,天伦之乐会让李彦逐释然。
实在不必现在就去冒险。
江锋道:“姑娘今晚总要有落脚的地方,末将知道有一处小院落,很适合姑娘居住。”
沈亦槿拍了拍江锋的肩头,“不必了,江护卫,保重。”
她不再理会江锋说什么,径直往宫门口走去。
江锋站在原地,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再跟上去。
沈亦槿走出皇宫,脚步停在宫门外和街道口的中央,她很想回头看一眼,却又觉得只会徒增烦忧,既然已经离开了,她就应该学会忘记一些事,开始新生活。
此时皇宫城楼上,李彦逐站在最高处,看着沈亦槿单薄的身影,心中无限落寞。
他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将她困在身边一年,他也终于明白,有的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无论再怎么努力,都难以挽回。与其留在身边日日见她愁容,宁愿放她离去,总好过互相折磨。
江锋走上城楼,“陛下,沈姑娘不让末将相送。”
李彦逐看着那个背影道:“派人好好保护,别让沈姑娘发现。”
江锋道:“是。”
他看着一上一下两人,心中无不叹息,即使是作为皇帝,也并非都能如愿,也有爱而不得的人。
沈亦槿终是没有回头,迈步继续往前走去,身影渐渐融进了人群中。
就在沈亦槿的身影消失在李彦逐视线里时,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了宫门口。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前来复命的宋有光。
李彦逐道:“回紫宸殿吧,该和故人叙旧了。”
他走入紫宸殿书房,宋有光已等候片刻,李彦逐看着男子略显黝黑沧桑的面容,显然是在边疆吃了很多苦头。
“陛下,末将不辱使命,在边疆驻守之时,击退敌军数次,特前来复命。”宋有光的眼神不再是神采奕奕,变得灰暗,尽显疲态。
李彦逐道:“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回上京?”
宋有光道:“末将不敢猜。”
“你是不是认为是因你在战场上奋力厮杀,有了些战功,也算是磨砺了一番,才召你回来的?”李彦逐走到他身边道:“你父亲上过的战场何止是你的十倍,你比起你父亲还差得远,就连朕你都比不上,朕自十五岁上阵杀敌,死在朕剑下的敌人,你需再留边疆三五载才赶得上,你如今的磨砺还远远不够。”
宋有光不由抬头问道:“陛下,那是为何?”
李彦逐看着宋有光,不论怎么看也找不出比自己好的地方,他不明白沈亦槿喜欢他什么。
他也曾问过初绿,为何爱慕宋有光,初绿笑而不答反问他,召国长公主同他更相配,他又为何要爱慕沈亦槿。
这还真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宋有光谨慎道:“末将受伤后,父亲曾焦急万分,让人带郎中到边疆为末将治伤,是否是因为父亲?”
李彦逐道:“宋将军确实前来相求,但朕下旨,却不是因为你父亲。”
宋有光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说出口。
在边疆这段时日,每每想起沈亦槿都让他心痛地难以呼吸,人世间最残忍的不是爱而不得,而是还差一步便能得偿所愿,却还是成了虚妄。
李彦逐继续道:“今日我让沈亦槿离宫了,朕不想再困着她,从今往后她自由了,若她仍想要嫁给你,朕不会再阻拦,只要她能过得欢喜,朕愿意成全你们。”
宋有光灰暗的眼眸亮了起来,他有些不敢相信,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又激动又忐忑,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末将,谢陛下隆恩!”
李彦逐道:“宋有光,朕自小便知万事都是筹谋争取来的,从不羡慕任何人,但如今,你成为了这世间,朕唯一羡慕的人,好好待沈姑娘,胆敢让她伤心,朕要了你的命!”
他心中酸涩,终于明白了李兰雪所说的话,他终于懂得如何爱一人,但那个他爱到骨子里的人,却要亲手交付给别人了。
唯一期盼的便是,所爱之人能够得偿所愿,一生欢喜。
宋有光激动地道:“末将怎么舍得让沈姑娘伤心,今生今世末将都会好好待沈姑娘。”
李彦逐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难受得好似有一只大手绞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痛不欲生。
“退下吧。”
宋有光起身的一刻,已经不同于来时,变得神采奕奕,眸中闪着光,满脸都是欢喜。
李彦逐跌坐在龙椅上,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有什么被掏空了,让他觉得疲累不堪。
沈亦槿很快在护城河边,找了一处小院落,和芷宁简单收拾,就住了下来。
“芷宁,明日你去买些绷子、针线和绸缎。”沈亦槿熟练地一边整理衣物一边交代,“再去门外挂个代写书信的牌子。”
芷宁拿过她手里的衣物,“姑娘,这些活我来做就好。”
沈亦槿道:“我有手有脚的,不需要你照顾,我还想着给你相看个好人家呢,怎么能总是让你照顾。”
在瘴城的时候,这些事她都是自己做,如今出了宫,她也不再是贵女,怎么能所有活计都让芷宁去做,合该要分担的。
芷宁又汪上了泪,“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都和姑娘在一起。”
沈亦槿揽过她的肩膀,“傻丫头。”
她终是要离开上京的,她不希望芷宁还跟着她颠沛流离,芷宁这样好的姑娘,该有个好归宿。
芷宁擦了把眼泪,“姑娘,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宋公子?”
沈亦槿一愣,很快明白了芷宁的意思,她为宋有光求情芷宁是知道的,如今李彦逐在宋有光回上京第二日就放她出宫,只要稍动一下脑子就能明白其中缘由。
“我们不去找他,他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芷宁惊讶道:“姑娘,你难道不想嫁给宋公子了?”
沈亦槿道:“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姑娘不再爱慕宋公子了吗?奴婢一直以为姑娘拒绝陛下是因为宋公子。”芷宁当真有些不明白。
沈亦槿道:“快收拾着休息吧。”
她不解释,是不知该如何对芷宁解释。这许多过往已经不是一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
她想要的情感太过纯粹,又抱有太高的期待,反而会心生胆怯不敢靠近,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是没有信心。
恰在此时,李彦逐的放弃,让她再一次选择了逃避。
沈亦槿不禁自嘲一笑,自己做事向来都是爱憎分明,唯有李彦逐,让她进不得,退不得,憎不得,爱不得。
主仆二人头一次窝在一个炕上睡觉,之前沈亦槿睡得都是梨花木的架子床,哪怕在瘴城,宋有光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也买来了普通的白木床榻,如今躺在硬硬的炕头上还是头一次。
芷宁显得很拘谨,“姑娘,我还是去偏堂睡吧。”
“这大冬天的,偏堂没有炭火,你要如何睡?”
离宫的时候,沈亦槿几乎什么都没带,买了这个小院子,就没有多少银子买炭火了,但她一点也不担心,有了瘴城生活的经验,她完全可以靠着刺绣和写家书维持生计。
“这几日先凑合着,等多卖几幅刺绣,多写几封家书,我们有银子买更多的炭火了,就让你住在单独的房间。”
沈亦槿主动将芷宁拥在怀中,“你的母亲服侍了我的母亲一辈子,她们情同姐妹,你自幼就跟着我,我早就把你当妹妹看待了。”
芷宁又嘤嘤嘤哭了起来,“姑娘,我也早就把姑娘当作亲人了。”
沈亦槿轻声道:“睡吧。”她就像是哄小宝宝一样,哼着舒缓的曲调,一下一下拍着芷宁的后背。
芷宁在她怀中很快呼吸就平稳了下来,沈亦槿的眼皮也来越沉重,没过多久也睡着了。
清晨,鸡叫声吵醒了她们,沈亦槿伸着懒腰清醒过来,往身边看去,芷宁已不在炕上,想必是早就醒了。
她没喊芷宁,起身后穿好罗裙,来到了简陋的梳妆台前,简单得绾了个发髻,看了看昨日睡前取下的金雀钗,在发髻上比划了一下,觉得再继续戴般贵重的金钗似是不怎么合适了,便放进了妆奁中。
沈亦槿从枕头下拿了钱袋,想着昨日来时没怎么好好收拾这小院子,今日芷宁估计还要继续收拾,那她就自己去买针线绸布。
边想着边出了屋,刚要喊芷宁,抬头的一刻,她和一个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只见宋有光站在小院当中,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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