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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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着早死早超生的原则，我几乎是一出校门看到妈妈就把我想养羊的事情给她说了。

        “不行！”我妈一巴掌啪我后脑勺上：“小杂碎自己都养不活还想养东西？”她嘴角咬着烟口齿不清地说：“弄回来往哪放，大冬天你上哪拔草？还有，你这大包哪来的？”

        “包我学校高年级生给的旧衣服，小羊不用吃草，它还没断奶，我冲奶粉给它喝就行。”还好不吃草。

        “奶……粉？”慧慧瞪大了眼睛，跟见鬼似惊叫起来！她这几天小眼睛给瞪得越来越大了。

        “没脑子是吧！”我妈又是照我后脑勺一巴掌：“人都喝不上奶粉，给羊喝？”她一巴掌扇得挺重，倒不是真生气打我，只是习惯而已。

        “我挣钱买奶粉，妈妈咱们也喝奶粉，也给羊羔喝！”羊羔我已经买了，我必须得破釜沉舟：“我同学说能长四个阁楼，可厉害呢！”

        我妈脸直抽：“你挣钱……你像你妈一样卖逼挣钱？你当钱那么好挣，刮风逮呀！”她骂得难听，但手只是用力搓了搓我脑袋，显然没把我话放心里。

        “我还有个戒指。”我拍拍自己胸膛，那枚纯白之锚我一直贴身戴，要是卖了肯定够我买好多奶粉。

        戴上那枚戒指的人能跟我一样在这个星期天回到那个洁白的圆柱形房间。

        我妈妈弯腰楼住我脖子：“咩吆你是好宝宝，你把戒指给妈妈，妈妈给你两块钱。”她笑得格外温柔，嘴里喷出的烟呛得我直咳嗽。

        “咳咳咳！不卖。”我往开歪脑袋，心想戒指不能再放身上了，不然肯定会被弄走。

        “两块五毛嘛！”妈妈加价。

        “不给你。”我直接不看妈妈。

        “真是个龟孙子！”妈妈又气呼呼扇了我后脑勺一巴掌。

        “你真的要给羊吃奶粉？”慧慧像看偶像一样看我。我俩都是吃不起奶粉的穷逼典型，突然间我要把珍贵的奶粉给‘宠物’喝，这种情操简直不是慧慧的档次所能够领悟和理解的。

        “嗯，我要挣钱买奶粉。”我认真的。

        “契！”妈妈不屑地把烟头吐地上，伸出鞋底开胶的破高跟鞋拧两拧。

        “真的，我真能挣钱！”我妈妈这表情太看不起人了。

        “哎呦，那你起码比你卖逼的妈强！”她又抽出根‘黄公主’烟叼嘴上，掏出火柴想点烟，风大，点了好几回都没点着只能悻悻作罢。

        她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用指尖戳戳我脑袋：“当然了，你小子也没有逼。”

        “我有。”慧慧好不容易能接上话茬，高兴地拱着我接茬。

        “你就算了，讲文明讲礼貌！”我伸手把她拨开，我们县城这污言秽语的可真带劲！

        “嘿嘿，小龟孙子！”我妈妈又把烟叼回嘴上，一边哼歌，一边不知道想什么。

        “余邵荣，”慧慧拽我袖子：“我当你的羊，你给我喝奶粉好不？”

        “不好，”我遗憾地摇头：“你没有四个阁楼。”

        “哎！”慧慧也学我抱着胳膊走，不知道在哀叹她喝不上奶粉，还是长不出四根犄角来。

        接到小乞丐以后往回家走，他叽叽喳喳给我说他看了好几本花花书，书店的老板娘还教了他几个字，他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你有名字？”

        “昂，我叫康橙。”小乞丐说他以前流浪的时候大家都叫他橙子。他爸妈死掉以后就被伯娘卖给了人贩子，他在火车上趁乱跑了，跟着其他流浪儿走走停停，经过我们县城的时候他生了一场病，其他流浪儿丢下他走了，他自己就在我们这里乞讨着混日子，他今年九岁。

        我妈听着他的遭遇很唏嘘，但不敢说照顾他这样的话，倒是我大包大揽，我妈踢了我几脚我都不松口。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思考去哪弄钱，我对七岁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对做什么事可以快速弄钱没丝毫概念。

        说实话，我对钱的概念相当淡薄，跟我天生遗传妈妈安贫乐道的乐观基因有关，也跟我开始谈恋爱后就吃软饭有关。

        如果不是被逼着去考高中，后来又给硬拽着去陪念大学，我大概又是一个捏着初中文凭的社会盲流。当然，我被敷上墙之后也没成为社会栋梁，真的很不成器。

        我会开简单的锁，但偷东西是技术活，我现在这样没有经验又没有身体资本的去做贼大抵是死路一条；

        我应该读过研究生，但连自己学什么专业都不晓得，我觉得我以前脑袋大抵是被驴踢了，那么多重要好用的记忆都给洗得干干净净；

        我也没做过生意，连最基本的上街摆摊都不会。

        我必须得买奶粉，必须赚钱，不光为了养小羊，也为了养活小乞丐，我不可能真的以后都把他塞在租书店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还有，我希望自己能再长点个子，一米七八是我梦中的理想身高，然而那该死的三厘米却成了我一辈子难以弥补的遗憾，这回我说什么也要抢救一番。

        人在‘走投无路’的状态下就很容易偏激，一偏激就容易跑偏，于是我的思想就像彪悍的野马，在邪门歪道上撒丫子奔腾得越来越远……

        我想到了珮元姐。

        珮元姐是文瑞阿姨的女儿，她今年十四岁，她跟文瑞阿姨都是我妈妈的“同行”。

        两年多以前文瑞阿姨带着十二岁的珮元姐嫁给了现在的老公，珮元姐在‘继父’喝酒之后被□□，文瑞阿姨为‘爱情’也为了保全家庭原谅了他，甚至同意了带十二岁的珮元姐一起出去坐台赚钱的命令。

        从那时候起我妈妈再也没有和文瑞阿姨母女说过半句话，妈妈不但彻底绝了从良的心思，也坚决不允许我再和珮元姐说半句话。

        我跟以前常背着我走街串巷玩的珮元姐就那样成了陌路人。

        我想，要是珮元姐需要帮忙的话，只要给我合适的报酬，她就不必像我记忆里一样用螺丝刀戳死后爹然后自杀。

        这个不成熟的想法在脑海里生根发芽之后我整个人都欢快了起来，晚上在自己小被窝里捂着嘴偷偷笑，翻来覆去想怎么联系珮元姐。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得很晚，直到闹钟一叫再叫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妈妈已经回来了，正坐沙发上打着哈切看电视，小乞丐在给我们扫地。

        “妈妈，你困的话就先睡觉吧，”我把脏兮兮的旧毯子盖到妈妈腿上：“我跟慧慧自己上学去，橙子送我们。”

        “嗯？”我妈妈把毯子裹住自己腿，歪过脑袋：“为什么？”

        “我同学都自己上学，”我抱着暖瓶给脸盆里倒水：“我和慧慧也要自己上学。”

        “不怕人贩子抓你们？”她懒洋洋斜躺倒，没放心上。

        “一路上都是学生，不怕。”我把毛巾浸湿在温水里洗脸，然后让橙子也洗。

        以前都是妈妈在旁边帮我倒水洗脸的，短短几天里她发现原来只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够了，她儿子什么都能自己做。

        “真的？”妈妈将信将疑。

        “真的。”我费力地拉开门，橙子端着脸盆向外把水泼到干硬的土地上，顶着冷风小跑着回屋里。

        我摆摆手：“妈你洗脸睡觉吧，我们跟慧慧去学校。”

        “……”我妈就裹着毯子看瘦小儿子穿好新带回来的衣服和外套背上书包出门，没说可以，也没制止。

        我有新衣服了，原先旧的也不能扔，洗了洗橙子还能穿。

        破木门被拽合拢，我俩小跑着去只隔了三个邻居的慧慧家，她家小窗户里正投出橘黄色的光。

        “慧慧！”我扯着嗓子叫。

        “哎！余邵荣是不？”慧慧她爷爷的声音传出来，随后比我家还要破烂，几乎要裂成八条，勉强用木片钉合在一起的破门才被打开：“进来进来！慧慧就快好了！”

        慧慧的爷爷头发跟胡须全部都花白了，脸皱巴巴像颗干枣，穿着不知道哪朝哪代时兴的灰色长褂子，一瘸一拐到正坐炕沿的慧慧身边给她编辫子。

        慧慧的辫子一直是他编的，毛毛糙糙不说还不对称，经常一个高一个低，让本来就整天灰头土脸的慧慧看起来更加邋遢，连我们班里奶奶拾垃圾的赵香兰都不屑跟我俩一起玩。

        “余邵荣你咋已经起来了？”慧慧刚睡醒，眼睛还肿得跟条胖金鱼似的。我印象里这是自己头一次起得比她早，来慧慧家等她。

        “嘿嘿。”我傻笑一声把话题略过，反正我也不想跟她解释来龙去脉。

        慧慧爷爷不觉得我妈不送俩孩子上学有什么大不了，这年头里学前班小朋友走十几二十分钟路自己上放学的都大有人在，像我这样上小学还有妈妈每天接送的并不多，现在顶多算回归正常。

        这一天上学路上慧慧特别活泼，对大人天然的畏惧让慧慧平常很少能在上放学路上随心所欲地跟我说话，现在没了约束，她拽着我胳膊一蹦一跳说话嗓门也格外大，枯黄毛糙的两条麻花辫一翘一翘像两只快乐的翅膀。

        橙子跟慧慧很生疏，他俩都只和我说话，但是彼此不交流，就像互相看不见一样。

        比起好歹能用洗发露洗头的我来，至今都像爷爷一样用洗衣粉和肥皂洗头发的慧慧头发缺营养跟养护，理所应当焦黄又杂乱，有时候她用爪子挠几下就能让雪花一样的头皮屑四处乱飞。

        “对喔余邵荣，你脸上的伤怎么那么快就没了！”后知后觉的慧慧咯咯笑着戳我脸：“你还疼不？”

        “不疼了。”我伸手摸摸脸颊跟嘴角，很光滑，没留下半丝痕迹。

        像妈妈常说的一样，她跟我未曾蒙面的爸爸都没脑子也没知识，好在把双方最自豪的脸传给了我，这样一来儿子虽然脑子蠢脾气坏还懒，但总不会饿肚子。

        我没见过自己‘生父’的照片，妈妈偶尔心情好的时候总会开玩笑似地说我像爸爸胜过像她，我总会很丧气。我觉得妈妈就很漂亮，比起压根不知道长什么样的陌生嫖客，我更愿意像妈妈。

        照样是送橙子去租书店，我和慧慧去学校。

        跟往常一样，直到我和慧慧进教室太阳也没有升起，吕老师蹲在炉子旁铲灰，零零散散来的几个同学坐在位置上有说有笑挤眉弄眼。

        我和慧慧的位置很靠后，课桌也破烂，上面被小刀刻了数不清的小纹路和歪扭的字。

        慧慧靠墙，像其他靠墙坐的同学一样，她最大的乐趣是拿蜡笔在墙上画东西。今天一朵小花，明天一只小鸡，而且坚决不允许自己的‘领墙’上有其他人涂鸦，就连我每星期也最多只能在上面画拇指大小三个图案，再大不行，她一定拿小刀刮掉。

        我把自己的书包塞到桌斗里，起身走到正掏炉膛掏得灰头土脸的老师身边。

        “吕老师。”

        “啊，余邵荣，咋了？”吕老师用袖子抹了把嘴上的炉灰，抬起脑袋问我。

        “我扁桃体发炎，我妈在门诊等我，让我跟你请假。”我张口就撒谎。

        “请假？”吕老师皱眉：“她咋自己不来向我请假？”

        “我妈说她来不好，会有更多同学欺负我，”我像是什么都不懂一样‘传达消息’：“她说你们也不想她来，我自己请假你会让我走的。”

        “你这娃娃……”吕老师的表情很尴尬：“你咋能这么说？”

        “老师，我能走么？”我指指脖子：“喉咙肿的时候没法呼吸，我妈让我早点过去。”

        听到‘没法呼吸’，吕老师又是一愣，十月份班上一个小孩就因为气管水肿呼吸困难死在了思想品德课上，学校鸡飞狗跳大半个月才把事情给平下去，现在听到‘没法呼吸’她就心慌。

        “你去吧……下次要请假让你妈写个假条。”吕老师终究没怀疑，毕竟我胆子一直很小，她谅我也不会这么神定气闲地在她面前扯谎。

        就这样，我把手插在裤口袋里在慧慧疑惑的目光里慢吞吞踱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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