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沂州6
老鸨瘫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发木，全然没了容溪当初见她时的泰然自若，整个人如一只惊弓之鸟一般。
她喃喃自语道：“阮娘，阮娘真的是你在作祟吗”
老鸨抬起头问容溪：“沂州还有救吗？”
“将你知道的，关于阮烟归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老鸨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手边的烟杆，对着玉质的烟嘴狠狠吸了一口，暗自陷入了一段久远又可怕的回忆之中。
她拖着暗哑的嗓音，缓缓向容溪诉说着阮烟归的事情。
“阮烟归来倚梅阁的时候，年岁还很小。年纪小是小，可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花楼里的教习师傅都看中她，觉得几年以后，花魁定是她的。”
“那时候我们都不叫她烟归，烟归这个名字是她成了花魁之后，倚梅阁的客人给她起的，大家私下里都叫她阮娘。阮娘唱歌好听，跳舞好看，琴棋书画她学得都很快，学得也很好。阮娘长得也是极美的，我见过那么多女人，没人比她好看。”
“教习师傅们没看错，阮娘不仅当了花魁，甚至一夜成名，成了沂州第一名妓。”
老鸨不知想到了什么，说着说着竟然还笑了出来。
“可是阮娘床上功夫不好，楼里的教习师傅怎么也教不好，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永远都是那个扭捏的样子。说来也神奇，她能成名，也是因为身上总有那股少女的清新劲儿。满花巷的风尘气息，她愣是半点也没沾上。”
“从前我就总在想啊，阮娘这样子，不像是个混迹花楼的风尘女子，反而像是个大家闺秀。如果她不在倚梅阁就好了”
“可惜，她命苦，命贱。生在风尘，由不得自己。”老鸨侧过头去，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
“阮娘有个相好的，我没见过，她只是偶尔跟我提起过。是个穷书生，那时候我叫她不要执迷不悟，想着什么男女情分，趁着年轻，赶紧攒下自己赎身的钱，将来找个老实人，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
“但阮娘，这个傻子，竟然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那个穷书生。那个穷书生拿了她的钱便走了，走了大概有一年多。阮娘每天都趴着栏杆望，整日郁郁寡欢。”
“我说那穷书生骗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阮娘不信，说，他不会骗她的，一定会回来找她。”
老鸨看着容溪笑了一下，笑容勉强，“你猜那个书生回来了没有？”
容溪被问得愣了一下，答道：“书生没有回来，留下阮娘一个人在倚梅阁。”
老鸨对容溪摇摇头，哼道：“你猜错了，那个书生确实回来找她了。”
老鸨冷笑一声，“阮娘以为她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情郎，可她却没有料到，自己等来的是一道催命符。”
“穷书生高中及第，风光无限，荣归故里。”
“穷书生当了大官，阔气了，花了大价钱，包下阮娘一整个月。”
“从前只敢在夜里偷偷翻墙进倚梅阁的后院，找阮娘私会，如今摇身一变，倒成了嫖客，真是可笑。”
“我劝阮娘他非是良人，千万不要所托非人。可阮娘却一门心思地陷了进去，甚至还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
见容溪震惊，老鸨接着又下了一剂猛料。
“男人家里有夫人，那位夫人是京都来的贵人。那种身份的女人，哪里是阮娘能比的……”
“阮娘身子都六个月了，那个男人才说要迎她进府里做妾。可也只是一个妾罢了。”
“那天阮娘将这件事情告诉我时，她很开心。我问她值得吗？又不是人家的正妻，去了也是受人白眼。”
“这样卑贱身份，哪里好过嫁给一个普通人。更何况，真的嫁了人，以后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倚梅阁了。”
“但阮娘执意要离开倚梅阁，我劝不住。但是我也不曾想到，她死得那样惨烈。”
“那天晌午，我推开阮娘的房门，见她倒在地上，流了好多血，眼睛瞪着快要凸出来了，死不瞑目。地上散落着茶杯的碎片，她的脖子上开了一个大口子。”
“她那么美的一个人……原来再美的美人，死了，也一样得吓人。”老鸨喃喃自语。
她按住自己颤抖的左手，深深吸一口气，好像唯有这样才能继续将之后的事情说下去。
“我还看到，好多好多的虫子，深绿色，扎在她的肉里。阮娘的身体被虫子啃了个稀巴烂，上半身和下半身断成两节儿……”
“那虫子着实古怪，简直像饕餮一样能吃。恐怕不用一个时辰，便能将阮娘整个人吃个干干净净。”
“我当时被吓坏了，实在不敢再多看，慌不迭跑了出去。”
老鸨当时看到那场面，心里又恶心又害怕，虽然没直接吓昏过去，可也频发梦魇，夜里总是说胡话。
这事儿在老鸨肚子里烂了三年，如今说出来，反倒心里痛快了些。
“后来我问了伺候阮娘的婢子，才知道有位蒙着脸的年轻女子来倚梅阁找过阮娘，了。那女子衣着考究，我多番打探后才知，那女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容溪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眸色淡然，说道：“与阮娘相恋的那个书生，是沂州的州牧赵大人。害死阮娘的遮面女子便是赵大人的夫人，清河县主。”
阮烟归是沂州名妓，谁敢这样明目张胆杀掉这样一个名声大噪的人？
阮娘被人害死，这老鸨却连报官都不敢，只能装聋作哑，对这桩骇人听闻的事情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若不是凶手身份显赫，怎会让老鸨如此？
“你说得不错，正是他们夫妻二人所为。怨不得阮娘要在沂州作祟，这是他赵和玉治理的地方，当然要闹得他鸡犬不宁。”
“活人之事，我们修仙之人管不了。阮烟归作祟沂州，闹得沂州浮尸饿殍，这是冤孽，她自己最后也不会有好结果。”
“带我去她生前住过的房间，让我将她超度。”容溪活了八百年，爱恨情仇见得太多，从前她会为此伤春悲月，如今早就麻木了，这些事情断不净，也看不明。
老鸨吸了一会儿烟枪，最后还是点点头，同意了容溪的提议。
虽然她也很想让阮娘报仇，但这毕竟是她生活了数十年的沂州，实在不忍沂州苦难。
宋唤见容溪同老鸨走在一处，有些奇怪，赶忙走到容溪面前，问道：“你都问清楚了？问明白了？”
容溪对宋唤点点头，回答道：“事情差不多已经解决了，或许明日我们便能启程回流仙宗。”
解决了？这就解决了？他还什么都没干呢，这就已经解决了？
宋唤摸不着头脑，容溪赶着去超度阮烟归，没空和宋唤解释，宋唤只好将还在和倚梅阁的姑娘们喝花酒的小跟班弟子揪出来，问问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容溪跟着老鸨一起来到了一间屋子，这是阮娘的住处，已经荒废了三年之久。
自从阮娘死后，她便让人将此处封了起来，再也没有任何人进来过。
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女子的梳妆台上也是灰扑扑的。木桌旁有一大片暗沉的血迹，铁锈一般的褐色。
容溪在屋内摆好超度邪祟的阵法，以防万一，又贴了几张符纸。她将左手按在血迹上，轻轻注入灵力，想要将阮娘的冤魂召唤出来。
可是变故突生，容溪不仅没有将阮娘的冤魂召唤出来，反而自己陷入了魔障。
她的神魂被怨气裹挟，整个人进入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若是邪祟过于阴煞，便会强制他人生魂入灵，经历死者之前的种种，被迫入灵者，如果意志不坚定，将会迷失在怨气所造的内景之中。
被强制入灵后，一阵翻江倒海，容溪努力守住灵台清明，保持自己的意识清醒。
视线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整个屋子就如同一幅画卷般，在她的眼前逐渐铺展开来。
这似乎是个清晨，阮娘刚刚睡醒，坐到梳妆台前梳妆打扮。
容溪终于看清了镜中女子的容颜。铜镜照出来的人影不算清晰，但却难掩镜中人倾国倾城的美貌。
修真界中，环肥燕瘦，比比皆是，但是却也鲜少有比阮娘更貌美的女子。
老鸨说的没错，阮娘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阮娘对着镜子，在额间贴上金箔，一抹青黛，云鬓花颜金步摇，不过是凡间女子最寻常的打扮，却也妍姿玉质。
阮娘换上了一件轻薄的粉红衫，戴好幂篱。她想了又想，将腰间的玉坠子挂上又摘下，反反复复几次，最后还是将玉坠子塞进了荷包里。
这是要出门？容溪暗道。
阮娘出了倚梅阁，乘着软轿，独自一人来到城外。她提着裙摆，拾阶而上。
走了许久，容溪的视线随着阮娘，转到一大片的桃花林前，这时容溪才发觉，这是沂州灵渠后面的那片荒山。
宋唤的毛桃就是在这里摘的。
这片荒山上，长着漫山遍野的山桃花，四月芳菲，桃花朵朵，美不胜收。
阮娘在桃林逗留了许久，还折了一大把含苞待放，带着点点露珠的桃枝抱着。
她走到桃林深处，一座金顶红墙的寺庙悄然出现在眼前。
这里竟还有座寺庙？容溪惊讶。
阮娘是来礼佛的，不仅给寺庙捐了香油钱，还为佛祖亲自献了一捧露水桃花。
闲庭散步，走过石板小路，走到山腰处时，阮娘一摸腰间，发现腰间挂着的荷包不见了。
她的玉坠子还在里面！
若是丢了，回去就该挨骂了，何况她这次还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说不定还要挨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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