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刘嫂黑旋风一样旋进来,一屁股墩在圈椅上,竹编椅被压得咯咯吱吱乱叫。
鞭炮声凌空炸起,噼里啪啦叫喊着,响彻行云。刘嫂说的话根本听不清,嘴一张一翕喘着粗气,激动使得眼睛、鼻子、嘴巴一齐动。
炮竹声突然而来嘎然而止,夏静刚要问,一小伙子站门口晒笑:刘巧云,你一大早跑夏静店里躲清闲来了,甩手掌柜到底舒服,不干活,不操心,光数票子。
刘巧云胸脯起伏,黑风扫脸,狠瞪一眼,又一眼。
被鞭炮声淹没的叫卖声,卖菜的讨价还价声,兜售货物的声音浮出街市,七股八样,混合市声俚语车鸣,交易、买卖、发财、梦想在街市河流里泛泛漫漫,早市的涛声依旧。
这小伙子对开缝纫店的刘嫂直呼其名,挖苦揶揄。人家带着四、五个徒弟,大小也算个老板,年龄也能当他妈了,这话说的,像铁揪在石板路上刮擦,咯碜的耳朵难受。
小伙子被刘巧云剜一眼恨一眼,不羞,不恼,手撑门框看刘巧云七窍生烟。
夏静给刘巧云泡了一杯茶,就又熨烫起衣服。
陕西农村对他人不直呼其名的,即使毫不相干的人都不直接喊人家名字。同辈的、年龄长的,不论妇孺都得安顿个称呼,大哥大姐、嫂子阿姨,没有白搭话的。夏静一脚淌进街市河流,听着没大没小直呼其名,浑身都不是滋味。每个人都像虫矢一样不被尊重,活得没脸没皮。
不懂眼色的二货嬉皮笑脸,喋喋不休,与刘巧云戗戗上了。昨晚的过度惊吓,夏静这会儿还心有余悸,颇烦的很。这一大清早还没开张就在她店里龌龊,晦气死了。
夏静撂下手里的活,赶苍蝇一样挥手,去去去!看你货摊去!乘啥混哩?不做生意胡说八道的啥?
看多了琼瑶小说的夏静耳根子干净,受不了粗话重话,赶鸭子一样赶开不懂眼色的二货。
人都说个体户里三教九流,啥样的人都有,真是眼见为实。刚摆开摊子没生意,对面一长溜服装摊的女人们就开始早间新闻广播,高喉咙大嗓门的交流昨天的销售战果,呸呸呸的吐着瓜子皮,唾沫星子乱溅。唉!自由市场,鱼龙混杂。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现在也跻身个体户行列,时间长了,会不会潜移默化三教九流的习气?放浪的笑,不堪入耳的戏谑,不加修饰的潦草,想想就迷茫。夏静喜欢看琼瑶小说,琼瑶笔下的女性优雅、温婉、知性,骨子里就多少根植了些她们的言行举止,从内心对她们的粗俗不屑,可是天天面对她们,会不会被同化?
古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是尘埃里开出的花。读书,是门槛最低的高贵。
语言是人的又一件外衣,嘴一张,高贵粗鄙自见分晓。只有多读书,才能把污言秽语隔绝于外。
开业后,夏静对门口的人都有称谓,管缝纫店的老板娘刘巧云叫刘嫂,把药店的刘大夫叫刘姨,饭馆的胖老板娘叫胖嫂。只对隔壁美发店的美凤叫名字,一来美凤和自己一样待字闺中,二来她有些浪。
刘巧云喝了茶缓过了神,说,你看气人不气人,喜妹那小蹄子真不是东西,做事真短见,不得好死的,她背着我开缝纫店,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自己开店了,你说世上有这种人吗?挖墙角挖到师傅头上来了,啥球东西!
刚才放炮是喜妹开业?
不是她还有谁?
刘嫂脸色乌青。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市场经济,自由开放,谁能阻挡得了谁。不过这话说出来等于火上浇油。她给刘巧云续了水,刘巧云端起就喝。
刘巧云呷了几口茶,唠唠叨叨数落开了。
刘嫂的徒弟喜妹是她乡下表姐的女儿,也就是她的表侄女,她家在本县最偏远的深山老沟里,村里好多人连汽车都没见过,照明用的是煤油灯,吃面尤其困难,春夏秋三季水磨磨面,到了冬季只能靠人推石磨磨面。石磨你肯定没见过,哟!我都忘了你们那里是平原。从那个大山里出来的人最害怕的是推磨了。两扇石头錾成的磨盘上下合在一起,镶上一个木撅撅,挽一个二尺多长的绳圈一头套在木撅上,一头套在磨担上,扛在人的前胸或肚子上,人向前走推着石磨转,一圈又一圈,走着走着就晕了,三升粮食推下来,把人累得要死不说,还像晕车一样难受。从鸡叫到天亮,白天到黑夜。家口大的,一个人推上一天仅够吃一星期,我这腿痛就是推磨落下的毛病。
那年,喜妹家的牛吃了村里一户人家的麦苗,按说赔点粮食就算了,可那家人非要喜妹家在他家地里长出一块麦苗,要不就把她家的牛牵走。这不是讹人嘛?可不是咋的,一夜之间咋能长出一坨麦苗第二天,这家人的老婆站在院坝里日娘捣老子的叫骂不息,什么断子绝孙,什么老绝户,啥话难听骂啥,喜妹一家人都老实,牛吃了人家的庄稼自知理亏,没人出来搭腔,任由他们一家人轮流开骂。这家人大概觉得喜妹家好欺侮,骂着骂着竟然真的跑来拉牛了,喜妹爸在和人家争牛时打坏了那家男人的一只眼睛,被判了刑,留下喜妹娘儿仨和一个老得没牙的老奶奶,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的磨日子。你看她现在人眉嘴眼的,没见她刚来时的可怜样,脚趾头都露在外边,裤子短到脚踝处,衣服小到腰脐处,黄皮寡瘦,头发像一撮毛草。到我家这几年才出脱得花朵一样,我们家吃啥她吃啥,我们穿啥她穿啥,还手把手教了她手艺,现在能了,翅膀硬了,撅起尻子走了,算我瞎了眼,养了一只白眼狼。
她爸现在回来没?
好像没。
唉!日子肯定难过的很。
可不是吗,每年开学都向我借学费给她弟弟,她弟现在也快上中学了。
嫂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你看你现在大老板当着,缺一个喜妹,缝纫店不是照开不误么,多一个少一个又能咋的。
话虽这么说,可我还是气不过,一个月供她吃过喝过还开她六十元工资,哪点对不住她了。再说了,其她几个徒弟我可没教她们怎么裁,妄想把她教会了多干几年哩,这一走,累死我了。
有时间过去帮你说说,叫她来给你道歉,毕竟你是长辈,她这样做是有点对不住人,不过你也甭往心里去,她肯定是无可奈何了,你想想,她家那个情况,不靠她靠谁,姑娘大了,总不能老张口向你借钱吧。
理是这么个理,可我就是生气的不行。
你心大量大,大人不记小人过,全当是做好事支助那个家哩,大家都说你心眼儿好,好人自有好报。再说了她那个穷困潦倒的家,她不出头谁出头?好歹是一家人,打断的肋骨还连着筋哩,嫂子你就不要纠结了,将来她长大了,有出息了,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老辈人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她这一走,我的生意肯定会被挖去不少。
哪能呢,你的人缘多好,人气多旺,刚开张的店,一时半会肯定火不起来的,再说了,有钱大家赚,何况是你的侄女,你就放她一码吧!
刘巧云喝了茶,诉说了心事,情绪渐渐平复了,瞅着夏静说,咋觉得你很疲惫,家里有什么事么,看你也心事重重的,光顾着生气了,也没顾上问你咋了?
夏静一早起来头昏脑胀的,还未从昨夜的惊悸中缓过神来,犹豫不决,不敢说出昨晚的遭遇,见刘巧云把她当知己诉说了心事,心想着要不要对她说,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内心终归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煎熬,直到刘巧云对天发誓决不泄露时才说出来,不知是想打劫还是图谋不轨,总之吓得一直不敢睡,手持菜刀铁棍捱到天明。
没想刘巧云听了,拍着大腿说,唉!我当多大个事,一定是找隔壁美发馆美凤的,昨晚夕天黑,摸错了门!
我当是啥事哩,我保证不说,你是啥人大家都清楚,绝对不是找你的,你就放心好了,我还以为啥了不起的事哩。
经刘巧云一说,夏静轻松了,随问,为啥深更半夜找美凤?
刘巧云拍拍夏静,讳莫如深地地笑笑,走了。
夏静与喜妹从没正面打过交道,倒是经常看到她匆匆来匆匆去的瘦长背影,也没见她和街上谁逛街、闲聊,一脸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和少年老成。夏静几次去缝纫店,喜妹都低着头一手握剪刀一手拿画笔专注的裁衣服。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难言的苦涩,花季女孩,在人生最美丽的季节还没有绚烂的绽放就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同是投奔亲戚,现在又都得罪了亲戚,又刚刚自已创业,前途未卜,忽然就同病相怜。
晚饭后,夏静走过十字路口,向右一拐,一间一间的店铺看过去,快到头时,终于寻到门楣上书“缝纫店”的一间铺子,窄门小脸的挤在一排铺子中间,若不仔细瞅,真看不出来。
姐!
从没搭过话的喜妹见夏静进门特别高兴,一把揽过夏静的肩。
惺惺相惜的感知,身在异乡的孤独,两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互视着对方,清澈的眼睛里鼓励,相识的波光滟潋。映射着两弯似皱非皱柳叶眉,两瓣似启非启丹青唇。默默无语,又胜似千言万语。远离故乡的孤雁,遇到了另一只同伴,一同在街市的河流里扑腾、漂泊、打拼,两颗怀揣梦想的心,一下子彼此靠近。
喜妹说,“姐,好难啊,刚开始一切都不顺,缺这少哪不说,还没顾客,今天一天都没开张哩,我心里好害怕,还很紧张,我怕自己开不下去咋办”?
夏静“轰”地想起自己买过一块裤子布料,何不拿来给喜妹开个张。
“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夏静飞快地拿来了布料,喜妹抱着布料激动不已。其实给我姨干时,衣服全都是我裁的,裁好了还要缝,今年过来活太多了我才缝的少了,别的徒弟缝坏了的,没缝合适的,都是我返工,在我姨家,活没少干,也摸索出了经验,我想我能干好,可今天一天没接到活,心里就发慌。
相信自己,信心加耐心一定会开好的。两个女孩击掌为誓,坚定她们创业的信念。
夏静笑着说,我刚开始时也是这样,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顾客上门,愁得茶饭不思,老怕开不好咋办,亏本了咋办,再加上亲戚熟人的告诫,心里也没底,其实她们也是操好心,但由不得人顾虑重重,慢慢就好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真的吗?夏姐?照你这么说,我一定会开好的。喜妹静静地看着夏静的眼睛,眼里慢慢燃起了希望,好像她的希望全在夏静脸上,夏静说好她就一定会开好。喜妹刚过十八岁,像她这样年龄的女子像风中的一朵花,根还没扎稳,身躯还没长硬,一场风雨袭来,也许就会零落,她毕竟还未长大啊!夏静明白她需要的是信心,给她信心,心一静,就稳住了,才能在街市河流的竞争中生存。
喜妹吞吞吐吐,我开店我姨肯定气坏了,我也没办法,我在她家三年,三年里我什么活都干。第一年当学徒,一走进家门就挽起袖子干活,洗衣、做饭、喂猪、拖地抹桌子打扫卫生,拆洗被褥都是我的,还要在店里缝她裁下来的衣服,锁扣眼,钉扣子,说句难听的,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有时一憋几小时。那时徒弟少,就我和琴琴两个,琴琴晚上回去了,我一个人干,将一天的活干完时经常晚上十一、二点了。第二年我学会裁了,店里裁剪的活都成了我的,刚裁完一大摞布料就赶紧上机子缝,这两年缝纫的活越来越多,几乎天天晚上熬大半夜,衣服都没时间洗,经常晚上十一、二点洗衣服,中午一家人的饭还是我的,裁完一叠布料,赶着回去给一家人做饭,饭做好了,给我姨送店里,又急急忙忙回去吃饭洗碗,我姨夫有时看不过眼,说上她两句,让中午自己回来吃她都吹胡子瞪眼不愿意,我知道我这一走,抽了她的肋骨,肯定忙死了。她心里恨就恨吧,一个月店里的收入少说有三、四千元,多半是我挣的,可我才得几个钱,我穿的衣服都是她穿剩的,修修改改后凑合着穿,光混我一个倒没问题,可我婆我娘我弟弟,她们还得指望我过活哩。
其实夏静早看见了,她的衣服颜色褪色,式样老气,穿在身上松松挎挎明显不合适。母亲小时候老唱一首童谣,“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
我弟弟要上中学了,上中学住校交不起伙食费,不住校又到哪里住?我想供弟弟上学,一定要供他上学,他有出息了,我爸我妈才能在村里活起人。所以我开了这个店,我弟考上中学后就吃住在这里。
可怜的人儿,何其相似的际遇,她在供弟弟上学,自己供姐姐上大学,她们都有一个心愿,为了这个心愿,她们得罪了亲戚,舅妈一次都没来过服装店。
夏静搂着喜妹的肩膀,说,闲了我们一起玩,因为,我们是好姐妹。
喜妹悠悠的说,我走路都绕着走,生怕碰见我姨,都不敢到那条街去,毕竟是我对不住我姨啊!”
一条清澈的大河穿城而过,使青山环抱的常河县城因水的滋润水的环绕美丽而灵动。河宽水深,河边丝柳垂青,水上野鸭游戈,“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穿越县城四、五公里的河滩上,春天到来的时候河两岸水草如菌,蝴蝶蜻蜓双双对对在水草上对弈。河滩的石头大的像牧人赶着的羊群,小的像谁不小心遗落的鹅蛋或砚台,还有更小的被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散落水中或岸边。沙滩上各色小花随风摇曳,随水吟唱。去年春天,晚饭后黄昏,夏静常与厂里的小姐妹们来河边玩,蓝天白云下的河滩,夕阳给清清的河水渡上一层好看的斑斓,她们在河边疯跑,赤脚在浅水里泼水打水仗,在深水中探水。后来舅妈介绍了小张。她曾与小张一起在夕阳沐浴的河边散步,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如风带动着岁月。
夏静与喜妹走在河边,已是又一年的春天。她俩在星期天相约,每年,都想与春天相遇一次。
喜妹忽然手指河对岸说,姐,你看——好漂亮哇!
一望无际的麦田里,一条绿波掩映的小路上走着两个人,麦苗刚好齐腿深。一个年轻女子身穿红衣,男青年着白上衣,被蓝天白云下汪洋恣意的绿色簇拥着,似画中的人儿,美妙无比。夏静和喜妹羡慕地看着她们,由于有些远,认不清人,俩人都等着她们走近了好看清这对天仙配。喜妹无限向往地说,他们好幸福啊,一对相爱的人走在麦田里,将来一定会幸福的。谁说的?我想的。为什么?因为好啊,你看她们像天上的人儿一样,天上的人都不很幸福吗,人都不是经常说天堂吗,我看她们就是天上人儿,是天生的一对儿。
青青的麦苗托着这对男女,电影慢镜头一样缓缓飘浮在绿毯上,慢得让夏静和喜妹有点心急,越是这样,越想看清他们。十八、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心中爱情的情愫暗涌,看见人家拥有,自己何尝不想。
他们从地埂当中终于游到地边,下了一个坎,就到了对面的河岸边,青年男子的上衣托在臂弯里,白衬衫束在裤腰里,神气又潇洒,女子下坎后走得很慢,有意无意地与男子拉开了一段距离。青年男子蹲在河边洗手,等他的恋人。女子下到河边,也在河边洗了手。河边有一座简易的小木桥,小木桥搭在河心深水处,一些石头露出水面,散落两岸,连接着小桥,正好可以做涉河的丁步。男子以石头当丁步到了桥上,女子尖声尖气地撒娇,趔趔趄趄到了桥边,男子及时伸出手扶住了她,女子扑到男子怀里。夏静和喜妹在河这边的一颗巨石背上偷偷品味人家的爱情,距离近了倒不好意思了,夏静背对石头坐着用马莲编蜻蜓,马莲在她手里柔软地晃动,她的心有些莫名的紧张,还有偷窥的慌张,她毕竟大喜妹两岁,矜持羞赧。一只碧绿的马莲草蜻蜓已有了雏形,她编得非常仔细认真,喜妹不时地向她报告那对恋人的情况,她装作不在意,其实耳朵充当了眼睛。喜妹猛然转过来和她坐成一排。她们抬起了头,四目相对,不,其实是八目相对,笑容冻结在夏静脸上。
夏静从春天的美景跌进冬天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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