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晚宴(下)
廊道蜿蜒,两旁植满灌木,兼而三两胡杨、沙枣等适应鬼方环境的树木,显出几分郁郁葱葱的生机来。道旁又挖开了一处水塘,里头养了几尾锦鲤,与岸上树木相映,却有几分中原庭院之相。
月光清辉与道旁石柱上点亮的灯盏的照耀下,穿着笨重,缀满琳琅宝石的楚弦,拖着发软的脚,与那位同样喝了情酒的鬼方青年跟在侍女身后,路过了一间又一间紧闭的屋子,停留在一间与宴席南辕北辙的屋前。
侍女推开门,恭敬地请两人进去便准备离开。
鬼方青年早已被体内汹涌而上的热浪冲刷得支撑不住,几乎是整个人摔了进去。
楚弦边用手扇风,边拉住侍女。
黑衣人跟到了此地,恰好瞧见楚弦与侍女在说些什么,侍女先是表情微讶,后面泛苦恼,最后叹了口气,似乎是极为勉强地点了头。
得了答应,楚弦这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摇摇晃晃进了屋子。
黑衣人等侍女走近,便将人拦住询问。
侍女一股脑全倒出来:“阿夏小姐想见巫医大人,可……可巫医大人这会儿应当早就入睡!况且一来一回,也不知是否会耽误了城主夫人的好事,我怕是担不起。但阿夏小姐似乎很着急,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黑衣人将侍女打发掉,掉头回了城主处。
城主思量一番,虽心头总觉此事有些许古怪,但也说不上有何古怪。想来在巫医面前,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实在不行还可以派人亲自盯住。
随即,便命黑衣人亲自去寻巫医,并且看着此事。
楚弦进门便将那名鬼方青年打晕放在了地上,身上沸得厉害,既有酒饮多了的缘故,也有城主夫人那一杯情酒的缘故,便在确认门外的确无人之后运功压制。
已经过了近一个半时辰,韩溯川那边还未惹出什么动静,这可能是坏消息,也可能是坏消息。
她见过那次他中了城主夫人算计之后的模样,韩溯川与她不同,不是从小在药罐子中长大的,也未试过百毒百草,血气方刚的男儿,栽在这上头似乎算不上什么稀奇事,甚至连责怪都显得过分计较。
但心中总有些不痛快,堵着块石头似的憋屈。
她宁愿相信他还在挣扎。
“你最好能等到我去找你。”楚弦将体内热气压制下去后,恶狠狠低骂了一声。
大约又过去了一炷香时间,巫医敲开了她的屋门。
黑衣人匿在外面的树后,目光紧紧锁住那间在黑夜中唯一洒出灯辉的屋子。
却见不一会儿,那屋子的灯火忽然灭了。
他当即脚下动了半步,却想到巫医一向古怪,此刻或许不便打扰,便又回到原地。
在远处静静继续驻守了半炷香工夫,巫医仍未出来,灯火亦未重新亮起,心中逐渐起疑,侧耳听去,里头竟然听不见半点动静!
再未迟疑,立刻冲了过去,敲了两声未得到回应,甚至开口朝里面询问亦没有回应,赶紧推开门——
门一开,入眼却是床榻旁的地面直挺挺躺了三个人。
巫医、阿夏、今日为阿夏所觅的新夫婿,皆倒头躺在地上。
今日除开巫医,根本未有人接近过此处,他们三人晕倒得实在蹊跷。
黑衣人警戒心起,立刻低头查探,甫一低头便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抬眼,却见一阵迷雾扑面而来,恍惚间便觉神思混沌——只听得有大钟在有规律的震响,令他一瞬间十分困倦。
脑中思绪似乎是在这种恍惚中变得迟钝凝滞,忘了自己是谁,又要做什么。
而后听见一道缥缈的声音,仿若神祇一般不容拒绝抵抗,甚至连谎言沉默亦无法做到。
楚弦早已将屋子关紧,她轻敲桌案,轻声盘问。
“宋君毅在何处关押?”
“地牢。”
“城主府可有密道?”
“有。”
“何处?”
“水塘外有一座假山,那上面有个机括,打开之后,水塘下会出现入口。”
这黑衣人果然不同寻常,连府内密道都知晓。
原本她还打算趁夜深人静离开城主府,顺着她留下的暗香找到当日这黑衣人带她走的密道,如此一来,却是又方便不少。毕竟出入城主府动静未免太大,难保不会被暗处哪位发觉异常。
毕竟艾力曾经带她见过的那些人,可都是化作平民模样混迹在各种地方的暗桩,能得如此器重,在军中必然也不同凡响。惹来一个,必然会拔出萝卜带出泥,于己无益。
打定主意从城主府中偷偷进入地牢后,楚弦最后问道:“今日那中原人被带至何处你可知?”
“西边最里面的那间屋子。”
楚弦愣住。
她被送到了可以说是最东面的屋子,而韩溯川在最西面……
横跨整座城主府,他们还真是怕这件事情出岔子做得十分周全啊!
楚弦咬牙指示:“你去那间屋子,将里面的女人带到这间屋子。一盏茶内,避过所有人!”
黑衣人恭顺地应下,随即闪身出去。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楚弦看着一身一动就能叮当作响的衣裳,恶狠狠拽了下来拿在手上,将鬼方男子的中衣扒了当外裳套在自己身上,隐匿在夜色中跟在他身后一同朝着西面而去。
黑夜之中,哪怕是再好的守卫也无法看清暗处所有事物,楚弦一向喜欢在夜里行动,便是因她一身轻功在这种情况下简直如鱼入水。
最西面的屋子里,韩溯川一进门就将城主夫人刻意安排的舞姬打晕了过去,自己靠在角落中,忍着腹部源源不断的热流,沁出了一身汗。
或许是上回中过招,这次刚起异样时便有了戒心,这才能保持住理智走到此处,等周边监视的人离开之后才将人放倒在地上。
但这药能被城主夫人用上几回,足以证明其厉害。他一刻不敢怠慢,也逐渐快控制不住,呼吸愈发乱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如此长久的忍耐,哪怕是圣人都快要坚持不住,屋子被推开,眼见的却是黑衣人。
正在运功压制的韩溯川惊出一身冷汗。
那人却似瞧不见他一般,越过他,径直走到床榻边,扛起被安置在床榻上的舞姬,扬长而去。
汗水淋漓,头脑发懵时,门外又进来一个,韩溯川心神又是一紧。
背对着月光瞧不清楚面容,待她站定盯着他时,他心底却像是自发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身形还是动作,都是楚弦无疑。
楚弦似乎是打量了他一番,又打算上手,被他拦住。
他苦笑着:“换一招。”
楚弦诧异:“上次挺管用。”
“上回被人盯着没办法,这回你肯定有别的法子。”他磨牙,上次那滋味并不想再尝。
楚弦悻悻然砸吧嘴,颇有些不高兴,敷衍地伸手在他周身穴道顺着经脉点去,最后在指尖开了个口子,将药力随着血液引了出来。
“治标不治本,这种事情,压久了伤身体。”楚弦又在自己指尖开了个小口子,将血滴在了他唇上,见他咬牙紧闭着嘴,拧着眉头上手掰开,“张嘴,吃下去,压一压。我没带什么解毒的东西。”
尝到舌尖的腥咸,韩溯川目光倏然暗淡下去。
从前有一大药宗,想要培养出百毒不侵之人,将数百名童子从小泡在药罐中,尝遍世间百毒百草。无穷无尽的折磨中,最后剩下两人果真百毒不侵。
一身血肉可解百毒,好端端的活人,成了上等的良药。
许是发觉了他在吞下她的血后突然情绪低落,楚弦问道:“怎么了?”
为了不让她担心,韩溯川故意笑道:“三番两次中这招,又不得解法,始终伤身体,不然你替我想个办法?”
楚弦将破了口子的手指尖在他齿尖狠力压了压,又挤出两滴血后收回,冷哼一声:“回到中原,韩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呀?我觉着我还是替韩公子做这些打打杀杀之事比较符合我的身份。”
说罢转身便走。
垂落的手指被热度还未完全消减下去的手握住,她抽了两把没抽出,便有些恼了。
“做什么?”
韩溯川顺手从背后揽住她,垂头埋在她的肩头,温厚又眷恋。
“行事小心些,我等你回来。”
楚弦心底微颤,失神了片刻,到底未再反驳。
背后之人却执拗要一个答复:“阿弦,应我,你会回来。”
她转身,入眼对上他一双星眸,在月光清辉下藏不住心底任何情绪,那些担忧与不舍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好。”她轻轻笑了笑,回抱了一下,“我会回来。”
“完好无损的回来。”似不满足,又继续加价。
她点头,全然接受,等雇主终于不再提别的要求,她才能从西面的小屋子踏出。
风吹向眼睛,许是进了粒沙,激得眼眶都红了些许。
“这混蛋净会给我找事。”
她行走在夜色中,不满地嘟囔着,却又贪恋手指尖遗留的温热,升出些许遗憾。
“就会让我说到做到,我还让你答应娶我呢,最后不也要另娶他人么?”
她甩了甩头,将纷乱思绪抛至一旁,落在将舞姬带回后立在屋子中不知所措的黑衣人面前,并起两指在其脖间一晃而过。
月色下,冷光明灭只在一瞬。
黑衣人一声未发出,便倒地不起,脖颈咽喉处渐渐弥漫出一丝血线。
“早登极乐,下辈子做个好人。”
楚弦望着尸体淡淡道。
庭院中仍旧火光冲天,但歌舞已歇,宴席已散。
立在打开了暗道的水塘边,楚弦最后望了一眼篝火,钻入了黑暗潮湿的密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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