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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知己


汀兰甚少出门,几乎都在书房逗留。冯府仆人不多,大伙儿都知速来不好女色的将军藏了个小娘子在书房里头,听说还是个仙子似的人物,个个儿都心生好奇,想一睹为快,故而兜兜转转都要往书房那处路过,却甚少见到佳人倩影。

        文渊倒是越发来得勤了,哪怕不读书,只是午后小盹儿,也要到此处。

        如今,他也不唤汀兰“师娘”或是“娘子”,只是“兰儿”“兰儿”的唤,汀兰初时也觉不自在,转而寻思着,她曾虽为他师娘,但如今到底是他的一枚丫鬟,加之,他年长她七八岁,唤她“兰儿”也不差,遂也应了。

        这日,他进得屋来,闻到了一股和平日不同的沉香味,香气中有丝丝香甜,沁人心脾,只见他眯着双眼,轻轻的嗅了一阵,问汀兰“你焚的什么香?”

        汀兰道“回将军,此乃鹅梨帐中香。少时,兰儿家中贫寒,买不起名香,但娘亲出生于制香名都——扬州,自小喜香,亦善制香,兰儿打小就与娘亲一道制香,这鹅梨帐中香就是其中之一,做法不难,只需将梨核挖空,再将香粉放入,盖上顶部,加热后风干,反复几次,鹅梨的甘甜与清香便会浸入香粉。故而,今日将军闻到的香味与往日单单的沉香味道有些不同,增加了一丝淡雅和甘甜,甚为清新。”

        “焚香”本是文人墨客的一种文雅习俗,文渊少时便在这书房中以文为业,以砚为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唯一陪伴他的便是这一炉子的香,于他而言,即便心中愁肠百结,也可静坐一炉香,万事可思量。寻常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有这些闲情逸致去附庸风雅,不成想,这个出身微寒的小娘子竟也懂得香,遂觉她不简单。

        文渊走了进来,痴痴的望着她道“没成想你不仅懂香,还会制香,想来,你娘亲必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听得此话,汀兰深深的为娘亲叹了一口气,“娘亲原是商贾之女,只因家道中落,才嫁于我爹。”

        祁文渊见此状,知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便话锋一转,问道“你可知这鹅梨帐中香的来源?”

        汀兰回道“鹅梨帐中香原是南唐后主李煜所制,故而又称‘江南后主帐中香’,相传李煜与夫人周娥皇伉俪情深,周娥皇甚爱香,但帐中焚香恐失火,故而,李煜专为周娥皇研制了此香。”

        文渊慢慢走近。

        汀兰发觉他近日愈发随意,时常只披一白衫便进了来,今日也不例外,他身材高大,却五官精致,无论何种装扮与他都很适宜。

        他越是走近,汀兰越觉压迫,平日里,她都要躲他躲得远远的。

        见他走得越来越近,汀兰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佯装摆弄香炉。

        少顷,他的声音从汀兰身后传来,“你可知李后主制这鹅梨帐中香,还有另一目的。”

        汀兰低低的说了一声“不知。”

        只见祁文渊嘴角轻勾,凑近了她的耳边,轻声说“缘何不叫鹅梨香,而叫鹅梨帐中香呢?此香惯常用于帐中,以增加夫妻间帐中情趣。”

        汀兰听得此话,两手一抖,将香炉盖子打倒在了书桌上,慌得连忙拾起来,面红耳赤的,羞愧的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低低的说了声“娘亲未与兰儿说过,我这就换了它。”

        文渊转过来,在汀兰面前站定,取走了她手中的香炉,放定在桌上,道“我喜欢这香味,今后就焚这鹅梨帐中香。”

        汀兰愕然的看着他,忽而背过身去,赌气似的说到“将军若是喜欢,将军自己制,兰儿不要再制此香。”

        谁知文渊竟满口答应,还要汀兰教他制作此香的法子,汀兰拗不过他,遂教了他,见他学得极为细致,汀兰心中甚是满意。

        末了,屋里弥漫着一股甘甜、清新的果香兼木香,甚是好闻。

        许是此香真有助眠功效,文渊拿着书看不到一会儿,就眯着眼,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屋里虽燃着地暖,但睡着了到底容易着凉,汀兰便拿来一件寝衣为他盖上,又站在旁边痴痴的看了一会子,只见他清晰流畅的下颚棱角分明,高高的鼻梁好似一座远山,那浓密的双眉、紧闭的双唇透露出一股威严,令人欲要靠近,却又害怕靠近。

        汀兰在心中思忖着,都是娘亲生的,怎地就将他生的如此好看,光是生得好看也就罢了,老天偏生还让他出生高门贵府,又有如此才学和胆略,上天果真是不公的。

        正欲转身,汀兰忽觉右手被拉住了,吃了一惊,欲要挣脱,却甩不开,只听得文渊低声说了句“不要走开,就在这里罢!”声音中仿佛是带着恳求。

        汀兰发觉他最近是越发大胆了,此前还只是偶有言语轻薄,今日竟还动手动脚,越发不像话,若是这样惯着他,往后还得了,汀兰遂又要挣脱开来,可她哪里是文渊的对手,只是挣不开,汀兰一恼,拿出左手狠狠的在他的爪子上拍了一掌,他这才无奈的方开来。

        翌日,汀兰正在屋里习字时,文渊进来了,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长袍,活像是进自己的卧房,汀兰转而一想,这处书房本就是他的,自个儿怎地如今倒是将此处当作自己的屋子似的。

        见得汀兰在习字,文渊走近了一瞅,一脸好奇道“你爱习字?是老师教你的?”

        汀兰回道“正是,只是叫将军见笑了,兰儿的字见不得人。”

        文渊凑近了看,“我来瞅瞅!倒不差,比我想的好出许多,只是你习的是颜体,颜真卿的字笔画讲究横轻竖重,笔力需得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你的字形是有了,只是力道和气韵上还不足。”

        说罢,便走到她身后,伸手握住她握笔的手,提笔便欲写,汀兰瞅着自己的手被他的大手整个儿覆住了,只觉手暖暖的,并感觉到他的身躯贴着她的后背,甚至能闻得到他身上的木制香,汀兰觉着心里荡起了阵阵涟漪,有紧张、亦有期许。往年老爷也是这样手把手的教她,那时觉得甚是自然,但文渊此举却扰乱了她的心。

        正思忖间,只见文渊握住汀兰的手,大笔一挥,落在纸上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岸芷汀兰”。

        汀兰吃惊的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亦笑颜盈盈的望着她道“你想问,我怎知你名字的缘由?”。

        汀兰点了点头。

        祁文渊接着道“岸芷汀兰出于范仲淹《岳阳楼记》,原文‘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岸芷汀兰意为岸边的香草、小洲上的兰花,意指人如芳兰一般品德高尚。我想,你娘亲为你取此名,必然也是想你做那品格如兰的高尚之人。”

        汀兰眼中此刻已噙着泪水,想她娘亲为她煞费苦心,哪怕名字中也饱含对她的期许,可如今,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地,躲在这一处小小的书房中苟且偷生,如何对得起娘亲的这番苦心?又想到,自己从未将这名字背后的深意与人说过,文渊竟能意会到,也算是一知己。

        文渊见她流泪,不知自己又是碰到了她的哪根弦,又是心疼不已,遂伸手欲要去帮她拭泪,只见汀兰撇过头去,取出绢帕自行将眼泪拭了,低低的说了声“让将军见笑了,确如将军所言,自打兰儿出生,娘亲便对兰儿寄予厚望。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娘亲若是泉下有知,知了汀兰后来沦为乐伎、小妾,如今又委身为奴,不知作何感想,到底是我辜负了娘亲的一番苦心和期许。”说完,又拿绢帕去拭泪。

        文渊听得她此番话,心中只是一沉,又转到她面前,低下头来安慰她道“在我这里,你不是奴!”

        汀兰听得此话,心中感激道“将军的恩情,兰儿没齿难忘。”

        祁文渊申请凝望着她道“若是想报恩,就安安心心待在我府上就好。”

        汀兰不知如何作答,遂话锋一转,转向正壁上方,指着那块写着“水云斋”的牌匾说道“方才,将军道出了兰儿名字背后的缘由,我也要来猜一猜将军名字背后的缘由。”

        文渊倒是好奇起来,“哦?说说看!”说罢,两步跨到椅子上坐下,拿眼直直的瞅着汀兰。

        汀兰回道“文渊二字好理解,便是学识渊博之意,汀兰猜想,将军爹娘为你取此名便是希望你能做个饱学之士,最好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故而,将军少时一定是苦读圣贤书。将军如今却成了武官,我估计,你爹娘当初也万想不到。不过,我想说的是,将军的这块牌匾以及这副书联。‘字’乃‘名外之名’,文人取‘字’通常喜好与幼名相通或相反,汀兰猜想,“水云斋”定与将军的‘字’有关,深水为渊,将军的字当中必有一“水”字,而‘云’又同‘渊’相对,故而,将军字‘水云’,‘水云斋’因此得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副书联正好对应“水云”二字,来源于摩诘居士王维的诗作《终南别业》,王维官至尚书右丞,由于政局变化反复,他看尽仕途艰险,便想超脱尘世烦扰,故而写下此诗。世人都尊王维为诗佛,皆是因着王维的诗中尽显禅意,处处是淡泊宁静怡然自乐的情调。汀兰斗胆猜想,将军虽位高权重,必也和王维一般,并不喜官场尔虞我诈、险相重生,反而追求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人生。”

        汀兰说完,拿眼去瞅文渊,只见文渊用那双好似一潭深渊的眼眸直直的盯着她,也不说话。忽而又站起来,走向她,双手捏得紧紧的,有些发抖。

        汀兰见状有些莫名,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惹恼了他,见他走近,汀兰低低的问了句“将军,兰儿说得对也不对?”

        文渊也不回她,走近了,忽地伸出双手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汀兰只觉脑中“轰”了一下,一时脑子一片空白。

        祁文渊眯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到“知我者莫如兰儿。”

        少顷,汀兰才回过神来,只觉他将自己箍得很紧,半点也动弹不得,他的呼吸从头顶传来,抚过她的耳旁,如同阵阵春风,他的下巴埋藏在她的发丝里,慢慢的左右摩挲,汀兰只觉得头顶痒痒的,那一丝丝的痒从头顶一点点的往下,直至心底。他的胸膛是那样宽厚,臂膀是那样的结实,他身上的木质气息是那样的好闻。有那么一瞬,汀兰觉得太累了,多时以来一直想找一处可以歇息的地方,如今,却有一个坚实的臂膀就在眼前,要不就这样依靠着罢!但脑海里的清醒又过来唤醒她,齐大非偶,她与祁文渊,一个是飞鸟,一个是鱼儿,注定不是有缘人,若是只念一时之欢,往后怕就是苦不堪言,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还不如不要开始罢!

        汀兰欲要挣脱开来。祁文渊哪里肯干,越发箍的紧了,汀兰只觉得自己和他贴得紧紧的,快要喘不过气来,只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是那样的强劲、有力。

        文渊闭着眼睛,鼻子深深的埋在汀兰的发丝中,细细的嗅,如兰一样芬芳,让他流连不舍。多时以来,世人只当他是驰骋沙场、英姿勃发的少年英雄,或是天赋异禀、智勇双全的奇才,谁又能知他心中的无奈?活了这二十四载,阅人无数,最后竟是这小娘子最懂他心,堪称知己。初时,只是惊艳于她的美貌和乐技,如今,却整个儿的被她的聪慧和才情所折服,他将她紧紧的箍在怀里,她是那样的小,却能填满他空洞的心,她是那样的柔弱,但又是那样的要强,他怕她跑了,那样,他的心又是空落落的,无所依傍。他想,她如此洞察人心,又怎能不知自己的情意呢?只是她怕罢了!文渊又如何不知她在怕甚,可他要怎么做才能消除她心中不安呢?想他在兵临城下时都临危不惧、从容不迫,可如今,他却被个小娘子难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汀兰见得祁文渊不打算放开她,自己又挣脱不开、动弹不得,遂开口道“将军今日莫不是醉酒了?”

        文渊俯在她耳边低声说到“是的,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声音是那般温柔、那般缠绵……

        汀兰见他这是作势要耍赖,便不客气起来,伸出手欲要到他腋窝里挠。文渊乃习武之人,这点小把戏哪里能逃得过他的眼睛,还未等汀兰手伸过来,他便取出一只手一把捏住了汀兰的右手。

        汀兰急得涨红了脸道“你要作甚?”

        文渊嘴角含笑的望着她,反问到“此话当我问你,你要作甚?”

        汀兰用力想将手抽回来,那头却捏得更紧了,汀兰气不过,又拿出左手去打他,却不想,还未打着,文渊又抽出左手将她的左手捏住了,又将两只手捏在一处,放到他的唇上,轻轻的抚弄,汀兰见状,只觉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遂不客气起来,开口道“你个登徒子!先前没恼你就罢了,你倒越发无礼起来,我好歹也算是良家女子,如何能让你这般轻薄。”说完便拿脚去踩他,这回他便不躲了,着实让汀兰狠狠的踩了几脚,才将手放开来。

        汀兰好似虎口脱险一般,转而就奔出了门外,在院子里的一处亭台坐定,好一会子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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