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楔子

        在藏语中“朱古”是活佛的意思，本意为“化身”。活佛转世出自佛教灵魂不灭、生死轮回、佛以种种化身普度众生的观念。

        活佛转生更是通过降神、占卜选定灵童、继承法位。

        然而作为这一世被选定的灵童，才三岁的她，哪怕身为少见的女身，亦被强制的带离了她的父母，独自来到这座名为珈蓝的华丽囚笼中。

        在这里，她是地位崇高的活佛，身份贵重，寺中的僧人皆要以她为尊。但同样的，作为等价交换，她必须斩断世间所有尘缘，忘却父母，忘却姓名，以活佛贤劫千佛的身份活着。

        呵呵，听起来很公平是吗？可是为什么没人能问一问我自己的意思呢？问问我愿不愿意离开我的父母，离开我的家乡，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圣境，做这枯燥无味的转世活佛。

        这偌大的珈蓝圣境，她活的就如同笼中鸟，日复一日的重复前一天的人生，按照着僧侣们期望中的模样成长。

        没有自由，因为活佛是珈蓝圣境的希望，不能有任何闪失。

        没有亲人，因为佛必须待众生平等，便不该有亲疏远近。

        没有朋友，因为佛就是众僧的信仰，他们又怎么敢亵渎自己的信仰。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所有的喜怒哀乐在不知不觉中只剩死寂。似乎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那个曾经幼小的会躲在宿劫优昙（活佛寝殿）里偷偷哭泣的孩子，真的是我吗？还是说如同佛经里说的那样万事万物皆是大梦一场。

        就如同她的名字，贤劫千佛，劫者，是佛教的时间观念，分为小劫、中劫、大劫。

        而贤劫，依据佛经所云，此劫有千佛出世。即多贤圣，故称“贤劫”。

        上一大劫为庄严劫，下一大劫为星宿劫。之后大劫名叫火劫然再下一大劫是电冰劫。

        贤劫第一至第八小劫，无佛出世。

        第九劫减至人寿六万岁时，拘留孙佛出世，为贤劫第一尊佛。

        减至四万岁时，拘那含牟尼佛出世，为贤劫第二尊佛。

        又减至寿二万岁时，迦叶佛出世。

        减至一百岁，释迦牟尼佛出世，为贤劫第四尊佛。

        第十小劫，人寿八万岁时，弥勒佛出世，为贤劫第五尊佛。

        第十一至十四小劫中，无佛出世。

        第十五小劫，有九百九十四佛相继出世。

        第十六至十九小劫，无佛出世。

        第二十小劫，楼至佛出世。

        合为贤劫千佛。

        故此每当一尊佛入灭后，就要经历相当漫长的岁月，另一尊佛才会出现。因此，值遇佛陀在世是很难的，佛陀出世就像昙花一现，电光一闪，就又进入漫漫长夜。而她的来到，便是珈蓝众僧期盼已久的那一尊佛，一份会为珈蓝圣境带来光明和未来的信仰。

        然而此刻，面对域外天魔的侵蚀，珈蓝圣境，宏伟庄严的大雄宝殿内，众僧齐聚，只为探讨同一件事。

        面对殿内往常都要被他们严格供奉的各色宝相庄严佛陀法相，眼下竟都不能分走他们投向身前，居于正位的那尊最高大的金身大日如来身下的身影的目光。

        那不是别人，正是珈蓝如今的统御者，上天赐予凡间出世的圣佛，圣境至高无上的活佛，贤劫千佛。

        除去性别，那不同于在场大部分僧人头上错落有致的金银舍利，居于首位的那人有着一头乌黑长发，而刻画着庄严佛陀法相，点缀着各色精美珠宝的八宝紫金莲花冠将那头鸦羽般的长发紧紧束在身后。而固定冠身两侧的金钗，钗头处各挂着一条，用金线绣着莲花纹路的宝石缎带，跟着秀发紧贴那人身形。

        一张并不是特别绝美的面容，却有着一种不同于凡俗的天仙化人般的仙气，淡雅如莲。一如佛家之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

        与此同时，她身上又有着空山灵雨般的钟灵毓秀，仿佛老天爷将所有的天地灵气都聚集到她的身上一般。

        那种温润如玉的婉约恬淡、如观音大士般的圣洁慈悲，真真是集天地之灵气于一身，所至之处，便是人间仙境。

        尤其是她此刻闭目礼佛之时，那虔诚的态度由内及外，根本不为外物所动。更是美得无比圣洁、无比高贵，只令人肃然起敬，而无半分亵渎的心思。眉间红色昙花佛印亦是隐隐流转金色佛光，与对方雪白玉颈上的八宝璎珞交相辉映。

        长巾，彩带，在空中保持着如卷云状的飞舞，手持金钵，只见钵中采摘的千瓣莲依旧充满着蓬勃生机，不见一丝凋零。

        臂环，金玲，彩绘，赤足，几乎与敦煌壁画中飞天神女一般的打扮，却又与众僧虽也华丽却十分保守的装扮格格不入。

        “千佛，不可啊，你是珈蓝的圣佛怎可以身犯险。哪怕真的要有所牺牲才能封印天魔，也不该是你。”说话的是僧人中隐以为首的大长老，觉慧，是上一任活佛的大弟子，掌管着整个珈蓝的秩序法度。

        “是啊，千佛，你是珈蓝的希望，我们的信仰，哪怕要我们所有长老的命，我们也绝不同意此事。”众长老虽古板，但对活佛的忠心确是天地可鉴。

        “没错没错，千佛此事兹事体大，你一定要考虑清楚才对。”

        没有人希望千佛的牺牲，因为千佛是他们好不容易才盼来的真佛，如果佛都不在了，那他们坚持的东西又有什么用。

        然而不论在场众人如何劝说，话题的主人公依旧不为所动，闭目沉浸在冥冥的感悟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殿内的佛香已经被沙弥更换了三四轮，劝解的僧侣也都不再言语，退至两旁，默默等待那人的旨意。

        而待珈蓝圣钟的钟声响起第九下，那彷如雕塑一般的身影终于有了变化。随着禁闭的双眸缓缓睁开，一双比将行就木的老者还要历经沧桑的，死水般的眸出现在这张布满慈悲圣洁的脸上。

        无悲无喜的目光直视前方，仿佛早已超脱于世间之外，寂灭于轮回之中，整个人比之殿中佛像还要神圣庄严。

        “佛主”仿佛已经成了刻在骨子的习惯，眼见那人睁眼，所有的僧侣都老老实实的低下了头颅，向着这位地位崇高，如神明般的存在表示臣服。

        “你们的意思吾已明了，但此劫乃苍生之劫，冥冥中自有天意，岂非人力可扭转。且众生平等，贤劫亦是这芸芸众生之一，顺应天意赴此劫难，又有何不可。”无忧无怖，无悲无喜，生死在贤劫千佛的眼中早已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轮回的初始，给她带不来半点情绪的拨动。

        “佛主三思，苍生虽然不能舍弃，但佛主你身负着为圣境数万僧众指引前行的重任，怎可轻易离去。”觉慧的想法很简单，尽全力保住珈蓝的信仰。

        在他看来，虽说眼下由于神州结界出现裂缝，导致了域外天魔对神州大地的侵蚀。可一切就目前来说都是可控范围内的，如果仅此而已就要搭上他们珈蓝圣境的真佛，不仅是他们，就是珈蓝的信众也无法同意。

        “你们呢，你们又觉得吾还如何？”听了觉慧之言，贤劫千佛并未露出特别的反应，依旧如老僧入定般站在那。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的眸光，缓缓扫过身前跪成一地的众僧，停在殿门外的那片天空之中。

        “秉佛主，早先，天魔初现端倪之际，大长老就已指派渡法迷津与迷途回返两院最出色的弟子入世执法，势必诛杀此等邪魔维护苍生安宁。虽说眼下不断有天魔通过缝隙进入神州，但总所周知天魔实力并不强悍，相信通过神州各派的通力合作，天魔之患不足为虑。且珈蓝世代守护着上古神器女娲石，相信用它一定可以修补好神州结界，让天下安然度过此劫。故此尔等恳求您收回旨意，在灾劫度过之前，坐镇珈蓝，绝不可离开半步。”说话的是渡法迷津院的长老辩机，也是珈蓝除去贤劫千佛问卜天命能力最出色的僧侣。

        早在之前的几次占卜中，他就隐隐的感觉到这次神州之劫与贤劫千佛的佛灭之劫隐有联系，却一直不得窥探出完整的天机。于是心知佛主于珈蓝重要性的他，顾不得天道反噬，与诸位长老一同以折损寿命为代价，终是为贤劫千佛探寻到一丝生机。

        菩提无树亦无台，无意却又惹尘埃。

        若求吾佛常不灭，只生永守唯灵山。

        抛去卜文前两句，下文中佛灭，即指佛陀之涅槃、入灭。灵山，昔日释迦摩尼修行所在，后来更是指代佛的居所，比如大日如来与诸佛陀所居的灵山圣境。

        若其中的佛指的是贤劫千佛，那灵山便是珈蓝圣境无疑，二者意思相连，不就是说，只要佛主不离开珈蓝圣境，便可安然度过佛灭之劫。

        于是，得知了这个好消息的众人，才有了此时劝诫贤劫千佛之事。

        “请佛主收回旨意，留在圣境，镇守珈蓝。”随着辩机说完，他身后的僧侣亦跟着附和，紧接着变成了所有人都在开口着同一句话。

        “……”看着眼前的跪倒一片的僧侣，早已知道结局的贤劫千佛，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这么在众人诧异目光中放下手中金钵缓缓踏出大殿。

        “佛主”眼看着人就要出了大殿，众人急了。

        “诸法空相，幻化存真。汝等已经习惯把贤劫千佛看的太重了，忘却了珈蓝虽需要佛主，但佛主却非贤劫不可。”看着殿外广阔的天空，贤劫突然开口，却不等众人反应又接了下去。

        “这一劫，吾与众生，皆在其中，又怎是能躲得过的！反之不过是一页轮回，没有贤劫，珈蓝依旧会寻回新的活佛，又有何惧之。”微风过，吹动她乌黑的长发，贤劫千佛就站在殿门前，面色淡然，眼中是慈悲也是释然。

        沐浴在阳光下的她，在众僧眼中变得愈发神圣高贵，与金光对比下更显得有些透明。那种缥缈虚幻之感，让人感觉对方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归去一般，与众人臆想中的神佛模样逐渐重合凝实。

        “可是……”您才是我们盼望的真佛啊！觉慧似乎还想说什么。

        “错了，你们的佛不在彼岸不在此世更不是贤劫，而是在儿，”贤劫指了指心口。

        “心中有佛，佛自然无处不在。你们也不用劝了，如尔等所愿，在真正劫难来临之前贤劫不会踏出珈蓝一步，你们自可放心。”说罢贤劫千佛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不管身后众人是何模样。

        “谨遵法旨。”做人也好，做僧也吧，都有条底线在。同样，今日的劝诫本就是一种另类的强迫，目的试探贤劫的底线。现在贤劫已经做了让步，再步步紧逼怕只会让贤劫更加反感，故此没有人再出声阻拦，不过心底却已开始盘算起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劫难。

        只可惜事与愿违，哪怕他们想尽办法去弥补去阻止，可当真正灾难来临之时，一切又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

        天魔劫起，以千佛佛灭而终，是命数，也是天意。而他们这些妄想逆天改命的蝼蚁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日，佛主贤劫千佛一步步走向终结。

        三因果律，即过去，现在，未来，也是贤劫千佛一生所修行的法则之力。故此，面对被天魔肆意掠夺破坏而变得满目疮痍的神州大地，她只能以此法则之力来改变这场浩劫。

        同样天命早已注定，天魔之劫是因，千佛诞生是果，二者同生亦是同灭。抹去过去的天魔之变，即无现在的天魔之劫，也无未来的贤劫千佛。

        当然当日辩机的占卜也不能算全错，只不过要让贤劫活下去的代价太大了。

        只生永守，一个活下来的生灵只剩下贤劫千佛，这个被禁锢于此间世界无法离开的真佛的神州大地，于地狱又有何分别。

        苍生和贤劫，一开始上天就没有给贤劫乃至任何人选择的权利。

        “佛主!”不知是谁先开口，看着贤劫千佛因过度使用三因果律而开始消散的金身，一时间在场所有的僧侣和信众们都默默的跪了下来，渐渐的只剩下一声声的诵经之声。

        此刻，根本无力挽回的他们，只能带着这发自内心的信仰，虔诚的目送着眼前这位无私的佛走完此间轮回的最后一程，用着最普通的经文祈愿她此生圆满，早日回归西方极乐。

        “……”也许是并没有料到会出现眼前这一出，原本闭目默默等待寂灭的贤劫看着眼前一切，若有所感。

        一向无悲无喜的面容突然露出了她成为珈蓝之佛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正如昔日释迦摩尼拈花一笑之景，贤劫现在表露的正是那种至为安详，静谧，调和，美好的心态，这是不能用内用任何语言和行为来打破的。

        这种心态纯净无染，无欲无贪，坦然自得，乐观自信，无拘无束，不着形迹，不可动摇，与世长存——即所谓“真如秒心”，亦即“普照一切、含藏万法”的根本佛法——正法眼藏之所在。

        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等待下一世轮回的贤劫千佛仿佛听到了熟悉的梵音，抬眼望天，回顾自己一生。从受天命所钟，生而为佛起，虽无悔，却也非她所愿。如今，只求来生能以蝼蚁之身渡红尘，问心安，纵受人世八苦亦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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