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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老天风流雨骤地发了两个小时脾气,第二天,雨过天睛,太阳温和亲切地照耀着受伤的大地。常河县损坏房屋无数间,摧毁道路n多公里,牛羊淹死无数只,身背红樱子的的玉米有的连根拨起,有的被淤埋,秋庄稼损失惨重,田野里一片惨景。全县机关干部紧急投入到农村抢险救灾。县城西南区住户由于房屋建筑早,地势低,大部分居民家中进水。民政部门启动紧急救助预案,送去棉被、衣物、食物和救济款。

        狂风暴雨摧毁过的街道滞留着一摊一摊的污泥和砾石细沙,街道两边被拆断的树枝像被打折的胳膊一样垂吊着。夏静的服装店进水一尺多深,最下面两层皮鞋全都浸泡在水里,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抢险自救,总算将鞋挪到床上,将地上的水刮干。本来就中暑,抢救货物冷水中扑腾了两个多小时,发起了高烧,支撑不住躺到刘医生的病床上,刘医生检查过说,可能得了急性肺炎,得挂吊针。

        夏静挂上吊针后,百无聊赖,就躺在床上看街景。街道上摆摊的人不多,稀稀啦啦几户,行人骤然减少,街市了无生机,摊主无精打彩枯坐摊前。马萍连咳带喘地进来看病。几个经常在摊上见的熟面孔说昨天被雨淋感冒了,也来买药。大家一起发感慨:南街队几户进水的人家,镇上、大队干部都来查看受灾情况,还送了慰问品,老索家一袋面、一袋米,五十元钱,张小林家也一样。

        农民遭了灾,有人送吃送喝慰问,个体户平时缴管理费、税款,塑料大棚下冬天冻得要死,夏天热得要命,这下好,一风刮跑了,没有玻璃钢瓦的顶子,天当房子地当床了,头顶没遮没拦暴露在毒日头底下,没人管没人问,个体户可怜啊。

        农民好歹有一块土地,工人有厂房,干部有工资,我们这些人啊,自生自灭,死哩活哩都没人管,我们是无根的人,悬在半空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嘿,还说哩,最可怜的是个体户,最辛苦的是个体户,最遭罪的还是个体户。

        刘医生说,就是,这次暴雨个体户受灾严重,一半一上的店铺进了水,还有昨天那些摆散摊的可遭殃了,衣服被风刮跑的,商品被水冲走的,也没那个部门过问一声,更别说救助了。侧身头朝墙里面躺挂吊针的一个男子,看不清脸,声音沙哑:你看人家农民,地冲毁了国家补贴,粮食水淹了送去面粉,我们哩,球都没一个。胖男人有点激动,引出一连串的咳嗽,气喘的很紧,夏静认出她是开百货店的。

        夏静平时对绿棚棚下摆服装摊的没好感,缘于开业那天她们集体向她发难,心里有怨气,只和少数几个素质稍好的来往,昨天的那场大雨让她心就忽然软了,同在街市河流里扑腾,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她们那样,还不是怕自己的饭碗被别人抢了,多出一家,自己碗里的饭就少一口,夏静突然就理解她们了。

        夏静挂完吊针开了店门,一股潮气迎面扑来,她打了一个寒颤,两腿发飘,撑不住身体,头晕目眩,只想一头倒在温暖棉软的床上。可床上躺着皮鞋,一、二百双皮鞋全码在床上,近两米高,连一点地方都挪不出。再看地上,一沱一沱湿湿的水渍,黏乎乎潮叽叽,皮鞋要是放在地上,不出一天就会变形、发霉,稍有一点毛病都会成为火眼金睛的顾客杀价的筹码,那里还敢委曲它们,它们可比自己金贵啊,夏静在地上转来转去没地方睡,啊嚏啊喷连打了几个喷嚏,只得从店里出来。

        前几天的街市是那么热闹活泼,接毗邻彼的店面一家挨一家,招展的商品遮掩了原本粗陋的店面外墙,街道看起多彩生动。现在没有服饰货物装点的街面外墙粗陋寂寥,又丑又脏。她突然那么想家,想家里温暧的屋子,可口的饭菜,还有生病时妈妈开的小灶,蜂窝煤炉灭火了,潮湿,生几次火都生不着,自己连一口水都没处喝。胖嫂家没开门,刘巧云、美凤都没开门。她们都是本地人,遭灾后她们有家可回,只有自己远离家乡。夏静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眼泪婆娑地站街上四顾茫然。

        街市受伤了,一周后才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喧嚣。生意人大多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又都久经劫难与考验,对灾难具有超强的免疫力,他们找匠人修了催毁的塑料大棚的棚顶,架子车一拉就出摊了。至于损失的物品,只有自认倒霉罢了。这不,她们又热热闹闹欢欢笑笑地做起了生意。守着自己的摊子不能串岗,耳朵和嘴巴却不会闲着,隔着衣服的墙高声大气地闲谝,交流心得,男人与女人开一些荤的素的玩笑,或发布新闻。凡是小城里的大小事情,小摊上的人总是最先知晓,传播、扩散得非快。那天不知是谁发布了一条新闻,说这条街道临时搭建的街面房全都要拆除,像胖嫂的小饭馆,王二麻杆的杂货铺,田家布料店,这条街道许多街面房都是在原先的背墙上派生出来的,此次一律要砍掉。

        摆摊人惊讶、感叹声稀里哗啦,在摊点,店铺间此起彼伏,声色犬马。

        王二麻杆一拧一拧从下街上来,到胖嫂门口失声咯啦喊叫,她胖姨,这下咋得了,门店要拆除了,我们喝风屙屁去.一条胳膊在空中一伸一抡,身子前挺,夏静在对面看着,心里不由得一紧,生怕他一脚没踩稳跌倒。

        胖嫂大声哇气回应:听风就是雨,说拆就能拆啊?风地里捉鬼,没影儿的事。

        屎爬牛搬家——立马就得滚蛋,你还不信?

        王二麻杆气哼哼的,胖嫂故作轻松的说,活人能叫尿憋死。你是舍不得每个月的房租费吧,只要拿钱,这条街道的房子随你租。

        嘿嘿!虽然每个月省那几个眼仁珠子,遭的那个罪哟,那个晓得?塑料大棚夏天晒透了,能把人闷死,冬天不御寒,能把人冻死。

        那不就对了,拆了这些烂矮棚棚,省得烟熏火燎,我都成烂眼子了,一天到晚淌眼泪。

        好是好,就是要缴房租的┄┄

        看,还不是心疼钱!

        占便宜就是吃亏,你们自己搭的破烂房,虽然没房租费,有碍街容也影响你们的经营环境,政府早都想拆了,呲出凹进的,极不雅观。

        夏静看他像那个单位的干部,说话掷地有声,腋下夹着文件夹或书什么的。夏静趋过去轻声问,请问啥时候拆迁呢?

        下周开始,占规划的全部无条件拆除!

        胖嫂、刘巧云、美凤、马萍、李朝举等摆散摊的都围了过来。

        有谚语形容常河:一根绳,撂过城,城动弹,鬼叫唤,夜歌子担水鸡叫唤,斑斑鹁鸽踏调和,

        猫儿跳到案子上压馍馍

        顺溜幽默的谚语,胖嫂、刘巧云、美凤、王二麻杆一齐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位腋下夹着公文夹的说,拆除是为了建设的更好,为了更好的发展,你们难道就愿意在这破烂龌龊的环境下做生意吗?

        说完,看一眼大家,转身离去。

        夏静的店面是从某单位的背墙上开了扇门,这边美凤的店,那边刘巧云的店都比她的店长出一截,他们都在前面用牛毛毡接了一截,任性的长在街上,面积增大了,像两只大手把她的店钳在两店面的中间,于是她的店像穷人家的孩子缩着脖子。夏静租了开服装店,在服装的打扮下才有了点亮色。现在好了,若拆除两边临时搭建的小屋,她的店就从幕后走到前台,显眼亮堂,真是太高兴了。当初租这房的时候,由于被两边的店面挤着挡着,一直闲置没人要,轻易就租到手,谁承想突然间就柳暗花明。

        一矮胖女人提着一双沾满尘土的凉皮鞋啪地扔到地上,气哼哼地吼:看看你卖的啥破鞋,拿假货坑人,你没看老娘我是谁,竟敢坑老娘,你说说,这破鞋咋处理?

        夏静被骂得稀里糊涂,一时反应不过来,愣眼看着,说我没卖过你皮鞋啊,这鞋不是我的呀,我又没订这种样式的.

        睁大眼睛瞧瞧,不是你的是谁的,我那天在你家明明试了半天哩,还想耍赖,没看看你能赖得过去吗?

        夏静又仔细瞅了几眼,皮鞋蒙了尘土,脏得不像样子,脚肥,撑得走了形,面目全非,就不像她店里的鞋了,但是脚尖上那个装饰性扣襻依稀可辩,夏静麻利地找出这种款式一比试,确实是她的鞋,忽地想起就在下大雨前的那天,她在店里磨叽了几小时,硬是亏本强卖了去,险些将她缠晕过去的那位“上帝。”

        看清楚了吧,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到底咋办,我可没时间和你磨牙斗嘴,你们这些个体户比猴儿还精,单会糊弄人。

        夏静拿起破了的那一只,翻过来一看,原来是脱胶了。说,我到鞋匠那给你粘好,是脱胶了,又不是烂底烂帮,粘合后看不出来的,还和原来的一样。

        夏静拍了拍弄脏的手。

        矮矬子嗵地坐在试鞋凳上,愤然道,说得好听,给我粘一下,我三十元卖你一双皮鞋没穿就烂了,说得过去吗?

        那你说咋办?

        退钱!

        这鞋卖出去也二、三个月了,有穿了二、三个月再来退的吗?如果没穿咋都好说,可你都穿成这样了啊,这不是欺负人吗?

        反正鞋烂了,就得退钱!

        夏静干脆不哼声,那天她在店里足足挑了两个小时,反复试了又试,现又跑来退货,夏静气得脸都青了。

        你不退是吗?那你走着瞧!

        说完一头冲出门,带起一股风。那双鞋摆在当地下,又脏又丑难看极了,伸出手想拿到门外去,指尖快触上时又缩了回来,毕竟是别人穿过的臭鞋。几欲伸手,心里都是拒绝的,眼睁睁地瞅着,干气没奈何。

        眼前一暗,抬头,一个大胡子横在面前,夏静刚要问,张开的嘴惊成o型。

        满脸横肉,双手叉腰,气势汹汹。

        小□□,你竟敢讹人,你认清楚点,老子可不是吃素的!

        夏静气得浑身乱颤,眼泪哗地流了出来,手指戳着,你!你——你——你!你了1分钟也没你出个子卵寅丑,随后进来的女人泼声哇气:好啊!看谁能犟过谁,我就不信了,世上还有这种人,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啥货色,三教九流的个体户,还想讹人,没门!

        夫妇俩的高声吵骂吸引了路人,人呼啦啦围到门口,个个伸长脖子看大戏。

        人越挤越多,有人被挤了进来,两臂环抱胸前,支愣着眼睛看,有人咧着大嘴笑,个个不亦乐乎,那大胡子见围观者众,越加来了精神,提起那双皮鞋举到人们眼前,大家看看,大家看看,这个小□□是怎么讹人的,卖了鞋没穿几次就脱圈了,还赖着不退钱,八辈子没见过钱,缺八辈子德了。

        胖嫂拨开人群挤了进来,说,你们也别太过分了,人家一个小姑娘你开口闭口□□长□□短的,也太糟蹋人了,俗话还说,好男不和女斗,不就三十元钱吗,值得俩口子跑来骂人家一个小姑娘。

        可鞋烂了,穿不成了。

        给你弄好不就成了吗?

        不行,我们不要这破鞋!

        哪你把鞋收拾干净,你的脏鞋让别人给你擦呀?别人就那么下贱?

        就是不擦,让那小□□尝尝哄人的味道!

        夏静冲上去,那女人扑了过来。

        三人扭在一起。胖嫂和美凤、刘巧云奋力将夏静救了出来,夏静披头散发,脸色熬白,五官挪了位,像一头狮子,对视着大胡子。刘巧云、胖嫂、美凤眼见形势逼人,要吃大亏,逐劝夏静,算了吧,全当那双鞋丢了,30块钱被小偷偷了,人么,哪里不吃亏,30元咱也撂得起,甭和他们一般见识。刘巧云过来搂着夏静的胳膊,给他们吧,全当你昨晚没做好梦,撞上瘟神爷了。

        那矮矬子胖女人两手叉腰,气啉啉地骂个不停,大胡子反诘,谁是瘟神爷?投机奸商!投机倒把!

        胖嫂、刘巧云不敢还嘴,只用胳膊碰夏静,努嘴示意她快拿钱。夏静掏出三十元钱扔到矮矬子女人面前,矮矬子女人拾起来,搀起男人,边骂边往外走,投机奸商!三教九流!

        夏静气没处撒,一伸手,狠狠地将那双鞋扔到大街上。

        一会儿,一个捡垃圾的将那双惹事的鞋捡走了。

        摆摊人津津乐道,拿腔捏调学那男人,捏着嗓子学那女人,说皮鞋被甩出去时抛出一个弧形,让那个捡破烂的人捡了便宜。说夏静没出息,只管哭,要是我,有她们占的便宜,不把祖宗八辈翻出来才怪呢;有文化的人脸皮子薄,一点能耐都没有,被人家骂得哭咧咧的。嗳——嗳——男人伸着舌头学夏静哭的样子,用手摸眼泪,逗得那一堆人哈哈大笑。鞋都穿得起了毛边,至少穿两、三个了,纸老虎一个,被人家骂惨了,还退了钱,赔了钱又伤了脸,两头吃亏。像那种顾客以后还是躲远点,到我摊上来我都不给她卖,讹人的主儿,趁早擦亮眼睛。

        旁边摊上人说,恶人歹人,脸上又没写字,你咋知道?

        笨死了,你没看那矮矬子一脸横肉,操!

        你若碰上顾客上你摊上来,还不满脸巴结的迎上去,恨不能添人家尻子。

        那男摊主一条毛巾甩过来,女摊主一趔,俩人嘻嘻哈哈笑闹。

        夏静爬在店后面的床上一直哭。关中平原长幼尊卑、师徒礼仪、谦逊廉耻的乡俗涵养了她的童年、少年,耳朵就没灌输过粗话野蛮话。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长□□短的下流谩骂,内心受到强烈的冲击,那堪受得了,气得不行,一街两行摆摊的人都听着啦,以后咋活人?

        夏静擂着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缝纫店的刘巧云、开饭馆的胖嫂、美凤,还有其它几个摆散摊的都在服装店里安慰着,夏静气愤难平,情绪激动。胖嫂轻拍夏静的背,唉,小夏一看就没受过流俗恶习影响,纯洁无瑕。那俩人也太粗俗野蛮了,不过当个体户就是要脸皮厚,谁唾到脸上都不当回事才能在这行档里混,不是有句话咋说来着,脸厚,吃的够。

        刘巧云说,街道是大杂烩,啥样的人都有,要是计较,非气死不可。遂看着美凤:不过那些人还是看人下菜,要是遇上有的人,就占不上便宜,日娘捣老子挖出祖宗三代,非骂得抱头鼠窜不可。

        美凤头一昂:谁要是敢这样骂老娘,老娘非撕烂她的嘴不可,谁怕谁?

        夏静停止哭泣,一跟头翻起来,愣眼看美凤。其它人都笑,含意不明地互对眼神,轻蔑、轻视的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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