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尘埃的星(中)
我关上了电视。
我觉得自己就像被确诊绝症的病患,在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快速经历了数种情绪:不敢相信、怀疑医生、自我否定、濒临绝望……
最后,我决定好好享用仅有的、剩余的生命。
既然我和霍铭非的家族之间,已经横亘了太多无法理清、无法谅解的仇恨,那么在这绝症袭来之前,我想最后再爱他一次。
在这柔情似蜜的桃花源里,能躲几天是几天。
就这样,他陪我到十二月三十一。
跨年时我们什么样没干,看了部电影《好莱坞往事》,然后就是在家打赛车游戏。
霍铭非还是坚持不肯说他的伤情。
他依然全天都只能躺着,我就把游戏画面用投影仪映在天花板上,然后并排和他躺在床上,一人拿一个游戏手柄。
在游戏里,我和他开碰碰车对撞,肆无忌惮地互骂,骂急了还会动手。一开始是打手背,后来他会打我的大腿,我则掐他的脸蛋。
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具体哪里受的伤,只好避开所有可疑部位。
而直观可见,他的脸没问题,还是帅得那么精妙绝伦。这让我不禁感谢人类基因的鬼斧神工,感谢达尔文进化论,感谢安徒生写出《海的女儿》。
十二月三十一日,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我们隐隐能听见邻居倒数的狂欢声。
甚至有人在小区里放起仙女棒的烟花,把我们卧室的窗子也照得忽明忽暗,浪漫而缤纷。
我倒在床上对霍铭非说:“新年快乐。”
他说:“以后每一年都快乐。”
我勉强牵了牵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那可不敢保证。”
他说:“我保证。”
我的心跳停摆了一拍。
本以为新年前夜我们都没出门庆祝,新年第一天当然更不会出门。
可等一月一号吃过午饭,霍铭非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突然就从床上跳下了地,然后说他要去看星星。
我说:“大哥,哪里能看见星星啊?la光污染都这么严重了。”
霍铭非自有办法。他得意地朝我眨了眨眼,拎起外套,明知道我一定会跟他而来。
我主要是受不了他朝我眨眼。这人居然最近还学会了眨眼,帅得如此天生丽质,还这么知进取。
霍铭非开车带我来到洛杉矶郊外的天文台,可惜那里在拍电影,进不去。
我们透过铁门远远看见女主角穿着明艳的黄色裙子。她笑容明艳地和那个穿皮鞋、梳背头的男主角跳舞,一遍又一遍。由于导演不断地喊ng,导致或许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支舞,就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重来。
我突然地脱口而出:“你说他们最后在一起了么。”
霍铭非没听清:“嗯?”
我说:“没什么。”
当我好奇电影中的主人公最后是否能够在一起时,其实我是在好奇,现实世界中的我和霍铭非,最后能否走到一起。
我的感觉,是不能的。
今天早上,我的邮箱收到了伯克利的转学录取offer。
那里离洛杉矶开车单程也要六个小时。
而霍铭非呢?他大概会留在洛杉矶吧。他的企业、他的家族、他的病……他有太多事情需要挂心,而青年人的爱情,不过是一丝星火、一枚点缀。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也没资格成为彼此名正言顺的牵挂。
那么就这样吧。
就好像本想来天文台看星星却因为在拍电影而进不去,生活中很多事情并不能如想象当中进行。
霍铭非拉我在山坡上坐下,看夕阳。
就是这样,很多事情虽然你没如愿以偿,但总是会有计划之外的惊喜。
我眺望那灿金夕阳洒遍洛杉矶,公平地分配给每一块街区、每一个移民、每一户柴米油盐浸透的人生。
而霍铭非就在我身边,跟我手牵手、肩并肩。
“这城市,和这世界啊。”
我刚说完,却没想到霍铭非立刻用西班牙语接上了下半句:“laciudadyelmundodondevas”
(“这城市和这世界啊,你往何处去?”)
我大惊:“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190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描写创世之神在古罗马城外传教的一本小说。当时,剧情里年轻的新神正站在山顶,俯瞰熊熊火焰中的万家灯火。
虔诚的信徒跪地膜拜,问神往何处去。
霍铭非得意地挑眉。
“看来你这一年真的去重修大一的课了啊。”
我考他:“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出生在哪里?”
霍铭非接:“古巴。”
我又问:“古巴卡斯特罗革命,第一场演讲是在哪里?”
霍铭非答:“哈瓦那大学门前的台阶。”
最后我问:“那么切·格瓦拉因何而死?”
霍铭非愣了愣:“大革命?”
我说:“错。”
他是因爱而死的。他太爱、太疼惜那些受苦的人民了。因为他是一个阿根廷贵族出身的人,所以他的心,实在是格外的柔软。最后他因为他的爱而活过一场,最后死去了。
霍铭非也是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认识你……都这么久了啊。”
“是啊,一年多了。”我说。
这一年多里,我曾等着他跟我表白,或者跟我说再见。哪个都行,我都可以接受,可他偏偏就是什么也不说。
霍铭非他总是,什么也不说的。
他让我猜,让我念,他让我惴惴不能安。
他让我思,让我忆,他让我缱绻不能眠。
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我只有他了。我的十九二十,我的春夏秋冬,都只有他啊。
仿佛还嫌此时此刻的夕阳浪漫得不够极致似的,霍铭非拿起手机开始放歌。
第一首歌他不喜欢,正准备要按掉,我却按住他的手,攥在我手心里。
空气中只余静谧:
“foolsfallinginthedarklikecrazy,youknownothingyoucandowillsaveme”
(“傻瓜在黑暗中发疯一样堕落,你知道不管你做什么,都拯救不了我。”)
那一首歌,叫做《brake》,打碎我破碎的心。
伴随着那首歌,我告诉霍铭非真相:“我……今天早上收到伯克利的录取了。那边九月份orientation,我想先过去适应适应,所以,可能五月底就搬了。”
霍铭非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伸手去抓草地。
他一向最爱干净的手,深深地伸进土里,抓出一捧土,然后再落下。
顷刻间他的手指、手背、甚至指甲缝里,都是肮脏的泥。
他攥成拳的手颤抖着。
我的眼睛已然被泪水晕湿,拼命控制自己不在他面前掉泪:“霍铭非,你的病要看一下。不管你回来为什么晕倒,但普通人开六个小时的车不至于晕倒。”
霍铭非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他的嘴角垂着,脸上没有丝毫笑意,肩膀也僵硬无比。
过了很久,他竟然低声答了句:“好。”
“不解释一下吗。”
“没什么好解释的。”
虽然预料到他会这么说,但我还是叹了口气。我朝他虚弱地笑笑,发自内心地说:“谢谢你。”
然后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地,霍铭非竟然轻启双唇,开始支吾着解释:“我……我第一次见你时……”
我知道,我知道,都只是玩玩而已,是逢场作戏,是无聊赌局。
我在他脑袋后面轻轻拍了一巴掌,这小屁孩。
我笑道,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可真倒霉,那天第一个走进mei的偏偏是我。”
霍铭非听完后嘴唇紧抿,眼里闪着一团无可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豹子。
“你倒霉吗?”他脸色涨红,进而发青,额头上的汗珠滴答滚落,大声吼我:“可是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霍铭非突如其来地朝我发难,向我扑了过来。下一秒,我们两个一齐栽倒在草地上,失去平衡,滚下了山坡。
那山坡说陡峭也不陡峭,可野草丛生,硌得我后背生疼。滚到一半时霍铭非用手护住我的后脑勺。
最后我们足足滚到山坡底下,才慢慢停下。
中间有那么几次,我觉得我们今天肯定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今晚美利坚国西岸的晚间新闻又会有新的素材:两个中国男孩因爱生恨、相约殉情,以从山坡滚到山脚的方法,死在洛杉矶城外。
是蠢死的。
我改主意了,我申请转世投胎时要跟霍铭非分别喝孟婆汤。
可千万不能让他见着我爸妈。
我怕他被我爸一脚踹下十八层地狱去。
最后,我们滚到三十多米外的山坡下停住时,满身草毛。
霍铭非拍拍屁股就想要站起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我当然由不得他。
我追过去两步,跳起来把他按在草地里,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两拳,再然后拉开他的t恤,开始挠他的痒痒肉。
霍铭非哈哈大笑,笑出了猪叫声。
我听见人鱼王子还会猪叫,也跟着笑出了声。
那是爸爸离世之后,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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