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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


三、夕惕若厉

        掖庭本是籍没入宫的罪臣之女居中劳役之地,也供尚未分派差使的新晋宫婢暂住,故而一应用度甚是粗陋。

        一间大屋里,一条通铺并几副箱柜,便再无其他。

        凝嫣与那莫奚女孩很快便熟络起来,互通了名讳,又各自诉说了身份家世,凝嫣所说都是虚言,但她心知那莫奚女孩就未必不是在扯谎。

        她若当真只是奚族寻常牧民之女,为何如此挂忧种族存亡?又为何在上林苑里如此放肆?苟且偷生,才是贱民之相。

        凝嫣苦笑,想必那莫奚女此时也正是如此揣度自己吧。

        因莫奚族人自古尚月,举族民众信奉“天月教”,那莫奚女孩的名字在本族语里寓意甚美,乃月中美人之意,但在中原人听来却有些拗口难记,于是凝嫣便给她起了个中原名字。

        “月里婵?”莫奚女忽闪着大眼睛,欢喜叹道,“姐姐好生聪慧,想来这么美的名字!真想不到姐姐自幼孤苦,倒似念过书的女公子呢!”

        凝嫣笑容一僵,心里懊悔不已,真是大意,竟忘了饰掩行藏,转念这女孩果然不简单,竟不经意间便抓住了她的纰漏,也不知是无心还是刻意。

        凝嫣大喇喇一笑,心下早已拿定主意,就当这月里婵是在探她虚实,她便来个将错就错。

        “实不相瞒,我在入宫前曾跟着一个进京赶考的酸秀才做过一年丫鬟,耳濡目染的听了些雅词儿。”凝嫣刻意摆出刁蛮姿态,目光扫过屋中其余宫婢,咂嘴道,“在宫中为婢,胸无点墨可是难出头的,咱们伺候的可都是人中龙凤,太过粗鄙只会让人厌弃!”

        月里婵听得连连点头,回道:“姐姐如此聪颖,来日定会得主子喜爱,到时候可别忘了照拂咱们姐妹!”

        凝嫣轻挑柳眉,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续道:“须知在这宫中行走,光靠自己也是孤掌难鸣,还要跟对了主子!”

        月里婵霎时瞪大了眼睛,懵懂地看着凝嫣,那副表情在凝嫣看来,既像是被她的言语所折服,又极有可能是惊疑所致——本是个伶俐女子,这厢里怎会突然间就没了心机?

        凝嫣心中暗笑,她就是要让别人看不出深浅,于是便继续大放厥词:“内务府甄选宫婢的时候,我可是得了大总管薛公公好一番夸奖,说我有侍奉王贵妃的资质呢!”

        “王贵妃?呀!那可是当今第一宠妃呢!姐姐,薛公公这是要提拔你……”

        “我才不要侍奉王贵妃!”

        此语一出,四下皆惊,连站在门庭处打点的小黄门都惊疑地看向屋里。

        月里婵赶忙上前捂住凝嫣嘴巴,急切道:“姐姐切不可如此直言!再说,侍奉王贵妃有什么不好?”

        凝嫣似是才被点醒,吐了吐舌头,又不以为意,这次她贴近了月里婵,压低声音,似是在传授什么秘诀般:

        “这就是你目光短浅了,宠妃有什么稀罕?自古多少宠妃以色侍君,最后落得个色衰而爱弛?后宫争斗无休无止,要想长久无虞,最靠得住的还是身份地位!”

        月里婵凝思片刻,似是误到了什么,欲言又止:“姐姐的意思是……”

        凝嫣:“能让咱们依傍的,乃是中宫皇后啊!”

        月里婵盯着凝嫣,犹豫了一阵才开口道:“姐姐,我听闻当今皇后已被皇帝冷落多年,皇后的长子康王司徒朗本已加封太子,却在五年前‘冉奚之乱’时惹了逼宫之嫌,后又得了失心疯……”

        “你也说是逼宫之‘嫌’并未坐实嘛,尚仪大人不是教诲在先,咱们要学会揣度圣意啊!你想想看,如若圣上真的忌讳康王母子,又怎会还留着皇后稳坐中宫?

        “再者,虽说康王已废太子之名,但皇后娘娘的次子,三殿下雍王,可是颇得朝野拥趸,据说圣上早就有意立雍王为太子了呢。”

        月里婵思量片刻,不禁频频点头:“姐姐所言极是。”

        凝嫣似是得了褒奖,越发说得起兴:“以色侍君岂能长久?况且都说母凭子贵,王贵妃再怎么叱咤后宫,然其子睿王殿下却是个玩世不恭的性子,虽得皇帝欢喜,坊间却戏称他是弄臣之相呢!”

        说完,两个女孩都掩袖轻笑起来,凝嫣续道:“总之,有薛公公赏识,待到分派差务时,我们再好生经营一番,定会如愿以偿,分派到中宫伺候。”

        二人叙完了体己话,便分开各自整理细软,凝嫣似是无意地看向窗外,正撞上门庭里一个小黄门窥望的目光,那小黄门蓦地看向别处,凝嫣也佯装不知,若无其事地忙活着。

        心中却已笃定,她适才与月里婵的那些闺阁私语,不久后便会传到它该去的地方。

        入夜,苍穹如幕,夜色四合。

        永泰宫里却是灯火通明,宫闱深深,玉楼高远,一派金碧辉煌,雍华之至不可方物。

        王贵妃斜卧于美人榻上,仪态万方,慵懒娇媚,恹恹地赏着殿前歌舞,一并听着薛公公的禀报。不知薛公公哪句话逗得她花枝颤颤,她娇笑连连,一挥手,丝竹骤停,舞姬却走。

        大殿里只留了薛公公侍奉,王贵妃柔荑轻撵飞天髻上垂下的八宝碧玉瓒凤步摇,媚眼斜飞,睨着薛公公,道:“色衰爱弛?薛公公,你说,本宫还能得意多久?”

        内务总管薛公公年余六十,已是白发鸡皮,却在眉眼间透着一股阴柔,举止形容说不出的古怪,他闻言并未慌乱,不过讪笑一声,尖声答道:“娘娘您天纵美艳,定是圣宠无衰。”

        王贵妃嗤笑一声,续道:“以色侍君,又岂能长久?”

        薛公公恳切道:“何来的以色事君?娘娘才德双全,歌舞琴艺都称得上国手,倾城美貌不过是锦上添花。”

        “哼……”王贵妃以袖掩唇,娇笑嘤嘤,“你这个老东西,越发会说话了。”

        薛公公也跟着笑了笑,续道:“再者,您的五殿下,也是九五之相,洪福齐天啊。”

        “哦?”虽是质疑口吻,王贵妃闻言却并不惊疑,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是说来,“我那个浪荡冤家?你何时见过他争权夺势啊?”

        薛公公敛容:“至尊绝非争得,而是天赐!”

        “哈哈哈……”贵妃大笑,肆意而妖冶。

        笑声渐敛,悠悠起身,薛公公忙上前搀扶,王贵妃似是随意道:“薛公公,那个叫嫣儿的丫头如此上进,你便遂了她的意吧。”

        薛公公煞是意外,问道:“娘娘您何以如此纵容……”

        王贵妃缓步骤停,斜睨着薛公公,吓得那老奴忙住了口。

        “非要本宫把话说明了不可吗?”王贵妃言语微怒,“那丫头在上林苑里平风掩波,也不过是仗着些小聪明罢了。

        本宫一人就可左右圣意,更难得恺儿懂得韬光养晦暂避锋芒!她若当真意欲投靠皇后,便是长了一对寻常招子,根本不足为患,她若假意恶评本宫,则是真意惹怒本宫,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薛公公已是吓出一身冷汗,惶急中突然灵台清明,急道:“娘娘的意思是……”

        “哼,这个丫头,先是在上林苑中助酹脱险,坏我恺儿好事,这厢又来算计本宫!她以为本宫会圣怒之下,给她个最坏的去处。”

        薛公公已知贵妃所指“最坏的去处”,讪笑奉迎道:“娘娘高明!遂了那丫头的意,才是不遂她的意啊!”

        “呸!你以为本宫就那点小肚鸡肠吗?”

        “老奴惶恐,老奴怎会不知娘娘心意!娘娘放心,她与凝颐宫主子的渊源,老奴定会查个明明白白!”

        夜,并不宁静。

        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晃过一抹昏黄灯晕,厚重的黑色斗篷里裹着一副窈窕身躯,风帽兜头,掩住了她的容貌,她挑着青纱灯笼,行色匆匆,似一抹魅影飘过重重宫闱。

        直到上林苑里一个偏僻角落,她吹熄了灯,绕过一座假山,看到掩藏在夜色和山石后面的人影,恭谨地跪拜了下去。

        “主公。”

        “晨时之事,你作何解释?”黑暗之中,清锐的男子之声里透着压抑的怒意。

        女子心中一凛,惶惶道:“奴婢不曾想,那个叫嫣儿的女子会坏了主公布局。”

        “别跟我避重就轻!就算她教唆着那些宫婢置身事外,你是当事者,大可咬定与司徒酹奚语相谈,为何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女子心知主公盛怒,思忖片刻后赶忙开口:“主公也说,奴婢是当事者,哪里有当事者告发自己的道理!且彼时大势已去,如若我仍一意孤行则必遭怀疑!

        “司徒酹何等聪颖坚忍,即便押入天牢受尽酷刑,也会咬住个中疑点不放,若真如此,即使主公您为奴婢打点,奴婢也定会同被押入天牢,奴婢天生贱命,却最是怕痛……”

        “你敢威胁本王!”男子怒不可遏,霍地低吼。

        “奴婢不敢!”女子索性抬起头来,迎上主公晃晃怒目,镇定如常,“只是奴婢屈就于人,不过是求得自保,亡族之女又何言忠义!”

        男子赫然一怔,随即冷笑道:“说得好,是本王忘了你们奚人本性,一众阿鼠贱儿!”

        “奴婢既已屈从主公,便随主公侮骂,但如若主公保不得奴婢一条贱命,奴婢也只得舍弃主公以求自保!”

        “哼,好个尖厉的丫头!罢,本王就保你贱命无虞,这次也就此算了,好在你并未败露……”

        女子本欲告知主公,嫣儿已对她有所怀疑,转念一想也是多说无益,便默然听着主公差遣。

        “本王会安排你到凝颐宫侍奉,来日方长,定能抓住司徒酹的把柄。”

        女子心中欢喜,虽竭力掩饰,应答之语却是明显的欢快:“奴婢定不辱命!”

        这一纰漏立刻被主公逮住,他“咦”了一声,女子顿感汗毛倒竖。

        片刻后,男子恍然,戏谑道:“聪颖坚忍?哼,莫不是你相中了他?”

        女子一惊,赶忙赔笑道:“奴婢不敢!奴婢最是贪生怕死,既然将贱命交与主公,又岂敢再觊觎别的男子!”

        黑夜里,身前的人影沉默良久,女子忐忑,试探着抬头,却撞上一双星目正玩味地看着自己,登时忙又低下头去。

        又过了一阵,那男子发出空谷夜枭般的低笑,说话的声音阴森如魅:“月里婵,你身上最可取之处便是自私无情,本王相信你是识趣的,本王答应你,待本王荣登九五,这乾坤城里,必有一座属于你的宫寝。”

        宫廷一隅,别个角落,一个同样裹着黑色斗篷的女子,正站在一段宫墙之后,与来人低声暗语。

        “漪凰,你这步棋甚险!”一副女声如夜之深沉。

        “忍娘莫怪,漪凰惶恐!漪凰不该仍对那失宠皇子心生怜悯,上林苑里一时心软出手搭救,却就此露了锋芒,王贵妃在后宫眼线繁密,此举必是打了王贵妃的眼。”

        “唉,你啊你,差点又被司徒酹连累啊。”

        “好在亡羊补牢的法子有效!我听说,我已被差遣到坤祚宫去了!”

        “哼,那王氏揣度人心的工夫甚是高超,你这次却偏是利用了她这个工夫。”

        “嗯!我借着应付不知来路的月里婵,故意传一些忤逆之语给王贵妃的细作们听。那些话传到王贵妃耳中,她必当想起上林苑那出,彼时我已露了心机,就连月里婵都不信我说那些轻浮话语是出自真心,王贵妃定是更加不信。一旦怀疑,便不会动怒,不会动怒,也就不会对我假以颜色,反而疑心生暗鬼。”

        “她以为你是故意惹她动怒,好让她一气之下将你差遣到犹如冷宫的凝颐宫去。”

        “王贵妃骄纵成性,有了这层怀疑,她定会措我锐气,于是她偏不让我去凝颐宫,而是表面上遂了我的意,她却不知,这表面上的遂意,便是真的遂了我的意!”

        “真假连环,漪凰,你进益了。”

        黑夜如暗涌退却,晨曦微露,宫婢们便起身整妆,听候着到自己侍奉的宫室去。

        嫣儿与月里婵依依惜别,月里婵哭得似个泪人儿。

        “姐姐,不是说宫中忌讳奚人结党,为何还要将我安排在丽妃宫中?没的这般打眼!”

        “妹妹莫要太过忧心,你要忘记自己是奚人,也忘记丽妃是奚人,把她当个寻常主子侍奉,你与人无尤,想来也不会被人算计。”

        “那岂不是梦呓之时都要留心,断不可说出半点我族言语?唉,妹妹这般命苦……”

        弥纶道,纵穿天行乾门与地势坤门,一道通天地,是乾坤城的中轴大道。

        乾坤两门之间,弥纶道上依次布筑祭天高塔“承天台”、皇家祖庙亘祖堂、议政朝堂四方殿、皇帝寝宫乾熙宫、帝后合欢大通殿、皇后寝宫坤祚宫,以及皇家庭苑上林苑。

        凝嫣行走如仪,由内务总管薛公公亲自领着,向坤祚宫行去,远远的便能看见那一片庑殿宝顶琉璃瓦、飞檐斗拱绮窗纱,凝嫣心跳骤剧,不禁暗自喘息。

        是这里了。

        她必将那五年前的冉奚之乱查探个明白,也势要斩断司徒周朝那一条龙脉。

        这里,将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司徒朗,不管你疯成什么样,我冉芳必要报杀父之仇!

        我,前朝皇女萧漪凰,也必将借你之手,匡复我大梁帝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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