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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第2章

        晚上,林秀、景明霞、郭傅玉三个欢呼跃雀着涌了进来,感叹唏嘘不已,店里一下喧闹了。景明霞“腾”地坐在夏静用帘子隔开的里间床上,说,傻冒,现在回厂里还来得及,制衣样的工作多么轻松啊,坐在干干净净的办公室里,听不到机器的噪音,接触不到油污,打扮得漂漂亮亮,谁不羡慕,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毛病,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当啥个体户,沦落为三教九流。

        林秀说,当个体户就沦落了?再说了个体户并不都是三教九流,人家凭本事吃饭,凭什么看不起人家?

        夏静脸上不悦。

        你像妈妈,说话的口气像妈妈教训不听话的女儿。郭傅玉仰着满月一样圆圆的小脸,大不咧咧似笑非笑盯着景明霞,脚底下也不闲着,搂着夏静为圆心,单腿在地上蹦着探戈。

        明白过来的景明霞脸“唰”地飞上了两朵红云,连男朋友都没理,被污蔑成“妈妈”,不羞死才怪呢。跳起来猛烈地追打景明霞。郭傅玉一把丢开夏静在地上跑圈圈,咯咯笑骂着,妈妈!妈妈!婆婆妈妈嘴!

        谁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还不等着夏静挪出地方你好坐上去呀!可惜了,有些人就是没那个命哟!

        郭傅玉不生气,也不解释,景明霞东她西,景明霞西她东,使对方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她,没几个回合,景明霞就被她的声东击西术搞得娇喘吁吁,汗涔涔地跌坐在床上。

        一阵笑闹声驱散了弥漫夏静心头的愁雾,本来嘛,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走,有什么好愁的,天塌下来不过碗大个疤,才开头,说不定以后大把大把赚钱哩。

        林秀见夏静脸色缓和了些,嚅嚅嗫嗫地问,你和小张咋样了?

        不咋样。

        在厂里时,他不是往你那儿跑得勤嘛!

        跑得紧也不一定是找我的,厂里那么多美女,谁知道他看上谁了呢。

        林秀、景明霞、郭傅玉三人嘻哈够了就开始看衣服,夏静也不管她们,随她们去试去挑,三个青春靓丽的女孩不时发出感叹,说这件好看,那件也好看,看一件爱一件,件件都舍不得。夏静淡淡地站在一边,因是共过事的好姐妹,自己若当参谋涉嫌强人所难的味道,于是干脆什么也不说,随她们自己取自己试。

        林秀挑了那件淡紫小碎花的外套,在穿衣镜前转来转去,说卖服装就是好嗳,想穿什么穿什么,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有什么不好,将来我也要开店卖服装,夏静,到时订货你可不能不领我呃。末了掏出了钱,连找的零头都不要,说是恭贺开业。景明霞和郭傅玉俩个分别买了一套,夏静一下子连本带利有了300多元。

        300多元捏在手里,信心倍增,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市场是条瞬息万变的河流,它的流动里隐藏着看不见的欢乐、痛苦、幸运、失败,这些都会随每天的潮汐消失。新的一天到来时,小商人们又淌了进来,在这条河流里打捞,挣扎,与顾客磨牙斗嘴,时而使出一点小小的奸诈,时而为多赚俩钱欣喜若狂。每天都有欢乐浮出水面,都有痛苦、挣扎逝去,只有真正下到这条河里的人能体会收获的快乐,比起在厂里消磨时间混日子有意思多了。有人说夏静瞎折腾,不务正业,胡球整!夏静心里说,你们知道什么呀,只知道上班吃饭睡觉过程式化的的生活,不知道创造自己的生活,如果有一天,厂子倒闭了,开不出工资了,你们能自谋生路吗?他们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当然,她亦失去很多,舅舅、舅妈的宠爱,爱情的不可预知,更多的是品咂艰辛,但当艰辛一旦转化成效益时,再累再苦都举重若轻,品味艰辛带来的无限趣味才是真正的快乐。有了开业第一天的300多元,她第二天走在街上抬头挺胸。人就是怪,兜里没钱时低迷萎缩,兜里有钱底气十足,步伐锵铿。她给自己做了可口的早餐,慢慢吃,先不着急开门,俗话不是说嘛,拾银子不在先后。吃完早餐后,街道上阳光灿烂,摆散摊的正在出摊,架子车一辆接一辆向街市的河流汇聚,车上的货物摞得麦垛子一样,摆摊人一件一件卸下来,一件件往出取,一件件往出挂,还不忘高声大气交流昨天的战果,手忙嘴不闲。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的传入耳膜,仔细看,原来昨天到她店里来试过衣裳,而且还试过不止一件,再看绿棚棚下的另一家老板,也是昨天来试过衣服的。

        夏静就有了主意。

        夏静将店里仔仔细细整理了一遍,水泥地面更是被她擦得锃光瓦亮,一股新鲜的气息给店里灌注了生命,早晨干净的阳光打在服装上,跳动着妩媚生动,夏静心情像蓝色海面上行驶的帆船,信心满满。她不急于营业,锁上店门向服装摊走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街道就是市场。在街道中心搭起一长溜绿色玻璃钢瓦的大棚,卖服装的人在支撑大棚的四根钢柱上绑上竹杆。后背、左、右分别挂上铁丝网,铁丝网上挂一件件展开的衣服。三面铁丝网经衣服一装饰,形成一间漂亮的服装小屋。前面是一长条木板,有的干脆就是床板,用床单一蒙,就成了“柜台”,再摆一些鞋、袜、头饰、洗澡巾之类的小物件,摊主站或坐在“柜台”里。相邻的一家亦如此,一间间服装搭起的小屋列队伸展,像衔金吐银的貔貅,海市蜃楼般虚渺,又真实的丰富,是谋生者梦开始的地方。

        夏静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走到服装屋的尽头,回头,走到第一家的服装摊前,静静地看着女摊主,也不说话。那个胖敦敦的中年女人看了她一眼,眼神就飞快地躲开,假装在货床上整理东西,不看她。夏静足足站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她回忆了一遍昨天在她店里的情景,她还嘲讽过她,“卖饭的怕吃八碗”,好像铁定了要买,让她侍候够了扬长而去,扔下一大堆抖乱了的衣服害她整顿了好半天。胖女人觉出不妙,怕她上演昨天她整她的一幕。低着头不敢抬头,这时有顾客来了,问衣床上袜子的价钱,她心虚的不敢大声回答。不时地觑觎她。夏静拍拍她笑着说,生意来了嗳,老板,她终于仰起脸挤出一丝笑,比哭还难看。

        第二家的摊主夏静一眼就认出,一脸雀斑的女人还把她当成了买主,热情的迎上前来,张开嘴时猛地愣住了,笑容停驻在脸上,嘴一张一翕再加上满脸雀斑的衬托,十分难看。夏静看定她,也不说话。这个女人还算机敏,转而换上一副热情有加的笑脸问,昨天开业生意好吧?夏静慢条斯理地说,托您的福,很好,以后还望您多关照。雀斑女人脸面上挂不住了,涎着脸讨好地说,其实这不是我的主意,我想咱们都是同行,一条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样做是有点缺德。身子往前挪了挪,神秘兮兮地说,可刘巧巧非要拉着我去不可,喏!就是下面第三家穿红衣裳的那个。小妹妹,你年轻又有知识,是不会和我们这些大老粗计较的,对吧?夏静心想,人都说,脸上长麻子的人都鬼精,一颗麻子一个计谋,脸上有多少颗麻子心里就有多少条阴谋。看看,转眼就出卖了同僚,这种人以后少走近为好。

        夏静一家一家走,一家一家静静地看,也不说话。从上街走到下街,搅她生意的那几个摊主她都看到了,她们刚摆好摊还没生意,坐在地当中的方凳上,看见她就低下头假装摆弄货物,拿眼角膘她,贼眉鼠眼的样子厌恶至极。夏静想让她们知道,她们昨天的行为是多么让人嗤之以鼻,多么见不得人,她们的脸在夏静冰冷的笑容逼视下红一阵白一阵。

        有一个人被她看得心虚了,在衣床上甩甩打打,咚咚地拿床板出气,凶巴巴地说,我又不是小偷,你看我干么?一句话提醒了夏静,方记起昨天丢的那三件衣服。夏静凌厉的目光直视她,掷地有声地说,“真是贼不打自招。”

        夏静从心底迸出一句话,可怜又可恨。

        夏静的服装从质量到款式都有别于地摊货,林秀、景明霞、郭傅玉她们几个的新衣服一亮相,活脱脱的广告,连续几天都有人到夏静店里买衣服,每天都能卖出五、六件,每件衣服挣十几、二十元,她每天都有七、八十元,八、九十元收入,最好的时候一天净挣一百多元,顶她在厂里上班时半个月的工资,这样算着的时候,夏静心旗摇荡,卖服装挣的钱足够供姐姐读完大学,也算是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减轻负担,夏静心里很宽慰,为她的选择也为姐姐。只是好些天过去了,舅妈介绍的那个小张一直没露面,直觉告诉她,她和他不会继续下去了。在常河县城,人们比较看重城镇户口和有无工作,一个没有工作的女孩子即便聪明漂亮,人们都会再三权衡。这是当教师的舅妈给她的忠告。现实让她明白,舅妈的忠告不是耳旁风。如果说高考落选的夏静从幻想的天空跌落到关中平原坚硬的黄土塬上,是粉碎她理想的第一跤,小张的不语而去又让她摔了一跟头。

        在陕西老家的情景像电影慢镜头,在思绪的屏幕上慢慢滚动。她跟在妈妈身后,背过书包的肩膀换成背篓,妈妈在前边佝偻着腰,眼睑与地面平行,一步一步踯躅前行,她的整个身躯都被背篓覆盖了,在这一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深刻地嵌入骨髓。节气虽已立秋,太阳的热情却丝毫未减,关中平原一往无际,人在毒辣的太阳下无处躲藏,不几天就晒得脸上蜕皮。从田野里走过,劳作的农人都会戏谑两句,哟!大学生下地啦!夏婶,你咋舍得把这细皮嫩肉的妹子领到热头地里风吹日晒?夏静掰包谷时,河边洗衣的女人们会喊,苞谷地里的大学生!夏静拔黄豆时,对面的人们又会喊,黄豆地里的大学生。

        广袤无垠的关中平原一眼望不到边际,夏静在劳作中经常抬起头看远方,远方的远方渺渺茫茫,像夏静渺茫的心绪一样看不到尽头,好在一起回乡的还有同学大丽菊,想想她不也高中毕业回到农村了吗,自己的心情才好受一点。大丽菊本名赵丽菊,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笑靥使她笑起来灿烂得像盛开的花朵,同学们便把赵丽菊叫成了大丽菊。夏静和她惺惺相惜互诉衷情,一天不见心里欠慌慌的,大丽菊也把她当成相惜的知己,俩人相约着一起赶集,一起在河边洗衣,黄昏时一起在小道上散步。

        又一个黄昏,夏静和大丽菊结伴去小河边,她们走在铺满碎石的河畔上,落日的余晖映在水中,河水里荡漾着美丽的斑斓。大丽菊随口诵道,“一轮红日铺水中,半边晓日半边红”。夏静说,你看那些白杨树多么挺拔啊,怪不得茅盾要写《白杨礼赞》,可能就是看了咱们这儿的白杨树受的启发,农村也没什么不好的,风景好,空气好,安静。俩女孩子手拉着手走在小河边,走在落日的余晖里,晚霞给她们的背影涂上了晕黄的颜色,平原和畅的风让她们的心情插上了翅膀。

        一个女人扯声哇气向河边冲来,嘴里叫骂连天,走近了,才看清是村里的少妇红瑶在追赶一头猪。那头发狂的猪比她还要愤怒,窜上窜下成心要和她作对,红瑶趿拉着两只鞋挽着裤腿,前襟敞开,露出雪白的□□,不知是无所顾及还是顾不上遮掩,气喘吁吁,还不忘大声斥责那头不要命的猪。与猪的赛跑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越跑越来劲,村里大人娃娃像看大戏一样热闹。夏静和大丽菊潜她悲哀。红瑶终于制服了那头猪,将一根长长的竹棍担在肩上指手划脚唾沫飞扬地向围观人群显罢,扯声哇气,昔日的矜持和娇羞荡然无存,让人感觉她原本就是一个农村泼妇。大丽菊神色忧戚地说,真真是环境造化人,可怜可悲,她怎么会变成那样,不管不顾不说还不害臊,好歹也是高中毕业生,结了婚咋就全变了?这场人猪大战使关中平原美丽的黄昏索然无味。

        真没劲!夏静不知说红瑶还是说自己,没头没脑地嘟囔。两人一时无话,蔫憷憷各自回家。

        红瑶读高中时夏静和大丽菊上初中,那时的夏静觉得她忒耐看,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爸是乡上干部,流行什么穿什么,是夏静和大丽菊这些少女们的偶像,她们曾偷偷学她把头发用火钳烧热烫成卷曲的波浪,感觉还忒来劲。她毕业后,不知怎么与村里高喜强好上了,不到一年就结了婚,高喜强好赌博,俩人经常打架,是村里的一对活宝。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上学时校园里流行的这首歌是黄土高原的真实写照。冬天的黄土塬一片枯黄,了无生机,铅灰色的天像一顶大锅盖笼罩原野,很少出太阳,风贴着地皮刮,雾腾腾的几乎看不见远处,地里的庄稼收完了,无事可干的农人们和土地一样慵懒地进入冬眠状态。村街上游荡着几头肥胖的猪随意地拉撒粪便。夏静恍惚想起,好几天没见大丽菊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唯一能提起精神的就是找大丽菊闲聊。

        大丽菊妈妈说,大丽菊到市里姑姑家去了,准备学一门手艺,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夏静僵住,笑容凝结在她俏丽的脸上。

        大丽菊走了,夏静愈发觉得生活枯燥无味,前途无望,常常盯着一个地方发呆、出神,不爱说话。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她翻出课本复习,准备下一年再考。家里的情况其实根本不允许他再读书。父母在生了三个女儿后,为了给夏家传宗接代,又生了一个儿子,为了这个儿,父亲被开除公职。当了半辈子干部的父亲回家后整天唉声叹气,借酒浇愁,农活不会干也不屑干。夏静是老二,姐姐夏雪的运气比夏静好,高中毕业时父亲还在职,高考时悬在录取线的边缘,父母就让她上了自费的医学院,她下面的妹妹夏岚才上幼儿园,夏平最小,还未入学。即便她考上大学,家里也无力供她。

        夏静的沉闷父母心里也着急。思前想后,决定让她投奔甘肃常河县城的舅舅,托舅舅给她安排一份工作,好歹给她找条出路。

        刚来常河县城时,夏静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儿,更不属于这个破败的县城,至于自己到底属于哪儿,她不知道。

        舅舅很快把夏静安排到综合厂上班,成了集体工,总算端了公家饭碗,这年月,能端个公家碗的人都骄傲无比,舅舅的权力加上她的高中文凭还有聪明美丽的衬托,织了一段时间手套后,她被调到办公室制衣样,这使厂里的姐妹羡慕又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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