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审讯
伊吾的晨曦较中原地带要来得早许多,寅时方至,便有碎金般的光芒落满全城,笼罩着开店摆摊各色人士开启新的一天。
蓄着长胡须的魁梧男子一手按住腰间弯刀,一手朝道路两旁的城民打招呼,直至一间破旧简陋却有兵士站岗的小屋前,顿下了脚步。
艾力看着眼前的屋子许久,一旁守卫的兵士来问了两回,皆被他打发回去了。
他十分犹豫。
昨日他前来带走阿夏,心想着耽于美色的城主到底会留她一命,便不必担忧。
今日却是万万不同了。
城主夫人点了把火,将城主彻底惹怒了,如今却是要正经动用刑罚的审讯阿夏。老城主颁布过法令,伊吾城中决不许杀害同族人。可这回是储君千里迢迢赶到伊吾城,守株待兔查奸细立功,阿夏身上但凡有些说不清楚的地方,难保不会被人趁机动手脚。
届时一句要送往都城处决,这命……便再难保下。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楚弦仰头正好瞧见艾力,扬起一抹笑打招呼:“艾力大叔,这么早就来了?”
实在是太像了。
可恨当年胡姬未言明她阿爹是否为老城主,否则老城主之女的身份到底能为她保下一命来,如今只余下捕风捉影的猜测,没有任何实证,城主夫人权势极盛,又如何会相帮,承认她老城主之女的身份呢?
艾力心中更添愁绪,大清早的便声音沉闷,满是担忧望着她。
“昨日审你之事,因城主夫人横插一脚不了了之。今日……”
楚弦微微垂头,点头懊恼道:“我知道的,艾力大叔,就是那金叶子惹了麻烦,唉……我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艾力心神一动,忙问:“你且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今日城主定要严审,恐怕不会留情面。你可先与我说说其中隐情,我再帮你想办法。”
楚弦泫然抬头:“真的吗?艾力大叔!你真的会帮我吗?”
“昨日城主夫人未插手之前,城主曾言务必留你性命。可如今,城主难保不会因城主夫人迁怒到你头上……哪怕真公事公办起来,你怕是会吃苦。如今只能另想法子了。”艾力长叹了口气。
“可是……”楚弦顿时慌乱起来,“城中不是不杀同族人么?我——”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楚弦忽然断了话语,面上逐渐浮现绝望之色。
“若真有人查探你阿娘身份,便能知晓,你阿娘也并非我族血脉,你阿爹若是那个中原人,你便不是我族人。”
“可我阿爹不是那个中原人……我根本不知道我阿爹是谁……我肯定会死对不对?”楚弦泪眼涟涟,鼻尖也红了,瞧着便楚楚可怜。
艾力顿时回忆起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胡姬。
他低声安慰道:“我会想办法的,你先告诉我那些金叶子怎么来的?”
楚弦抽抽噎噎,断断续续总算说了清楚。
那金叶子是她一路北上时,经过一处山崖绝地,捡到的一个行囊中的。那时她与她的哑巴相公已将身上盘缠用了干净,几日未能入城镇入住用食,只能在山林中行走,幕天席地,摘野果,打野兔。见到行囊中有一包金叶子,顿时喜出望外,便当做了千里归家的盘缠。
后来入住一家客栈时,店家告知他们若是捡了这叶子,便不该用,这是江南某个大门派专门定制的,都有特殊的标记,仅供他们门派弟子使用,外人顶多也只能得上那么一两片。她身上这些金叶子太多了,恐怕她这一路花费,已然传到了那门派耳中,日后指不定会来找她麻烦。
艾力面色变了几变,沉声问:“什么门派?”
楚弦连忙摇头:“不知道,那些什么门派我根本见都没见过的呀,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哪里认得那些大门派。艾力大叔,我……我也是怕对方真找上麻烦,就跟相公两人一路赶回了伊吾。”说着又抽抽搭搭起来,“我以为,到了伊吾就能安稳过日子了。”
艾力见不得她哭,语气又柔软了下去:“你原本回来准备做什么?”
楚弦扁着嘴,眼里却有几分向往之色:“怎么样都好,买几头羊养着,或者买几块地种瓜都好,实在不行,我去给人家酒楼洗碗。我只想跟相公在我出生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从前的日子,一点儿也不开心,中原人认为我是外族人,相公又是个哑巴,总是遭人瞧不起。我以为到了这里,会好的。”
“会好的,”艾力拍拍她的肩膀,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目光坚定,“肯定会好的。”
对上艾力慈爱的神色,楚弦又扬起一抹笑:“既然大叔这么说,我便信。”
艾力点点头,示意她动身。
楚弦迟疑问道:“我能跟相公说一声吗?他醒来瞧不见我,肯定着急。”
“别去了。”艾力目光闪动一瞬,安抚道,“没事的,晚些我亲自跟他说。城主已经在等着了,还是先去见城主吧。”
“可能是最后一面了……”楚弦喃喃,回头看了床榻上熟睡的韩溯川良久,吸了吸鼻子,咧嘴笑,“不道别也好,省了他瞧我哭哭啼啼的样子,难看。”
艾力体贴地帮她关上了门,便带着她前往城主府。
这回楚弦未被蒙着眼,跟在艾力身后,道路两旁的居民都会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如同艾力第一日带着她在城中逛了一遍一般。
转了几条街巷,瞧见了一座恢弘高大的土堡,在四周低矮的房屋中显得格外显眼。楚弦来时在心中默记方向,大致推算出此地几乎在城中央的位置,但是偏向西门和北门。
大门紧闭,艾力上前敲了三下,便恭恭敬敬地退回了原地。
不一会儿,就有穿着中原丝绸的侍女前来开门,冷淡地看了一眼艾力后,侧身让过。
艾力微惊,竟然是城主夫人的人来开门,难道今日又要因为城主夫人而出岔子?
他先行一步,楚弦跟在身后,才走了两步,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长相打扮都十分普通的男人,正一个手刀收回,接住了软倒的楚弦。
发现异样的艾力连忙回头,瞧见来人便是先前夜里探听情报之人,眉头皱起:“何必多此一举?”
那人面无表情,只答:“那金叶子已有人认出是中原武林盟的问柳山庄所有,问柳山庄如今的庄主是中原武林盟的盟主。此事既然已经涉及江湖,便由不得不谨慎。我不过试试她是否会武功而已。”
“试出来了吗?”艾力问道。
那人探上对方腕脉,接着,面无表情看着艾力:“脉象虚浮,不但毫无武功,体质也奇差无比。”
听闻此言,艾力非但没松口气,反倒更忧心:“那她如何扛得过审讯……”
那人定定看着艾力许久,开口:“不如你找些灵药给她吊命。”
“好想法。”艾力点头就走。
望着艾力急匆匆离开的背影,那人久久不语,又垂眼端详怀中女人许久,再次探上她的腕脉,与方才完全一致,这才朝着门边的侍女颔首打了个招呼,抱着人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在热闹的市集中心绕了几个圈,推开了一扇门,在一眼就能望见头的小屋中,将床板掀开,露出一道通往地底的长长的阶梯。
面无表情的男子抱着楚弦毫不犹豫跳了下去,进入了一条长长的地道。
七拐八弯走了小半个时辰,走到了一间火光通明的黑暗石室中,两侧铁架上挂满了刑具。
桌案后城主撑着头似乎等得快睡着,瞧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只是让你带人来地牢,城主府跟地牢就隔了两条街,你怎么走这么久?”
那人一抬头便瞧见了桌案上放着的老山参,心念一转,便知晓是艾力已然来过,难怪城主会发这么大的火。
他颔首道:“属下以为,此事既然已经与江湖中人有关,便不得不谨慎。况且前些时日城中还曾为了给中原的千奇殿方便,任由千奇殿的一男一女从我们城中经过。”
城主有一瞬的语塞。
那个让两人通行的命令还是他下的,只因为千奇殿名声太过响亮,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不必结仇。从前千奇殿为了完成雇主委托,也偶尔会经过伊吾,从来未出过什么岔子。哪里知道,这次刚放行千奇殿的人,这会儿就出现了中原武林盟问柳山庄的金叶子。
哪里都透露出不对劲。
那人立刻又道:“属下料想此事与千奇殿应当无大关系,只是这问柳山庄需要查清楚。”
城主“嗯”了一声,打起精神,指着楚弦道:“看出些什么来?”
那人垂首:“她未曾习武,用刑即可。”
“那还等什么,上刑吧。”城主懒洋洋地挥手。
艾力从地牢离开后又回到了楚弦居住的小屋前,推开了门,恰好与急切的韩溯川碰了个照面。
口不能言的韩溯川拽着艾力,恳切地望着他,动作太激动,几乎要将艾力拽倒。
艾力拧眉将人摁住,凶狠地盯着他的眼,用景朝的话道:“没想到你这么能装,问柳山庄的人。”
韩溯川微微一愣,随即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艾力冷哼一声:“你那个媳妇都招了,你是问柳山庄的人,潜进伊吾居心不良!”
听到“媳妇”,韩溯川连忙急切地比划,因为过于激动,两只手在身前疯狂挥动,艾力却一点儿也看不懂。生怕别人看不懂,韩溯川努力张嘴叫“阿夏”,奈何是个哑巴,只能流露出微弱的气音。
艾力神色微怔,仍努力按捺住,继续逼问:“我知道你不是哑巴!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韩溯川对艾力问话浑然不觉,只张嘴叫“阿夏”,见艾力无动于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上疯狂磕头。
艾力面露不忍,只恶狠狠道:“你既然敢潜进来,就该知道会将她陷进去。为了一个人,赔进去两个人,你们中原人,便是这般打算盘的?”
面前的男人一顿,立刻惊恐地摇头,磕头磕得更快了。
见此人如此,艾力心中的疑虑已然烟消云散。
但他仍留了个心眼,转身冷哼道:“既然你都这般不顾脸面求到了这个份上,我现在便去了结了她,让她少受些苦,给她留个全尸。”
说罢拉开门,屋外冷冷清清,连一个看守的兵士都没有。
若是此时韩溯川跃起击毙艾力,无人知晓。
但韩溯川仍旧按捺着心底的担忧,将戏做到了底。
他信楚弦,绝不会出卖他。
所以他只能装成这个哑巴,面对艾力的试探,将体面踩在了脚底。只因他知道,一旦他有哪怕一步,表现得不像个一无所知的平常哑巴,楚弦便危险了。
艾力直到将门关上,仍旧能听见里面磕头的声响。
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升腾起几分愧疚来。
写了张纸条,让藏在两侧的一名兵士送去了地牢,而后自己朝着城主府走去。
进了城主府,直接前往城主夫人所住的院子,刚瞧见那个蜜色肌肤的凶悍女子,便单膝跪倒在地。
艾力沉声道:“求夫人出手相救。”
城主夫人今日手臂上停着一只海东青,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艾力,笑了一声:“救谁?”
海东青长啸一声,在空中扑腾着翅膀,停在了艾力的头上,低头啄了两口。
“属下已验过,那二人,确是无辜。看在故人的份上,夫人,相救一把,也可慰老城主在天之灵!”艾力抱拳在胸,言辞恳切。
“故人?谁的故人?你说那胡姬?那的确是你的故人,却不是我的。再者,既然你已验清楚,还怕什么?顶多就是受点苦,死不了。”城主夫人嘴角挂着笑,一招手,海东青又扑腾着翅膀停在她的手臂上,转身就准备离开。
“如今,阿夏只有夫人能救了!”艾力嘶声道,“储君为了此事亲至伊吾,便是为了坐稳这储君之位。如今阿夏是否真为奸细,在储君眼中,根本没有不同!从前城主或许还能保她,但……”
“你这是怪我?”城主夫人挑眉,“不然我还得将她送到我丈夫的床上?”
艾力改成双膝跪地,将头磕在地面:“属下绝无此意!可阿夏确是无辜!而且她也极有可能是老城主的骨肉!老城主生前遗愿,便是希望伊吾虽为边城,却能令百姓安居乐业!不能让老城主的骨肉白白因为这般事由冤死啊!”
“所以他让伊吾城中同族不可相残。而且,他跟那胡姬的女儿,我为什么要救?”城主夫人耸耸肩,满不在乎,随即劝道,“将军如今是我伊吾城的护城将军,能做到此位置,来之不易,好生珍惜才对。”
“属下能做将军,全凭信义服人。当年老城主命属下照顾好拜合蒂,如今她的女儿有难属下实在不能见死不救。”
“信义……”城主夫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似刀,带着无尽的恨意,“他将这么好的一个得力下属放着保护一个外族胡姬,是有多怕我阿娘害了他的小美人啊!”
艾力面色沉痛,抬头对上犹如实质的目光,慢慢道:“老城主命我在老城主夫人活着时,保护拜合蒂,但……也曾言明,若是老城主夫人出事,无论如何都定要以老城主夫人与夫人的安危为重。”
城主夫人怔住。
想起兵荒马乱的一晚,的确是眼前这位将军救了自己与阿娘,而那位生前受尽老城主眷顾的胡姬,则是死在了罕有人迹的荒原。
“老城主还曾言,在他故去后,命我们拥夫人为城主。”艾力又道,“夫人应该明白,伊吾城中大多都是老城主的部下,若是夫人有命,无人敢违。”
城主夫人厉声道:“所以你让我承认她是老城主的女儿身份,那我呢,我又该怎么办?你们维护我,是因为我是老城主的女儿,既然你认为她也是,那你大可以去光明正大地维护她啊!还来找我做什么!”
“老城主从未承认过她是子嗣,拜合蒂也从未言明她是老城主的女儿。如今,只是因为救人,求城主夫人给她一个身份,能够在伊吾好好活着的身份而已。”
“于我有什么好处?”城主夫人转身便走。
“只要她为老城主骨血的身份得以承认,城主的势力,将会近一步被削弱。”艾力看着城主夫人逐渐转过身,笃定道,“城主夫人对整座城的掌控将能更上一层楼。”
伊吾城中老城主部下有些看不惯她作风的,的确明里不支持她,暗里还支持城主。若是将阿夏推出,那么那些从前发誓永远效忠老城主的人,或许会从她夫君身边离开,转头跟随阿夏,而她只需要掌控阿夏……
阿夏既是那个胡姬的女儿,昨日也见过手无缚鸡之力,届时拢在手里便是任她搓圆捏扁。
她的夫君也再无没办法背着她偷腥。
城主夫人眸光闪烁,逐渐收敛面上神色,将手臂一抬,海东青飞到了属于它的架子上。
“去地牢。”城主夫人吩咐道。
地牢中,楚弦已经被打晕过去三次,全靠老参吊着命,身上嘴里都是血,嗓子都喊破了,只能喘着气,哀声道“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是捡的”,“什么问柳山庄我听都没听过”。
城主这话听得有些腻,面上露出不耐之色,施刑官随即意会,鞭子抽得更重了几分,打得身形纤弱的女子吐了满地的血。
有小兵急速奔来,递了张纸条给城主。
城主目光微顿,而后一亮,提声道:“你还狡辩!你那哑巴夫君都招了,你们就是问柳山庄派来的奸细!”
楚弦倒在血泊中,气息微弱,声音断断续续:“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山庄……什么奸细……我只想……回家……”
“怎么,还需要我将你那相公的供词一句一句念一遍吗?”城主道,“你认了,还能少吃点苦头,我给你个痛快。”
“回家……我只是想回家……”楚弦轻轻啜泣起来,“阿娘……”
城主原本对阿夏还有几分怜惜,但被打成了这副模样,原先动人心魄的样貌全然瞧不见,看在城主眼中只觉得与其他那些犯人没什么不同。又想到为了这么个女人,还被夫人算计着干了一回听墙角的勾当,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装得什么可怜,不肯招,就继续打,打到她说为止!”
鞭子一道道抽在楚弦身上,一旁有个武功高强之人,她连用内力暗暗护住自己都不能,只能硬生生受下。嗓子叫得有些哑,虚弱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嘴里断断续续地,殷切地叫着自己的“阿娘”。
不知道过了多久,施刑官打得有些累了,歇息了片刻,看了一眼城主,未见到要自己停手的示意后,继续抡着鞭子挥下,却被另外一侧来的鞭子将手中鞭子缴落在地。
正准备破口大骂,转头一看,却是城主夫人,连忙吓得跪倒在地。
城主一见夫人到来,立刻直起身,忐忑道:“夫人你看,我在认真审她,没动歪心思。”
城主夫人瞥了一眼满身血痕的阿夏,微微皱了眉头:“下手这么狠?”
城主呆住。
而后城主夫人望着他,地牢中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道:“她是我亲妹妹,夫君既然审过不是奸细,便放了吧?”
城主哐当一声,栽倒在地。
艾力急匆匆将已经成了血人的楚弦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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